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其实在家里也是一样的。」少年微微收敛起笑容,视线垂下的望著自己的手。
「他们...他们只是关心你。」Devid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少年的安慰,只是当他回神时,他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那种优越感作祟下的同情。」少年撇嘴,表情有些轻视、有些无奈、有些难过,但从这些复杂情绪里透露出最多的却是悲哀。
一种对自己感到自卑的悲哀。
「至少,你的家人不是。」虽然他总觉得少年和他家人的关系有些微妙,但是他的家人关心他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的。
「或许吧,不过我宁可他们对我的是同情。」少年再度笑了笑,不过这次不是那种难看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自嘲般的笑容:「我的存在对他们是种压力。」
Devid望著少年,突然有种在拨开他人伤口窥视的感觉。
「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是褐发,母亲则是红发,只有我是金发──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我跟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或该说,只有一半的关系。」少年边说,边下了个小结论:「我就是那种父母再婚後的拖油瓶。」
「其实一开始,我还觉得没有什麽,母亲再婚也好、不再婚也罢,那对我而言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这个想法到了Gabriel出生以後就被推翻了。」
「拥有父亲的褐发、母亲的绿眸,笑起来会有两个小小酒窝的Gabriel。」少年说话的语气很轻,一种接近向往的轻柔声音:「据『圣经』说,天使Gabriel 是上帝派来的使者──Gabriel,由神所赐予人类的天使,由神所赐予父母的孩子。」
「从我听到这个名字开始,我就知道那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少年的笑容又苦涩了几分,「我,是多馀的。」
Devid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只是静静的听完少年的话,默默的注视著少年。
「其实,这样也没什麽不好,至少我从小到大都还没有被骂过呢,就算我装病翘课、故意偷抢Gabriel的玩具,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责备我,很棒对吧?」少年的口气又再度轻盈了起来。「如果从这点来看,我可以算是......」
「不要说了。」Devid打断少年的话。
他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少年如此血淋淋的剖析起自己的一切,这样的做法其实跟自残没有两样,只不过一个是肉体上的伤害,一个是精神上的自虐。
少年对於被Devid打断了话,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悦,只是淡淡的道:「不想听就算了,大不了我睡觉就是。」说罢就将枕头平放於床上,盖上白色的毛毯,闭上了眼睛,显然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Devid不肯死心。
「什麽问题?」少年睁眼,装傻著。
「我问你为什麽要说这些时,你说了个诡异的理由。」Devid点名时间,没有放过少年的打算。
看著Devid,少年过了半天才吐出了这麽一句话。「......因为你和其他人不同。除了你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呢。」
「不同?」
「因为你是恶魔,当然跟其他人不同罗。」少年灿烂的一笑,说著一听就是谎言的理由逃避著。「够了,我困了,不要吵我。」
望著钻进被子里的少年,Devid没有继续追问──或该说,不忍心再问下去。
※※※※z※※y※※b※※g※※※※
Is it a kind of shadow?
Reaching into the night
Wandering over the hills unseen
Or is it a dream?
《笑容》
──死亡倒数十四天。
少年的身体开始明显地变差了。原本偶尔还可以四处走动的身体,现在已经除了病床外,哪里都不能去。而本来就白皙到近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毫无血色。
不过,多话的个性倒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一如往常的将月历上的日期画上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少年的手指轻轻抚过月历,嘴里喃喃道:「只剩下两个礼拜了......」
害怕了吗?Devid望著少年,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害怕也是应该的──毕竟没有哪一个人类是不畏惧死亡,即便是那些自杀者,在死亡前都会浮现出『我不想死』这样的想法。
当初他会留下来的原因,就是想要看看少年对於死亡挣扎的模样,照理说他现在应该高兴,高兴少年终於开始感到恐惧──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连一点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
Devid知道自己很不对劲──或该说,打从见到少年起,他就一直很不对劲。
他厌恶这种奇异的感觉,却怎麽样也没有办法脱离。那种感觉就像是个无底的泥沼般,你越想要挣脱,却越陷入其中,无法逃离。
「既然也没有办法四处乱跑──」将月历放回原位,少年单手撑著下颚,沉思了下的作出决定:「那就看书吧!」
「书?」Devid不太了解的蹙起眉。
他一直搞不懂少年的逻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应该是开始努力实现未了的心愿、交代後事(至少他看过的人类都是如此),但是少年却完全不是如此,甚至说,他一点也没有给人一种即将死亡的感觉。
「对,就是书,因为我有很多想看的书都还没看,所以就趁这几天把它看完吧......」少年边说边翻起装著之前拜托其父母拿来的书籍的纸袋子,不过才翻到一半,他却突然抬起头,一脸惊讶的望著Devid道:「啊!这是你第一次问我问题呢!」
「是吗?」Devid并不是很在意这种事。
「嗯,之前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你偶尔回个我几句就很好了。」少年边说,边又继续刚才翻书的动作,「其实我也有想过你大概会觉得我很烦吧?」说这话时,他小小的苦笑了下。
......原来他自己也知道啊。
「其实不会很烦。」Devid说,这是真话,虽然一开始真的觉得很讨厌,不过久了以後,其实少年喋喋不休的废话也不是那麽令人讨厌,真正令他烦躁是别的。
「谢......」少年习惯性的又要勾起笑容。
又是那个笑容......
