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响起,贺连璧和木晖都松了一口气。屋里,祝秋一边拔出杨瑚身上的针,一边对杨瑚道:“我那舅母不是好相处的,你受苦了。只是,我能救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你以后要多加小心,这三门的险恶不亚于整个江湖了。”
“多谢表姐。”杨瑚虚弱地说着,看向了她刚刚生下的儿子。
“如今三门人人恨我,这孩子在我的帮助下出生,只怕又要惹来些闲言碎语,实在是对不起了。”祝秋又说。
杨瑚摇了摇头,望着自己的孩子,道:“我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若非表姐为我施针,只怕他还不能出世。”
“表姐……”祝秋笑了,颇为感慨,“难得你和晖儿还唤我一声表姐,我本以为这家里……没人认我了呢。”她说出“家里”二字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禁苦笑。
“对了,”祝秋忽然想起一事,抱歉地看向杨瑚,“还没有告诉你,我叔父是我杀的。虽然这话如今讲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不想让你再误会阿贺了。你若有怨气,怨我毁了你的婚礼,只管冲我来吧。”
杨瑚摇了摇头,道:“你和祖父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我不仅不会怪罪你,我还很羡慕你,最起码你有本事可以为自己讨回公道。我们江湖儿女,所求也不外乎‘公道’二字了。”
杨瑚语音刚落,便听见一声门响。祝秋回头一看,是贺连璧忍不住闯进了门。
“姐姐!”贺连璧唤着,来到了祝秋面前,看着祝秋疲惫的面容,轻轻抱住了她,“我们回去休息吧?”
祝秋轻笑着,点了点头。贺连璧便小心扶起祝秋,带着她走出了门。一出门,木晖便迎了上来,又行了一礼,道:“多谢表姐!”而秦氏依旧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过日子,”祝秋说,“如今在这三门,我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表姐?”木晖疑惑地抬头看向祝秋,只见祝秋依旧是那样温柔地笑着。
“毕竟是曾经的家人,你们也未曾害过我,我们之间情谊仍在……只是以后怕是回不到从前了。”祝秋说着,看向了贺连璧。两人对视一瞬,便相携而去了。
祝秋在木府养了七八日,待到伤口结疤不似从前疼痛,便要离去了。贺连璧带着萧家兄妹一直守在祝秋身边,偌大个祝府也无人敢来叨扰他们,也就木晖时而送来些药膳。
这一日,祝秋决定离开了。她来到了木清的门前。自那日她把一切在江湖群侠面前揭露之后,木清便再也没见过江湖中人,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祝秋自然也是见不到他的。她在他房前跪了下来,深深一叩首,对屋里的木清道:“外公,不论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把我抚养长大。日后若木府有难,我也决不会坐视不管。外公,秋儿就此别过了。”说罢,又是一拜。
木清在屋内听见了祝秋的话,却也只是一声叹息。
贺连璧站在她身后,她虽然不解祝秋为什么一定要来拜这一拜,但她什么也没问。人的感情总是这样复杂,她是真切体会过的,爱恨往往是掺杂在一起的,要分清实在是不容易。
她把祝秋扶起来,两人一起出了门,一起上了马车,而随行的也只有萧家兄妹和绿蕊,还有灰鸠的七个哑巴徒儿。一行人打算要先去汉阳,收拾祝府的东西,然后北上贺兰山,再转雁门堂。
“暗影派中如何看待我们?”祝秋问。
贺连璧笑道:“不用管他们,反正他们打不过我,只能闭嘴。能用拳脚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祝秋宠溺一笑:“你呀!”说着,把贺连璧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贺连璧顺势软软地靠在了祝秋身上,轻蹭着撒娇。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马车外绿蕊禀告着:“小姐,后面有人骑马追来了。”
“谁?”贺连璧瞬间紧张起来,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绿蕊在马上回首望去,眯了眯眼,不太肯定地说着:“好像是……半眉大侠?”
