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这样做说穿了,我还是抱著些希望,希望你能在这个期间多认识些字,看懂我留下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在我有生之年,恐怕都是这种敌对仇视的状态。
不是不想改变的。但我更加明白,以我的处境和状态,可以给你很多东西,却没一样是你想要。
而我又不能扔下王府上下,不能扔下国家社稷,所以只能接受被你恨著的现实。与此同时,我的心也一点点被你的恨意侵蚀,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注定不能够相爱相守。我不该烧了那片桑林,不该将你赖以生存的空间毁掉,让你来到我的世界,痛苦了这麽多年。
化缧,对不起。我想说的,其实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对了,在我的陵墓里面,有一间墓室,很好找,门上面镂了大船上载满童男童女图案的就是。里面有详细记载了关於你秘密的东西,我觉得你还是看看的好。
打开那间墓室的方法,对你来说也很简单。你读书不肯用功,但我记得你玩七十二窍锁和解连环都很在行,在那间墓室的对角方向,距离五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隐藏的类似机关,找找看吧。
如果实在找不到,或者解不开的话......就只能用炸药把门炸开了。
......
最後,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无论经过多少场轮回,也能够再度遇上你,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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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枫踏著水草走到化缧旁边,有些担心的拍拍他的肩膀。
他仰起头,对若枫笑了笑,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4
泪水一直停不下来,但好在是身处水中,周围光线黯淡,若枫应该不会发现才对。
指尖停留在冰凉石壁,最後一句话上面:
皴颜皓首,临壁泣下。
现在回想起遥远的从前,记忆中的瑾王仍是强硬骄傲,威风八面的。想像著那样的他,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刻里,留下这样软弱不堪的感伤字句,心底就万分难过。
化缧不是在缅怀过往,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纵使时光能够倒流,他和瑾王之间,仍然不可能拥有幸福平和。
只是觉得心疼。心疼临死前仍怀著遗憾的瑾王,心疼在折磨压迫中变得扭曲偏激的自己,心疼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但就在那种绵绵密密的疼痛中,心结终於彻底打开,可以释然的面对过去,然後将目光投向不可知的未来。
若枫......谢谢你。
化缧握住若枫的手,转过身,在水中洒下最後一行泪,朝甬道的出口处游去,再不回头。
若枫凝视著化缧,弯起唇角笑笑,随著他一起游入前方那片幽深黯绿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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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枫把时间和前进路线都掌握得很好。
化缧和若枫从湖底游到湖面的时候,正好靠了岸边。只见杨柳千条临水而植,掩映著湖畔仿古凉亭,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竟是个公园。
看到不远处有铁铸卡通小熊抱一木牌,上面写著"禁止游泳"四个红色醒目大字,水淋淋的两人笑著对望了一眼,然後互相吐吐舌头,遮遮掩掩的爬上岸去。
幸好没什麽人看见,两人平安来到旁边的一座仿古凉亭处,打开装著衣物鞋子的泡沫防水包,用毛巾擦干身体後,换上了衣服鞋袜。
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後,互相打量,除了头发有些潮湿以外,看不出太大的问题,化缧将长发松松挽起,就大大方方的和若枫牵著手,一起踏上了湖畔小径。
若枫注意到化缧用来挽发的,是当年他送的那支不锈钢蝴蝶钗,那样暗暗的银白,没有半丝光采,不由笑道:"这麽旧的东西,你还留著呢。"
"我比较勤俭节约嘛,扔掉怪可惜的。"化缧惆怅著怔了片刻後,装作不在意的回答。
在若枫沈睡的那段日子里,这支钗给过他多少慰藉力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那些事情,实在没必要再提,破坏眼前的美好。
"化缧,我都知道。"若枫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背,神情黯淡片刻,又开朗起来,夸张的叹了口气,"在漯竹市的银行里,本来还是有不少钱的。可经过这麽多年,以前的货币早就不能用了......唉,真可惜,出来一趟却什麽都不能买。"
"那怎麽办?若枫你想要什麽东西呢?"化缧听他这麽说,也有点著急。
"想想我们有的,能换点钱的东西,也就是化缧在暖棚里种的麦子啦,养的猪啦,还有鸡鸭之类的......把它们拿出来卖,应该能够赚点钱。"若枫看到化缧的神情一点点严肃下去,竟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中,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要换钱的话,也是拿金银宝石什麽的来得快吧......那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刚才说的话,是逗你玩的。"
"啊,亏我还这麽替你著想!你真是个坏人!!"
