“流落在外之人……可是甚少回归雪山?”
“也不是。流落在外之人总要归族,不然会饱受冰寒之苦,甚至因此而早亡。”谈及此事时,漻的语气依旧平和温柔、无甚起伏,显得有几许薄情。
目光稍作偏移又很快转回,挽君衣淡淡地问:“为何如此?”
漻放下手中的毛笔,添了点墨汁,随后看了她手中的药材一眼,于药材簿上写下“玄参”二字,同时作了回答。
“江姑娘你有所不知,我族既承雪神灵道而得天慧,自是与之相对要受冰寒之苦。又既得雪山庇护免于战祸,自是要世世代代供养雪山,弃山而走自是要受罚。此为血脉之传承,便是流落在外者未得雪山之庇佑,未得天慧之福报,这传承也是要接的。”
“倒甚为无理。”毫不顾忌地直言这五字,挽君衣已是将药材挑拣得差不多,又见漻指了指角落的桑皮纸,于是取来包这些药材。
而漻听得这五字,仅是浅笑,并无言语反驳。她起身帮忙,又继续说:“待进行了归族仪式,再食些山中草木,寒症即可缓解,于那些人来说也并非需得一直待在雪山,只要每十年回来一次进行祈山仪式便好,雪山虽有些粘人却也没有那般小气。”
这话乃是告知挽君衣该如何去缓解自身的寒症,且如此委婉,约莫是不想让她觉得于人情上有所亏欠,又以“那些人”为此语主称,即是已将其视为未曾流落在外的同族,也告诉她不必担心无法融入雪族,实在是心思细腻。
挽君衣唇角轻提,觉着与这位神子相处可真是如沐春风。
不久,二人将药材包好后离开了药室。
一出门就听得一道响亮的号角声,漻当即停了步。
见此,挽君衣收回迈出的脚,略有些奇怪地看向身旁的人,只见她望着窗外,双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又和了似水柔情。
这眼神……好像离朝……
想起还躺在床榻上的某傻瓜,挽君衣便止不住想叹气。小师弟尚且冷暖自知,就算做一门差亦不会亏待自己,怎得离朝就如此得……傻,又傻又固执。
(“江姑娘……”)
“江姑娘?”
呼唤之音终于淌过耳畔,她回了神,转眸看过去,漻已是神色如常,但仿佛藏了分急切。
“漻姑娘若是有事可先离去,告知我于何处煎药即可。”
音落,漻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笑道:“我无甚急事,还是与姑娘一起吧,左右我还想与姑娘多聊一聊。”
闻此,挽君衣浅笑,不再劝拒。
遂二人一同行至火室。
很奇妙,她二人虽是相识不久,却皆有种“行舟奉曲,寻觅知音”之感,不论是言谈还是行事皆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就如此间,挽君衣在煎药,漻就主动打起下手,且无需什么言语交流。
不过此番许是因为对方乃心思细腻又善解人意的漻,且为同族,若换成他人,怕是不会让挽君衣有何相见恨晚之感。
漻亦是如此。虽说是有着挽君衣之母——霜的原因在,但更多的是因为与其相性合得来,换做他人,她应是也会止步于泛泛之交。
“噼啪,噼啪”火苗与轻烟共舞。
漻坐在挽君衣旁边,望着调皮地想要抓住轻烟的火苗,面上携了柔和的浅笑,开口,轻声细语。
“我自出生起便只有兄长一个亲人,父亲作为使者在与末雪人交涉时离开人世,娘亲在我出生时因体弱亦是走了,只剩下我与兄长。
兄长虽是沉默寡言又常以冷面示人,但其实是个很温柔很好的兄长,只是我夺走了娘亲的命,所以有时候可以察觉到兄长埋在心底的怒火。我可以理解,不论是埋怨还是愤怒……”
手中的扇子动了动,眼前的火焰又盛了些,挽君衣听着漻的话,便也想起了娘亲,很怀念娘亲有些清凉的温柔怀抱,也怀念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好似为火包裹,温暖但并不灼人……再往后就不敢回想了,遂掐断了念头。
漻的声音亦再度入了耳。
“但我们是彼此唯一且最亲的亲人,无论是什么时候,又经历了什么,都应去相信,这份血脉亲情不会为愤与恨消磨殆尽。”她说着,眼睛凝视着挽君衣,好似若有所指。
有所察觉的挽君衣看过去,然而漻已是收回了目光,且继续讲着她的故事。
“我是‘覆雪之人’。覆雪之人在族中是为雪山所祝福的人,很特别,历代的覆雪之人皆是有大德大能,且毫无例外贡献卓越,于我族来说便是天赐之恩,所以我在开智以后就一直跟随在雪神大人的身边,学习雪族的天慧。
可我的资质其实甚为平庸,在同辈之中、在神子之中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有时我会想,兴许是搞错了,这仅是个巧合,我并非那样特别的人……”
如此说的时候,漻不再端坐,而是蜷缩着,很是脆弱的模样,可她的神情依旧是那般平和,且不似勉强铭刻。