第75章 止戈
萧松停了马车,贺连璧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把祝秋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车。两人刚站稳,半眉的马已到了跟前。
“半眉大侠,还有何事?”祝秋问。按照他们事前的约定,把审判的事了了以后,半眉便不用再听祝秋差遣了。此刻,他们该分道扬镳才对。
半眉下了马,对着祝秋行了一礼,道了一句:“主君。”
祝秋愣了愣:“如今不该这么唤我。你是这江湖第一剑客,哪怕自立门户都可有一番作为的。”
半眉笑了笑,看向了贺连璧,道:“江湖险恶,半眉实在是摸不透这江湖,连个小丫头都能轻易捉弄我,江湖第一剑客实在是徒有虚名,看似光鲜,实则落魄。”
贺连璧听了这话,耸了耸肩。当年贺连璧十五岁便从半眉手里劫下了一车荔枝,看来半眉还记挂着这事。她突然又想起自己承诺过偿还祝秋十车荔枝的,她险些给忘了。
只听半眉接着说道:“祝姑娘,我虽怨你欺骗我等,可半眉在祝姑娘手下之时,却从未被迫着做过不义之事。后来细想,祝姑娘的欺骗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祝姑娘你有着常人没有的魄力,主动受审揭露真相,明知前路艰险却毫不畏惧,实在让半眉钦佩。至于别的私事,也轮不到半眉来管。半眉所求不多,得一如此主君,足矣。”说着,半眉一拱手,高呼道:“半眉愿奉祝姑娘为主君。”
祝秋听着这番话,看着半眉,心中大为感动。她本以为自己在江湖上已是恶名远扬、人人唾骂,未曾想竟还有人愿追随于她。
“多谢半眉大侠。”祝秋说着,听见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循声看去,只见陈八陈九也骑着马赶来了。虽然,陈八还是一脸的胆怯与不情愿。
陈九下了马,对着祝秋行了一礼。陈八也终于磨磨蹭蹭地下了马,看见萧家兄妹瞪着他,他不由得站得远远的,不敢上前。之前在贺兰山,他可是和萧家兄妹打过一架,那次打得实在辛苦,谁都没得好处。
陈九对着祝秋行了一礼后,却看向贺连璧,道:“教主,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口出恶言,还望见谅。”
“没事啦,我习惯了。”贺连璧说着,却恨恨地看了一眼陈八。
陈九便清了清嗓子,又回身拽了下陈八的袖子。陈八这才来到两人跟前,郑重地行了一礼,道:“之前对二位做了些不好的事,陈八知错,以后也不敢再说了。”
“原来只是不敢……”贺连璧颇为失望,看向祝秋,“不知他以后会在心里怎么编排我们呢?我还记得,当日我不过是捉了他让他唱个曲儿,他回去以后,江湖上便多了数不尽的流言。哼,我可是个记仇的。”
陈九忙道:“我会看着我哥哥,他以后不会如此了。他从前跟着秦家人走动太近,难免染了那些人的风气。”
“把事情推到一个不混江湖的人家身上,你可真是会为你哥开脱。”贺连璧依旧十分不满,陈九也惭愧地低下了头。
陈八见状,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道:“陈八在此许诺,从今后若再搬弄是非、妄议他人,暗影教主随时可以拔了我的舌头。”
贺连璧听了这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人转变得也未免太快!可她听了这话,一时也狠不下来了,只好道了一句:“算了,你唱歌好听,拔了你的舌头未免太亏。”
“多谢教主,”陈八尴尬地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事,神秘兮兮地低声问贺连璧,“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二人是血亲姐妹吗?”
贺连璧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作势要打,嘴里骂着:“死性不改!”
“不敢不敢,”陈八说着,连连后退,“我以后不问了。”
祝秋看了看两人,拉住了贺连璧的手,微微一笑。她又看向陈九,问:“九爷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陈九摇了摇头,却是一拱手,低头郑重说道:“陈九愿追随祝姑娘!”
陈八忙站稳,亦是行了一礼:“陈八也愿追随祝姑娘!”
贺连璧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跟着木家的吗?”
陈九颔首道:“前因后果陈九如今已然知晓,自然知道谁是可追随的主君。”
祝秋颇为动容,可她还有件必须要关心的事:“那木家怎么办?”
陈八忙道:“这个祝姑娘不用担心。如今木府是木公子主事,他方才已遣散了所有的门客,宣布退出江湖纷争了。”
这倒是祝秋没有想到的。贺连璧却笑了笑:“木晖也算识时务,知道前尘往事一旦被牵扯出来,木家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了。不如自己主动退出江湖,留些脸面,自此也可安享日后的生活了。”
祝秋听了,感慨万千,叹道:“曾经赫赫威名的三门,如今竟是什么都不剩了。”
陈八忙道:“谁说什么都不剩?这不是还有祝姑娘吗?”
