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蛇头轻撇,叼着一根银色的头发,调皮的说:"你才二十五,居然有了一根白头发......哇哈哈......"
凌霄默默的看着他,默默的伸出手来,默默的捏走那一根白发。
九真却凑过去蹭着他的面颊,蛇头一片阴冷:"人类真是脆弱......"
"是......是啊......"凌霄僵硬的点点头,轻轻将九真按回床上,"你先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顺便通知大家你醒了。"说着,起身出门。
屋外似乎又是早上,却不大亮,有水声淅沥,是六月间难得的细雨。
九真说,人类真是脆弱。
五瘟使说,你怎不知洁身自爱,自甘堕落。
风生兽说,玄九真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师傅说,唯愿仙道成,不愿人道穷。
他们每一个都有道理,却没有一个肯站在他的位置上设身处地的想,只留他一个人在他们之中,妖不是妖,人不是人,仙不是仙。
凌霄倚在门上,望着细雨蒙蒙的天边,想起清明节的那一场雨,雨中,他为他撑开伞。
传说中,同打一把伞的一双恋人会获得幸福。
然而他们不是一双恋人,妖性猖狂、佛性慈悲,他们不过是此生殊途的同一个,个体。
捂着眼睛,凌霄轻轻的哭了,这是他今生第一次为这条蛇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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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洗漱,大病初愈,玄九真全身无力,乐得被人全套照顾。
听到大王醒来的消息后,群妖七嘴八舌,成群结队的涌入屋子来探望。
八卦狐狸拉着他家大王的尾巴,沉痛的说:"大王,您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了,怎么动不动就血淋淋的,吓人啊......"
玄九真的三角脑袋枕在枕头上,金眼一闪,万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狼妖立刻会意,一把捂住狐狸的嘴,也不管他哇哇乱叫,硬是半拉半抱的把他拖出屋去。玄九真这才如释重负,再让这个倒霉狐狸说下去,就算没事也能真招来事。四周望望,却没发现凌霄的影子,九真皱皱眉头:"凌霄呢?"
五大三粗的狗熊精笨拙的挪到窗前:"启禀大王,那个人类站在门外......"
"为什么站在门外?"
"他说......好像说要听雨......"
"听雨?"
"切......附庸风雅。"松鼠拨弄着自己的尾巴,不屑一顾。
玄九真游身下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群妖奇怪的眼神中用蛇头顶开门。
屋外细雨阑珊,那个人类站在屋檐下,望着天际,一身蓝衣已染上水汽,连长长的睫毛都挂上了淡淡的雨。
似乎就要这样化在这一场烟雨缠绵之中。
玄九真顺着房梁而上,却将一颗蛇头垂下,挂在凌霄面前晃来晃去,吸引这个人类的主意。
"你怎么了?"
他难得细声细语的问。
凌霄扯着嘴角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九真的头。
九真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心中委屈,整个身子盘旋而下,完完全全的缠绕在凌霄身上。
凌霄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半个蛇躯抱在怀里,摸着他冰冷的背部。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开心啊。"
蛇说。
凌霄摇摇头,抱了一会儿九真,然后将他挂在窗棱上,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淡淡的回答:"你多心了。"
"真的?"
"真的。"
"几成真?"
"连你也要怀疑我么?"
凌霄偏着头问他。
九真嘟起嘴来:"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怀疑你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抚摸他的鳞片,"厨房的炉子上熬着鱼汤,我去端来给你。"
"我刚刚吃过饭啊。"
"来点喝吧,我加了枸杞和红枣,熬了三个时辰,鱼肉都化了,一锅都是白白浓浓的。"
九真想了想,终于点头:"那......好吧,只要一碗。"
凌霄笑了,拿起身边的油伞,轻轻的撑开,走入雨中。
伞有四十二骨,根根都是上好的湘南紫竹,据说是经历千年也不烂不腐,九真眼熟,倏忽才想起那就是清明烟雨中的那一把伞。
明明都是些缠绵悱恻的记忆,此时见他撑伞缓步走入雨中,竟觉得有些说不清的悲伤。
是了!是了!明明是很近的厨房,根本没有必要打伞的!
玄九真心头一怔,冲着凌霄的背影大叫:"凌霄!"
凌霄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凌霄!我爱你!"他急急切切的盟誓。
油伞垂了下来,凌霄转过身来,雨水沿着发丝滑过他的面颊:"你已说过很多次,我知道。"
九真从窗棂上游身而下,雨水渐渐落在他的身上,他向他蛇行而来:"我把全身全心都掏给了你,你到底还要怎样呢?"
是啊,还要怎样?
凌霄长声叹气,却向天仰起了自己的脸。
苍天啊,事到如今,你究竟还要怎么玩弄我们啊......