化缧这才反应过来,跺著脚就要去捶他,却被他笑著闪身躲过,轻轻握住手腕:"好啦,别生气,偶尔逗逗你罢了。"
化缧余怒未消,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双颊洇上层淡淡粉红,看在若枫眼里,只觉得可爱无比,不自觉的就欺身吻了下去。
就在两人双唇触碰在一起的时候,脚下忽然不应景的响起了几声细小的动物叫声。
若枫有些失望的松开化缧,和化缧一起往脚下望去,一只黄色的小狗在化缧脚下,细声细气的叫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小狗有一个月大小,毛茸茸的像个球团,滴溜溜的黑眼睛,脸稍微有点尖。肥短四脚在石地上走起路来一步一摇,不时还打几下滑。
"啊,真是可爱!"化缧俯下身子,将小狗抱起来,四下张望,"不知道它的主人在哪里,就让它在这里乱跑可不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在不远处石凳旁边,被弃置的一个小纸箱。纸箱里面有一张纸,纸上用蓝墨水写满了幼稚的字体,字上还有几滴圆圆湿痕。
化缧看完後,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被遗弃的小狗,它的主人希望有人能够收养它......喂,若枫,我们来养好不好?"
"好是好,但现在我们暂时没有办法带它回去。我们回去的水路,要好几个锺头才行,它支持不了那麽久。"若枫思忖著。
"嘿嘿,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化缧笑著抱住小狗,脚步轻快的朝前走著,来到不远处的饮料机前,看看四下无人,张嘴吐了一束丝进去,一盒牛奶就这样到手。
若枫和化缧一起在长条石凳上并排坐下,看化缧撕开牛奶封口,弯著身子,拿在手里喂站在地上的小狗。
小狗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用舌头舔得香甜无比。
化缧望著它,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若枫伸了个懒腰,看著西方夕阳一点点沈没,不禁和化缧一起微笑。
一直以来,化缧的眼里就只有他。虽然他很高兴,却也明白,这对化缧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他毕竟是试验的产物,世事无常,虽说号称长生不老,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活到什麽时候,万一化缧比他活得长久......他不能想像化缧会变成什麽样。
所以爱情之外,化缧还应该拥有喜爱和必须做的事情,还应该拥有更广阔的胸襟和天空。
从这只小狗身上开始,他看到了可能和希望。
"今天夜里我们不要睡了,去逛逛这座城市。"化缧喂小狗喝饱了,抱住它再度起身,提议外加激将,"嘿嘿,就是不知道年老体衰的若枫,有没有这个精力。"
"哈,我年老体衰?"若枫从长凳上一跃而起,"这些时,每晚在床上求饶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化缧的脸略微红了红,两人就这样一路笑闹著,朝公园出口处走去。
5
这是个临江城市。出了公园,就是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正中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雕塑,许多附近的城市居民在这里三三两两的聚集著,纳凉聊天。
夜幕渐渐低垂,只见广场周围种植的灌木丛上,成串成串的装饰灯,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化缧和若枫来到广场边缘的白石护栏前,极目远眺。翻著浊浪的江水,蜿蜒著流入水天相接的尽头,江风阵阵带著些水腥气,吹得人透体凉爽,透体的舒畅。
若枫揽住化缧的肩,微笑著望向爱人。化缧的头发大部分被挽了起来,但有一些细碎的发仍散在细致莹白的颊边,撩得若枫心痒痒,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挽在耳後。
就在这时,一个柔和动听的女声在他们身後响了起来:"先生买花吗?"
若枫和化缧连忙转过身,看到的是个十四五岁,穿著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她提著一篮用塑料印花纸包装好的新鲜红玫瑰,微笑著站在他们对面。
"今天是情人节,难得哦。"她又补充了一句。
化缧怔了片刻後,想起自己和若枫没有钱,讷讷的找了个借口拒绝:"我们、我们......都是男人。"
"咦,政府在五年前就通过提案,宣布同性恋合法化,甚至可以结婚啊。"女孩子望著他们笑,"无论是怎样的情况,两个人相爱就好啊......送枝花都犹豫半天,你们这麽老古板啊?"
若枫笑了一下,没想到这趟出来,居然会被小自己六十岁以上的女孩子说教:"还是不用了。"
女孩子显然家教很好,看他们不愿意买,也不强求。朝他们鞠了一躬,祝他们情人节快乐後便转身离开。
不远处,很快有一对情侣买了她的花,她兴高采烈的道了谢,又朝下一对的方向走去。
化缧抱著小狗,一点点低下眼帘。
是啊......今天是情人节,自己都忘记了。
仔细看了,在这个广场上散步的,确实大部分都是意态亲密、耳鬓厮摩的情侣。
尽管知道若枫和自己身上都没钱,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但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化缧,你怎麽了?"
化缧摇摇头,刚想笑著说没什麽,却看到若枫将一枝半开的深红色花苞递到他面前:"送给你。"
"咦......咦?"化缧惊讶得舌头都有点打结,"这、这是哪来的?"
"在公园你逗小狗的时候,我趁你不注意摘的,是月季。"若枫冲他眨眨眼睛,"有点对不起花匠的样子......不过情人节一年才一次,他会原谅的吧。"
若枫话音刚落,广场所有的灯忽然间熄了。接著,耳边响起了隐隐的破空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烟花在头顶上方绽放,然後在夜幕中结成一颗金光灿灿的心形,慢慢消散。
化缧仰起脸,将目光投向天空,让眼睛内就要溢出的泪水倒流。
原来若枫一直记得......真是的,这样就要哭出来了,真是太没用了。
"啊,没想到还有烟花可以看。真漂亮,是不是?"