Devid抬眼,打断少年的话:「烦的是你脸上的笑容。」
「......啊?」少年的笑容僵在唇畔。
「不想笑就不要笑,难看。」Devid冷冷的道,但是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有一丝烦躁。
他不知道为什麽自己这麽讨厌少年言不由衷的笑容──从一开始的不顺眼、之後的讨厌,到现在的厌恶,这其中的转变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听到Devid的话,少年缓缓的收回僵在唇边的笑容,漂亮而清澈的水蓝色眼睛盯著眼前的Devid,「没想到你看得出来。」语气里充满著混合悲凄的无奈。
「瞎子才看不出。」Devid不屑的道。这样笨拙的演技,少年竟以为可以瞒过所有的人?是他太自负,还是他身边的人太过愚蠢。
「是吗?可是『他们』却完全没有发现喔。」少年嘲讽的一笑。
──看来答案是後者。
「那,他们就都是瞎子。」Devid很乾脆的下了结论。
本来就是,只要稍微细看一下,就能发现少年的笑容从来都没有传达至眼底。那样的笑容仅仅就只是勾起嘴角上扬的无意义行为。
对於这样直接的结论,少年先是一楞,接著浅浅的笑了几声:「可能喔。不过他们瞎的不是眼睛,是心吧?敷衍的关心、自以为是的处理方式──这种廉价的关怀我宁肯不要。」
宁肯不要......这是谎话吧?
这些日子,Devid不只一次的看过少年望著那些与家人相处融洽的孩子,那打从心底流露出来的羡慕,是不会骗人的。
少年,不过是在逞强罢了。
「不过既然都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往後就不笑了。」少年说著,嘴边却泛滥出一抹笑容。
「......你现在就在笑。」
「啊,因为习惯了嘛。」少年收回笑容,转而问道:「不过你到底是怎麽看出来的啊?我我觉得自己笑的很完美才对啊。」
「眼睛。」简单扼要的回答。
Devid承认,少年他的确是笑得十分完美,若不是那双冷漠的眼睛,或许连他都会被少年所骗过。
「原来是眼睛啊......」眨眨眼,少年偏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道:「那,以後我笑的时候都眯著眼睛,这样应该就毫无破绽了吧?」
眯著眼睛?
「随便你。」虽然他觉得这样很蠢。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少年双手撑在脸颊两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Devid,一语道破他心中的想法。
「是又怎样?」斜眼,没有否认。
「啊~好过分喔──」少年嘟嘴,拉著长音的抱怨著,虽然这种抱怨听起来更像撒娇。
侧过头,Devid不理会少年。
因为从过去的相处中来看,少年接下来应该是一段长到不行的废话,虽然不讨厌,不过为了耳根子的清静,还是视而不见的好。
但是这次,Devid猜错了。
「......谢谢。」微乎其无的微弱音量从Devid的背後飨起。
虽然是极低的音量,但是对於Devid来说,已足够听得一清二楚,他动作有些仓皇的头转了回去,然後──看到少年对他浅浅的一笑。
那是很浅、宛如轻风吹过的淡笑,比起他之前见过如花朵绽放般的灿烂笑靥,这样的笑容根本不算什麽──但是,Devid却楞在那里。
笑了,真真正正的笑了。
不是那种只是勾起唇角、眼神冰冷的习惯性笑容,少年那宛如天空般的水蓝色双瞳此刻盈满了笑意──并非敷衍,打从心底的微笑,即便只是一抹淡到不行的浅笑,却已让Devid震慑。
打从这刻起,Devid就知道自己已再也爬不出这无底泥沼──
There's a high wind in the trees
A cold sound in the air
And nobody ever knows when you go
And where do you start
Oh, into the dark
《月光》
一片漆黑的夜。皎洁的月牙挂在毫无星子点缀的黑夜,柔和的月光是夜里唯一的明亮。但那月光上却出现了一抹黑影。
黑色的斗篷、透出冷洌光芒的镰刀──死神。
「好久不见了,Devid。」与一身黑衣不符的灿烂微笑,一金一银的双眼充满戏谑性的望著站在面前的Devid。
「......Death。」
「看到你还真是令人惊讶啊──你,堂堂的Devid,竟然会愿意留在一个人类身边?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Death一顿,嘴角恶意嘲讽性的扬起。「Devid,你对他有了感情?」
「少胡说了。」
「是吗?但就我看来可不是这麽一回事呢。」眨了眨眼,耸肩,Death蛮不在乎的道:「罢了,反正这是你家的事情,我管不著。不过......」
停了下,话锋一转,语气犀利的道:「我只是想要警告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你想太多。」依然是惜字如金的回答。
「或许吧,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把玩著手中的镰刀,Death说著:「虽然我说你不能妨碍我的工作,不过在我取走他的生命前,你想怎麽做都没关系──毕竟死者死亡前的行为是不受死神约束的。」最後一句话特意加强了语气,像是在暗示些什麽。
......这是什麽意思?