回答他的是一道霹雳。
那道惊天的雷霆之怒毫无预兆的撕裂天际,照亮了凌霄的全身,同时狂风大作,刮得他发丝飞扬。
玄九真愣了一愣,瞬间警觉的化成半人之身,向前三步将凌霄的手握住。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天色变化莫测,从原本的雨色渗透出一块血样的红色来。九真仰头向天,天庭的血色翻腾,越变越大,诡异无比。
狂风席卷着整座九华山,竟似乎要将这座山彻底掀翻过来。
九真握着凌霄得手,发现这个人类的手迅速冷了下来。
一声怒喝从天而降。
"九华山众生听旨!尔等纵容蛇妖危害三界,勾引佛性凌霄堕落,我等奉命铲除妖孽!若是尔等知错,一月为界,早早将蛇妖交由天界处罚,送凌霄重归天界!否则必让九华山寸草不生万牲死绝!"
九真冷笑对苍天:"原来收拾不了我,便要收拾别人!笑话!我玄九真岂是被人威胁大的?!"他右手一张,一道银光裂天辟地,从掌中窜天而去,"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雷电!"那道雷光穿过云雾,只听云中一声爆响,苍天竟随之摇了一摇。
"孽畜!"
苍天大怒。
随着这一声暴喝,云层中红色的部分兴起一阵龙卷,一张硕大如网的黑影从云层中倒扣下来。黑影所到之处,日月无光,九华山上所有未曾开化的动物都突然惊叫起来,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凄惨无比。
"这是......怎么了?"
凌霄攥紧九真的左手,焦急的望着这条蛇。
玄九真眉头一皱,第二道闪电从右掌中劈出向巴那黑影而去。黑影轻轻一转,竟将他的闪电吞入其内,化为无形。
九真一骇,震惊的倒退一步。
凌霄一向知他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见他的脸上血色慢慢退尽,一颗心不仅也随之沉了下去。
"究竟是怎么了!"
九真转头望着他,默默的咬牙切齿:"五瘟使的散瘟伞......他们竟用这种招数!"这散瘟伞正是五瘟使散布瘟疫所用的道具,伞面覆盖之处,一切生命都必难逃一死。玄九真掉头向天,一指愤愤的指天:"你说我是妖!你们上神也不曾顾及那些无辜的人!你们还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苍天大笑:"是你害了他们!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
诅咒的指责遥遥回荡在九华山,一遍一遍,如同鬼哭狼嚎。
是他?!
玄九真被那声音说的愣在当场,直到听到身后脚步声,他才僵硬的回头。
那些山精、水灵、桃妖、柳怪正慢慢在他身后站定。
"对不起......"
他对他们说。
妖怪摇摇头,突然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你们......"
黑暗铺天,腥臭盖地,这些怪物一双双妖瞳闪出蓝幽幽的光。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誓与九华山同生死!"
有妖怪立刻接口:"誓与九真大王同生死!"
于是群妖沸腾了,纷纷向苍天举起自己的拳头。
"誓,与,苍,天,不,两,立!"
在笼罩了整座九华山的黑雾下,群妖向他们的首领递交了他们的忠诚,声如鸣雷,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在玄九真的眼中、在诸怪眼中,那是将九华山生死存亡的一战,虽然在很多年后,人类早已淡忘了那一场上天的杀戮,但天威仍在,除了那只属于神话的蛇妖,再没有任何生物敢挑衅天帝威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畜狗!
散瘟伞下无活口。
很快就有巡山的妖怪发现天界为了防止玄九真逃跑,甚至在九华山从上到下设了一个庞大的结界,玄九真纠集了所有的妖怪,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可还是敲不碎那透明的牢笼。
任何妖、怪、人、魔都穿不透那层结界,只要不交出玄九真凌霄,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眼瞅着原来黑白分明的日子因为散瘟伞盖在头顶而只剩下黑夜,山上的妖怪、山脚的人类全部都慌了神儿,离不开山食物问题还是次要,真正的问题是可怕的瘟疫。
瘟疫最早出现在一个人类的身上,很快又有妖怪染上。
凌霄是蛇神的佛性转世,虽然散瘟伞对他的左右不大,但他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同类因自己而死亡。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玄九真绞尽脑汁的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推开门,神情疲惫的说:"大家听我号令!"
再次召集了所有的人和妖怪,玄九真将自己的中指咬破,在所有人和妖怪的额头上统统点了一记血印。凌霄在一旁仔细的看着,发现九真每点一个血印,他额头上猩红佛印就浅了一分。九华山中一共八十三口人、三百二十一个妖怪,等做法完毕,九真头上的红印已经几不可辨。之前那些染了瘟疫的人和妖怪得了血印,精神一轻,全身的病痛立刻消失殆尽。
有个粗壮的汉子一见如此奇效,立刻一蹦三尺高,扯着嗓门对天大喊:"不愧是妖王啊!就是不一样。哼......别以为出不去俺们就一定得死,这九华山水土丰美,饿不死俺们的!"