若枫伸出手臂,从背後将化缧拥入怀中,四周是一片沈沈黑暗,天地间仿若只有两人相依。五彩烟花在夜空中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谢,将两人沈寂在黑暗中的轮廓,一次次镀上了华丽绚烂的异样颜色。
化缧靠在若枫的怀里,听著身旁江水的流动咆哮,恍恍惚惚中,仿若又回到了千年前,他和瑾王在渡海大船上,夜里看烟花的光景。
人相似,物相似,但那又是完全不同的。
瑾王带给他的,是忐忑不安、惊惧、怀疑、憎恨......而若枫,这样温暖,这样令人安心舒服。
真想就这样,和他相拥一辈子,相拥到天荒地老。
哪怕就此死去,也应该没有遗憾了。
......
当烟花散尽,四周的灯重新一盏盏点亮,化缧才蓦然从似真似幻的梦中惊醒。
若枫置身於明亮的地方,看看旁边行人渐渐多起来,总搂著爱人也不像样,脸红了红,放开化缧:"接下来......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化缧笑著点头:"好啊。"
然後,主动牵过若枫的手,一蹦一跳孩子似的朝广场外走去。
他们对这城市相当陌生,出来就如同一次探险,不知会走到哪里,遇到怎样的景物、人或事。
这场烟花,於他们而言,是一个老天赐予的意外礼物。
人生,或者命运也是一样。
与其沈溺於过去不能自拔,不如沿途行走,好好欣赏未曾见过的风景。
相信未曾到过的某处,一定会存在快乐惊喜。
6
从广场出来,就是一大片极其生活化的住宅区。
住宅楼、超市、学校、医院、饭店......这些建筑的模样构造,和五十年前大同小异,让人行走其间不由得产生亲切感。
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有亲密无间的情侣、带著孩子上街的夫妻、品味高尚的白领、被一群朋友搀出酒楼的酩酊醉汉......众生百态,也和从前没有什麽不同。
若枫和化缧也不辨路,沿著曲曲折折的街道一直走著,不知不觉间,身旁行人渐少,竟然来到了个黑洞洞、连路灯都不见半盏的暗巷外面。
两人相视一笑,正想走开,却只见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一条穿著灰衣的人影蹑手蹑脚来到暗巷的垃圾桶旁边,打开桶盖,将一团东西塞了进去。
"喂,干什麽的?!"若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但直觉不是好人,便朝那人影喊了一嗓子。
那人听了若枫一声喊,受到惊吓拔腿就跑。
化缧看看周围光线黯淡,张嘴吐了束丝,将奔跑中的人影缚住脚踝绊倒後,和若枫一起上前。
是个穿著模样非常土气简朴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理著小平头,神情畏缩,和这繁华城市格格不入。
男人被摔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是怎麽被绊倒的,趁这个机会,化缧偷偷收了蚕丝。
"哇噢哇......"
若枫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正要询问,旁边的垃圾桶里忽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化缧连忙走到垃圾桶旁,看到一个被粗布包裹著的小婴儿睡在黑色垃圾袋中,正在努力挥动著细瘦四肢。
"若枫,是个孩子!"
化缧连忙放下小狗,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将婴儿抱入怀中。
男人见状,也不想著逃跑了,低下头,呜呜的哭出声:"我也是没办法......这孩子天生大脑发育不全,是个傻的......我和他妈收入又低,养了他就得紧巴巴过活不说,下半辈子也没个指望依靠......"
若枫的眉头渐渐紧皱,松开那男人的胳膊:"你走吧。"
男人怔了会儿,见他们没有下一步的举动,这才如得恩释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离开远走。
"若枫,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化缧轻轻拍著手里的婴儿,"这孩子就算逼著他带走,也不会好,不如我们来养。"
"没错。"若枫俯下身子,抱起小狗笑道,"不过,养孩子可没有那麽简单,我们要准备很多东西了。"
"这个我在行啊,我看过很多婴幼儿健康手册。科学院养著十几只平时用来取奶的羊,他吃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对了,我们给他取个什麽名字?"化缧掀起一点包著他的粗布小被子,看了看他的双腿间,咯咯笑道,"男的哦。"
"嗯,既然是捡来的,就取个谐音,叫简简吧,简单的简。"若枫思忖片刻,抱著小狗和化缧一起离开暗巷,"......我说,你怎麽会看那种书?"
化缧兴致勃勃的回答:"漯竹市的图书馆有很多书,我没事就去看......不止是婴幼儿健康手册,还有美容化妆,空间相对论,鸡鸭羊的养殖,瑜珈入门,针炙入门,毛衣编织,水稻密集高产种植,现代军事战略......"
若枫听他列出的书单,渐渐满头黑线。
这家夥......五十年间究竟学会了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