挽君衣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也或许身旁的人并不需要安慰。
不错,漻不需要,她早已接受平庸的事实。而会对挽君衣说这般多,许是觅得知音,情之所至。
默了几息,漻又端坐好,于那双温柔似水的淡青眼眸中跃动着温火。她复又开口,依旧轻言细语。
“我的不安为雪神大人察觉,雪神大人并未安慰我,而是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三十多年前,在当时那位生来便‘克死娘亲’的覆雪之人于书塔闭关结束之后,族中圣书《雪生隐》就遗失了。并且在此事之前,她自西爵玛归来后不久,东爵玛就攻打了雪城,雪山第一次承了战乱之苦。因这两件事,她自天赐者沦落为灾星,为族人排斥,饱受孤寂非难之苦……”
稍顿,漻闭上了眼,似是在体会那位覆雪之人的痛苦。再睁开时,她看向挽君衣,对上了清澈的眼眸,遂笑了笑,续言:“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依旧坚信自己可以完成夙愿,可以让天下人不再受战乱之苦,为此而倾尽所有,哪怕最后的布局是将所爱之人算计其中……”
言罢,漻垂目虔诚地行以交臂礼(雪族最高礼节)向那九泉之下的人以致尊敬。
而听了这些话的挽君衣不知怎的心下发闷,心湖竟是波澜迭起……
不知不觉,药已煎好。
漻亦祈诵(为死者祈福)完毕,抬眸看向身旁的人,微笑着动了动唇,却是只堪堪唤出“江姑娘”三个字就被一声“长哨”所打断。
“漻~~~~~!”自门外冲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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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感谢评论收藏灌液的小天使们 ̄ω ̄
本章信息点~
1、雪族人血脉传承包括天慧和寒体,君姑娘所言寒冷是天生之劫就是因为血脉传承,这个逃不掉,但是可以得到缓解,也就是归族仪式。
2、雪族圣书《雪生隐》遗失。
3、三十多年前那位覆雪之人就是君姑娘的娘亲——霜,也是已经去世的青星。至于霜的故事就在前传细讲了,本传会零零星星带一点。至于东爵玛打雪城这事的缘由暂时不透露,前传都会讲哒。
4、霜为布局在最后算计了所爱之人。
好啦~^O^
第91章 雪神殿(四)
“长哨”音至尾,携来脚步三两声,又兀的一“嘭”响,寒风钻进了屋。
来人是一个身材高挑、肤若涂蜜的女子。其容貌颇具大漠风格,浓眉上挑,凛眸丹凤,挺鼻若龙,盖唇伏月,轮廓硬朗,瞧上去不怒自威又有一种凌厉,乃是颇具锐气又彰显豪气的美。
此人进来时满面笑容,额上还挂着汗珠,一看就是疾奔而来。但在目光瞄到与漻并排而坐的挽君衣时,她瞬间就垮了脸,且毫不掩饰地显露了敌意。
挽君衣何等聪慧通透,自是晓得其为何这般,只是对方如此不友善,她便也不想随其愿,遂装作不见,安稳不动。
见此,漻不好意思地对她轻声道了歉,随后赶忙站起来,想挡住大漠女子宛若含针的目光。不过漻算是雪族中偏矮的,与这大漠女子差了一头,她想挡怕是只能跳起来或是举起手。
察觉漻之意,大漠女子轻声一笑,伸出手竟直接将她抱起托高,吓得漻急忙抱住了这坏人的脖子。而这正合大漠女子之意,其面上之笑容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同时目光还瞄向挽君衣,仿佛在向其挑衅。
对此,挽君衣甚为无语,全然是不想搭理,遂阖上双眸,默默修炼内功,眼不见为净。
但这落到大漠女子眼中就是对方认了输,她赢了,于是更为得意。
“放我下来,梅露萨。”羞红脸的漻终于出了声,只是细弱蚊语,且不含怒意又软绵绵的,颇像是在撒娇。
“哈哈,我才不要。漻,我可想你了,日日夜夜皆是想你。你可有如此想我?”梅露萨将漻抱得更紧,又怕心上人不适就托着她的屁股。
瞬间,漻浑身上下红透了。本来雪族人就肌肤雪白,她还是覆雪之人,此间就像是于白雪上铺了红纱,可是娇美。
当然,漻亦是思念她,只是如何说得出口?能说出来的只有“放我下来”这四个字。
没得到所期待的回应,梅露萨很不高兴,她撇着嘴,使坏地转了个圈,让害怕的漻不得不与她贴得更紧了些。同时目光往门外一扫,路过此地的神子脚步一顿又赶忙快步离开。
唇角不禁提起,梅露萨说:“漻,你想不想我?不说的话,我可要带你出去转转喽~”
甚是无赖!