陈九也微笑着,道:“祝姑娘,哦不,现在当称一句主君了,”陈九说着,回身看向苏州的方向,指了指坦荡的大道,对祝秋道,“主君你看,那是什么?”
几人极目远眺,一时竟什么都没看见。半眉却警觉起来,闭眼细听,又惊呼一声:“马!”
说罢,只见远处天边扬尘飞起,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马蹄践踏之声。贺连璧沉不住气,翻身一跃站到了马车顶上,远远看去,不由得叫出声来:“看起来全是曾经的三门人!怎么会这么多人?”贺连璧问着,转头看向陈九。
陈九也望向那些人的方向,道:“木公子在宣布退出江湖前还向江湖中人说了一番话。他说,祝姑娘是值得追随的主君。更何况祝姑娘的所作所为,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些日子在木府,我们也知道了不少事情。这个时候,一切都心中有数了。”
群侠旋即到了跟前,皆纷纷下马向祝秋行礼,高呼着:“我愿追随祝姑娘!”一声比一声高,声声震天。
祝秋站在人群中央,听着这震耳的呼声,百感交集。她本以为她失去了这些年经营的一切,却不曾想竟还会失而复得。
贺连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却不急着钻进人堆里,而是远远地立在萧家兄妹身侧。绿蕊此刻满眼泪水,险些绷不住哭成泪人。
“看起来,除了吴家的人,剩下的三门人几乎都来了吧?”萧松问着。
贺连璧点了点头,望着祝秋的眼里也闪着光:“她做到了。”
“教主,你怎么不过去和她站在一起?”萧梅问着。用胳膊肘戳了戳贺连璧,又挑了下眉,满眼的笑意。
贺连璧望着祝秋,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是属于她的时刻。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也挺好的。”
“教主还真是贤惠懂事,难得,难得!”萧梅嬉笑着,语气里尽是打趣的意味。
贺连璧看了一眼萧梅,笑得十分灿烂,口中说的却是:“你这个月没钱了!”
萧梅听了,忙吐了吐舌头,又闭紧了嘴巴。
萧松望着这一切,却突然皱了皱眉。他挤开了萧梅,到了贺连璧身边,低声问:“可是教主,这些人依旧是从前的三门人,和我们暗影依旧是结了怨的。”
本来微笑着的贺连璧听了这话,突然间面色凝重了起来。她看着祝秋的背影,听着震耳的呼声,回想着萧松的话……她回到了现实,却也不惧现实。
“我会解决的。”贺连璧说着,十分坚定。
祝秋正应付着追随她的群侠,却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马嘶。她很熟悉这马的声音,似是贺连璧的马。于是,她忙转过身去看,只见贺连璧和萧家兄妹各骑一马,远远地立在路边,望着这里。
“阿贺!”祝秋忙唤了一句。贺连璧这是要去做什么?要走不成?
“姐姐,”贺连璧骑在马上,甜甜地笑了,“还记得去岁在贺兰山定下的洛阳之约吗?”
“记得。”祝秋说。
贺连璧点了点头,道:“这约定是我暗影先教主和木公定下的,如今时移事变,但此约不废。今年十月,洛阳止戈楼,祝门暗影,不见不散。”又道:“好姐姐,保重!等我!”说着,她微微一笑,一扬鞭子,调转马头,顺着大道北上了。
祝秋愣了愣,但随即便明白了贺连璧的意思。有些问题依然存在,只要这些问题还在,两人便不可能毫无顾忌地在一起。
她目送着贺连璧在青天白云之下渐渐远去,却看见她一路上不停回首相望。“阿贺,你也要保重,”祝秋说着,轻轻上前迈出一步,“真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绿蕊来到了祝秋身边,问:“小姐,我们如今怎么办?”
祝秋望着贺连璧的背影呆了半晌,闻言又看向绿蕊,轻轻一笑,道:“回汉阳。”
没人知道后来她二人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暗影派做过孽的堂主竟会带着手下主动去赔不是,哪怕被人重刑加身也未曾震怒发狠;而从前归属于三门的侠客如今也安分了许多,不再对暗影喊打喊杀,而三门如果有得罪暗影的地方,也自去请罪了。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祝门。
十月,洛阳城里,许多江湖人都在等着看祝门暗影的这一场好戏。那一日的止戈楼挤满了人,热热闹闹的,倒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可终究,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那时,一些局外人方才恍然大悟:暗影三门的纷争已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