村民听到他叫声,纷纷大笑起来,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立刻落地。
从刚刚就一直注意着玄九真的凌霄瞥了他一眼,却意外的发现这蛇似乎并不高兴?他心头一颤,想起之前这蛇为了救他师傅不惜自残身体的劣迹,不禁暗暗担心。
等到人群兴高采烈的散去,凌霄并没有一起离去,而是默默站在他的身后。一人一蛇,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悄悄的一前一后,彼此揣测对方的心思。
玄九真被他盯的心虚,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悄悄叹息。凌霄这才一同舒了口气,走上前,将这蛇轻轻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
他轻轻的问。
"你呢?为什么还不走?"玄九真反问。
"九真......"凌霄轻声凑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性感低沉的声音让九真差点漏了他下面的话,"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嗯?什么?说什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不,或许比喜欢还多一点......"
玄九真仰躺在凌霄的怀里,将头在他的头发中蹭了一蹭,才悄悄的摇头。明明把该做的不该做都做了全套,这一刻,本该是他盼穿了亘古的契机,但他不浓不淡的情话却让他心中升起一种叫做自责的感觉,一种被早就他唾弃了的感觉。
凌霄凑过去,在玄九真的耳边亲了一下:"你知我讨厌杀戮,现在就很好了,你不要再去找什么土丹了,等熬过了这个月,就这样和我平平常常的一起过下去,好不好?"
九真不说话。
凌霄扳过他的脸,在他额头也亲了一下:"九真,答应我吧......"他的嘴唇刷过九真的睫毛,却发现这蛇的眼睛出乎意料的有点湿润。
难道是......眼泪?
不,不,怎么可能。
凌霄自嘲的笑了,只有他这种懦弱的人类才会有这种懦弱的泪水啊。
玄九真缓缓的睁开眼睛,一双风情万种的眼中含了点道不明的情愫,他问他:"是不是只要我再杀生,你就会恨我?"
"九真......?"
玄九真的面孔瞬间扭曲了起来,他一把推开凌霄,直直的站起身来。
"九真......"
这蛇摇头:"迟了......"
"迟了?"
"嗯,迟了,太迟了!"他举起自己的中指,将刚刚凝结的伤口举到凌霄的面前:"你以为我真的能破瘟疫?"
凌霄被他问的一愣,伸手捏住玄九真的手指:"你什么意思?!"
"权宜之策。"
"权宜之策?"
"对!"九真点头,"我只不过能利用佛印暂时压住瘟疫蔓延而已,迟早大家还是一死!"
"九真,别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玄九真直视着他的眼睛。
凌霄猛地回望他,见这蛇眼中一片冷金涌动,冷漠异常。
玄九真举着手指,一字一句,慢慢的说--
"这场权宜之策,只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以便更快地找到脱困的方法。同时拖延时间,最好能等到风火二丹的怨恨被炼化殆尽,借助它们,我就有几分打破结界的胜算。
"我想过了,一旦瘟疫肆虐压制不住,我就只能牺牲那些人类。再不成,还有山上的妖怪。
"反正你我是天蛇之神,这瘟疫是奈何不得的。"
他每说一句,凌霄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等他说完,他已如身在十八层地狱。
--什么人类死完还有妖怪!
--他说的什么话!
分明是这个妖怪慢慢教他人和妖全无区别,分明是这个妖怪让人类和妖怪和平相处,分明是这个妖怪在团子墓前为他吹箫安慰,分明是这个妖怪为了替狐狸挡劫重伤不醒。
过去半年中一点一滴感人至深的回忆还在眼前,他甚至清楚的记得,这条蛇曾这样质问那场由人类发起的屠妖之战:你们做的和我们妖怪做的有什么区别!
那些信誓旦旦的道理,难道对这条蛇来说真的是只用来约束别人的么?!
玄九真昂起头,拉住他僵硬的手,深情脉脉的望着他的面庞,他说:"凌霄,那些生物的死活与我无关,数千年来,我在乎的只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
凌霄垂头望着两个人十指交缠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蛇见他沉默,以为他被自己感动了,于是用指尖捅了捅他的指尖,甜言蜜语:"我对你一片痴心苍天可表......"
苍天可表......
凌霄的嘴唇上有一点笑意,他抬头望着他:"九真,此时天黑如夜。"
玄九真闻言微微变色。
凌霄的手却用力紧了一紧,顾不得那蛇吃痛,脸上已有了怒色:"玄九真,难道你的心也是黑的么!!"
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玄九真心里一片忐忑,急急忙忙的纠正:"我......"
"你不要再说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认识你。"凌霄淡淡的望着他,淡淡的摇头。想起过去那个温柔多情的玄九真,只觉得前情后景相差早已千山万水。
这份情缘,莫非真的在来不及开花的时刻便走向了灭亡?他望着那蛇,这番光景中,居然有点羡慕那殉情双死的仙兽。或许就像风生兽说的那样,或许人妖注定殊途,或许他果真是要灭世的。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轻轻的将自己的手从九真阴冷的手中抽了出来。九真无力阻了一阻,终究没能阻止他的去势,凌霄的指尖滑过,只剩下一丝余温。
他说:"让我冷静一阵子吧......"
转身离开的时候,凌霄抬头望天,不是黑夜的夜色中,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他才知,这仲夏原来也能冷如寒冬。
玄九真面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忽然一片难受的湿润。他也抬头看天,天上无雨。于是伸手去擦,好奇的用舌尖舔了一舔,满嘴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