偏偏漻还生不起气来,可那个字卡在嗓子眼,实是羞于吐出。
梅露萨可是说到做到的主儿,当即迈开步子就要向门外去。
一步……两步……
身子随步伐微颤,终于在感觉到背后拂来寒意的时候,漻闭紧眼,自唇齿间流出带着颤音的“想~”,音弱似轻喃,让人闻之便酥了骨。
梅露萨即刻停了脚,因着得了想要的回应,骨头也被一声道酥了,但更是因着前面出现了一个人。
“咳咳。”
冷冷的咳嗽声乍响,漻颤了一下,面色红欲滴血。
“放下我妹妹。”
那声音愈发的冷,目光恰如寒刃,但梅露萨一个大漠人是天不怕地不怕,遂与其对视,丝毫不惧。
可是漻拍了拍她的背,意思明了。
梅露萨不愿漻难做,还是听话地放下了她,只是转而握住了心上人的手。此乃底线,不可能放开。
对此,漻很顺从,并未挣扎,且回握住梅露萨有些宽大的手。接着她看向立于门口寒气逼人的兄长——淞。
淞冷着张脸,瞥了自家让人不省心的妹妹一眼,随后偏移目光看向站起来的挽君衣。
“漻姑娘,我先告辞了,这些药材若需银钱请告知于我。”说着,挽君衣提起药壶,打算离开此等尴尬之地。
闻言,漻应了声“嗯”,并未阻拦。而门口的淞也让了路,只是不轻不重又不知对谁说了莫名其妙的两字“远(四声)亲”。
挽君衣蹙了下眉,足下未停,不多时就远离了那剑拔弩张之地。
……
下了楼,远远的就能瞧见站在门口正运功驱寒的周轩。
挽君衣并未敛声屏息,周轩自是发现了她,只是二人皆为寡言者,是以直到她行至跟前,他才向其抱了下拳,仅言五字“义妹还未醒”。
微颔首,挽君衣推门进了屋。
屋内与她离开时一样,冷冷清清的不像有人在。
不知为何竟叫人生得落寞几许。
将药壶置于桌上,挽君衣悄悄行至榻边,将纱帘撩开,目中即是映了她的身影。
面色通红的离朝眉心紧锁、嘴唇紧抿,盖在身上的被子已被踢开,双拳还死死攥着,好似在与什么作着斗争。
似乎可以猜得到……
不自觉地悄然一叹,她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我无事”。
果然,离朝紧攥的拳霎时放松了,眉心亦是舒展开来,且唇边飘上了一抹笑,还喃喃着:“没事就好,君姑娘……”
闻之,挽君衣心绪复杂。
为何这般在乎我?
她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躬身又伸出手号了号离朝的脉,情况还是与先前一样——寒藏火盛,挽君衣稍稍放下了心。情况不变就好,不是那种多变的症状,这傻瓜就不会受得太多的苦。
号完脉,挽君衣行至桌边,将扣在桌上的茶杯倒正,接着提起药壶,再将热气腾腾的药倒入杯中,最后拿着茶杯回到床榻旁,止步。
她望着自茶杯中飘出的热烟,面上有几分为难。
此前行医,病人大多醒着,即使病人昏迷也还有其亲属陪伴,如此单独与昏睡的病人相处她还是头一次。
虽然她并非首次喂药给昏睡的人,但从前是有帮手在的,哪怕病人喝不进这药,亦还有其亲属以口渡之,可现下……
许是可以将周公子叫进来……
思及此,挽君衣抬起脚,然而还未落下就收了回来。
不该如此。先不说离朝愿不愿,就说周公子乃是有相好之人,即便是义兄妹,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理应保持距离。而此间的情况远未至万不得已。
遂轻叹,她决定还是自己来罢。
为了不烫到离朝,她是待药的热气散了又浅尝了下,确定已是温热才准备喂给床上的人,就是这药实是苦了些。
可惜这里并无集市,挽君衣身上也无甚银两,买不来蜜饯,于是只能期望离朝可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