Devid眯起眼,瞪著眼前似笑非笑的死神。
「反正我要说的就只是这样。七天後见了,Devid。」毫不受其影响,Death自顾自的下了结语。镰刀一挥、扬起黑色的长斗篷,就这样消失了。
月夜下,只留下拥有黑色羽翼的恶魔,独自沉思。
──死亡倒数,七天。
少年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差了──之前的他尚还可以跟Devid东扯西聊些废话,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说话这事已经是种奢侈。因为免疫力下降、身体机能衰退的原因,少年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睡眠上。
平静的睡脸,却可以看出死亡的阴影。
床上,少年的眼帘忽然轻微的一动,接著眨了几下,清醒过来,漂亮的水蓝色的眼睛转向一旁的Devid,用著乾涩的声音问:「我睡多久了?」
「一天。」
「还真是越来越久了......」说完这句话,少年便不再开口,只是盯著窗外,无神的望著,像是在思考些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没在想一般。
最近,少年时常都是这样。
望著根本什麽都没有的窗外,静静的注视著。
Devid突然想起了昨晚Death所说的话。
『......在我取走他的生命前,你想怎麽做都没关系──毕竟死者死亡前的行为是不受死神约束的。』
虽然昨晚他否认了Death所说的话,但是心中却很清楚,Death所说的是事实。
他对这名少年,的确有种不同於以往的东西存在。
但──那是什麽东西呢?以人类的说法来说,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更甚者,是其他不知名的感情?Devid不了解,也不想深入去想。
反正,少年就快死了,再怎麽想也是没什麽用──这项认知,像根针般的刺在Devid心头。
「飞......」微弱的音量由床边传来。
「什麽?」Devid问,这些天来他问少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少年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微楞,到现今的见怪不怪。
「飞。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能像小鸟一样的飞。要是能飞的话,就可以逃离那个家,要是能飞的话,就可以看清楚天空的一切。」少年没什麽表情的喃喃道。
自从Devid说少年的笑容虚伪後,少年就很少笑了,虽然不是完全不笑,但比起之前动不动就笑容满面的情况相比,是减少了一大半。
不过Devid不讨厌这样的转变,比起每天虚假的笑容,他宁可要现在这个不笑的少年。
「不过人类是不可能飞的,所以这终究只是个愚蠢的儿时梦想。」少年自讽。「当初会相信童话的自己,也真是个傻瓜。」
想要飞吗?
──『死者死亡前的行为是不受死神约束的。』
望著少年,Death的话在脑海里不断回盪。
闭了闭眼,Devid最後终於说道:「......也不是不可能。」算了,就当是实现他临死前的心愿,反正凭他身为恶魔的能力,这样的愿望实现起来是很容易。
「啊?」少年将一直定在窗外的视线调回Devid身上,一脸不解的望著。
没有答话,Devid手一挥,随口念个魔咒。然後,就像童话里的魔法一样,少年的身体漂浮了起来,虽然没有翅膀,却可以自由自在的漂浮移动。
「咦?」少年掩饰不住惊愕,望著只有几公分距离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是漂浮在空中,「这、这是怎麽回事?──啊!我的声音......?」摸上自己的喉咙,那样圆润清亮的声音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
「你现在是意识体,所以不会受到病痛的影响。」Devid解释。
「意识......啊!那、那是我的身体!?」望著躺在床上平静的闭上眼睛、拥有自己面容的身体,少年再度的感到惊讶。
不理会意料中少年的惊讶,Devid继续说著:「虽然跟飞有点不同,不过本质应该差不了多远吧?这样的状态可以保持一整天,而且一般的人类都看不到你,你想做什麽就去吧。」他可是很难得会说这麽多话。
少年傻住了,望著Devid,他的表情复杂:「为什麽......这麽做?」
「......无聊罢了。」偏过头,Devid用著和往常依旧的淡漠语气。
「谢谢。」彷佛看透那拙劣的掩饰,少年的唇边勾勒出笑靥。
望著那笑,Devid不自觉地恍了神──少年的笑容对他而言,永远是那样的深刻。
那天,少年硬是拖了Devid一同出去,从城市北边的天空一路飞到了南边,四处晃著。Devid一向不觉得在天空里飞行有什麽乐趣可言,但是少年却像是个孩子般,快乐的穿梭在白云之间,永远也玩不腻一般的飞著。
那是之後Devid回想起少年时,记忆最为鲜明的一天。
回去的时间已经是半夜,月亮与星星早已在夜空中闪烁著。
少年重回病床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倦了一般的阖上眼睛,直到Devid以为他已经睡著时,他突然轻轻的开口:「我很高兴......我当初召唤来的是你。」
说完,他再度闭上眼,没多久,平静的呼吸声响起。
......高兴召唤来的是我?望著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少年,Devid伸手轻抚,从金色的头发到闭上的眼睛、脸颊、略显苍白的唇、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