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逸开车在虹口区最低矮的里弄转悠，一边耐心打方向盘一边思考见面时该说的话，在知道这么多的事实之后，他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华小明，满心的忐忑不安。
小明，我要忏悔，我对不起你......
不行，应该这样：小明，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我们重新开始......
也不好，这样：小明，我爱你，我从心底里爱你，给我一个机会......
姜逸否定一个个提案，可路却快到头了，是这里，穿过这个弄堂，在前面大院拐角左转......
一片白地呈现在眼前，高大的铲土机上下挥舞，现代化的建筑队正撼动这块古老破旧的城区，姜逸呆呆的走下车，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老天爷仿佛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把这块地方，这唯一的线索擦的干干净净。
在一个六千平方公里，人口超过千万的国际大都市里找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是在茫茫人海里捞一根针，谈何容易。三天里，姜逸跑过饭店，跑过报社，跑过上海东部城区的大街小巷，望着满街拥挤的人潮，几乎绝望。
事务所的工作人员也都被发动起来，贺平是个很热心的朋友，也帮忙找人，可小明像在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
"光这么找不行，上海这么大，难道你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亲密的朋友？"
姜逸睁大眼睛，几天心力憔悴下来，胡子拉渣两眼充血，痛苦摇摇头。

吴宇打了个哈欠，慢慢走出房间，客厅里已经飘满了牛奶的芳香，华小明捧着一大锅美味豆浆放到桌子上，自上个月小明搬过来以后，他和汪洋每天都能吃上自家制的新鲜早点，味道比小区门口那红火火铺子好太多了。
汪洋带着家里的第三个成员汪仔溜完晨跑，也回来了，看见一大桌好吃的，不禁说："哎呀，你怎么起的这么早，不是说今天轮到我来做早饭的吗？"
"你就让他做嘛，给他点讨好老板的机会。"吴宇拿起一块奶香玉米饼，是小明手磨调配后烘烤出来的，金黄油亮的面坯子，喷香喷香的玉米味，咬上去口感一流，最近小明做点心的手艺青出于蓝，比汪洋好多了，早上当然得由小明来做。
"你就只顾吃，也不想想人家大清早起来麻烦。每天在床上睡睡睡！当心变小猪。"汪洋敲他脑门，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好吃懒做了。
"那是谁害的，昨天晚上就你爽拉，也不管我早上起来背酸......呜！"
汪洋强把他这张嘴按住，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说这话脸红。幸好小明给他台阶，假装低头专心吃饼。汪洋清了清嗓子，正色说："今天订餐比较多，我等下去市场采购些新鲜原料来，小明你先去店里开门。"
八点一刻，小明收拾好厨房到餐厅做准备，店里几个招待都到了，他在厨房忙活，外场有人收拾，只有吴宇，一向有"移动灾星"美誉的闲人，打破店里碗碟积累到上百个，烧毁一架油烟机的记录后，汪洋只得规定他打扫期间不准进店，带着汪仔到街对面露天停车场里玩飞盘。
太阳越升越高，停车场的空地也越来越小，吴宇刚要回去，看见远远开过来一辆车非常眼熟。在收费站登记时，打车上跳下姜逸，大开步往他这边跑。
"他在哪，他在哪？"姜逸疯了一样，硬抓着他胳膊大声问。
"你神经啊，你怎么会来的，还和我妈一块。"总算看清楚了，开车的是吴瑕。
"少罗嗦，我问你小明在哪啊，你把他藏哪里了？"
"你放开啊，我怎么知道的？"吴宇一看车拐到室内车库去了，赶紧往街对面跑，开玩笑，上次和老妈见面还是一年前元旦，他们两半句话都没说到，见面特尴尬。
汪洋开着采购货车从停车场边门的小路绕到厨房后门，却看见一辆小轿车拦在路中间，虽然场地上挺空的，怎么这个司机就是开不到位子上，在原地蜗牛一样挪来挪去，真让人心急。汪洋跳下车走过去，透过车窗看见一位挺有丰韵的女士坐在驾驶座，略微显得狼狈。
"需要帮忙吗？"
吴瑕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友善的小伙子，为难的说："我以为......这边会帮人泊车呢。"
"如果您愿意，让我来好不好。"汪洋笑着说。
吴瑕迟疑片刻就打开车门，自己坐到副驾驶位上，汪洋坐了进去，挂挡发动，很快就把车停稳，他又回到采购车上开回餐厅，店里伙计已经等急了，小明和二厨跑出来卸货。
"今天的红薯不错，小明你抓紧做中午的甜点吧。"老板吩咐。
小明拿起一个咬了口，果然甘甜生脆，立刻搬起一筐进厨房想新菜色。汪洋把最后一篮蔬菜卸下，又看见刚才那位女士在大街上转悠，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念念有辞。
"您要找那家？"
吴瑕把纸条塞到挎包里，笑着说："不是，我等人呢。"
"那要不要到我的店里去等，喝杯热饮料。"汪洋指指自己的店。
"那是你的店？你姓汪？"吴瑕更仔细更认真的观察眼前这个年轻人。高高大大的个子，国字脸，浓眉毛，眼睛里透着脸，热情又友善
"我是姓汪，您以前来过我的店吗？"
"不，是有人介绍我来的。"吴瑕满腹感慨跟着汪洋走进去，一打开门，就感到一屋子暖意，餐厅干净明亮，太阳透过彩色玻璃窗温柔的照在桌子椅子上，镀了层金黄的光晕。
"您请坐。"汪洋给她搬了把椅子，温柔的说："我给您去拿杯喝的，你喜欢绿茶，热果汁还是牛奶。"
吴瑕要了杯热红茶，看着他跨步走开的背影，怔怔发呆。
吴宇烦的要命，在大街上转了一圈，还是甩不掉后面的尾巴，躲到店里来，姜逸一直也跟在他进来，一路吵个没完没了，怎么都赶不走，厨房是万万不能靠近的，小明在那呢，要是让这个混蛋再靠近小明，他那吴字倒着写。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他轰走，这之前，千万不能让小明出厨房。
正边想往正门走，就看见老妈坐在餐桌边，打了个正照面。
"妈！" 我的天啊，怎么人今天都凑到一块了。硬着头皮说。
吴瑕皱起眉头说："又不是旷课被抓到的学生，干嘛吓成这个样子？"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总得看看自己儿子的生活环境，以前的事我都认了，当妈还不是希望你过的好。"吴瑕拉过儿子的手，感慨说。
吴宇挠挠头，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那个孩子我看见了。"吴瑕叹了口气，说："人不错，对一个不认识的人也很友善，不知道他对你好不好？"
吴宇没有说话，只用洋溢幸福的微笑回答。
汪洋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碟甜点说："您久等了，这是厨房刚出来的甜点，您是第一个顾客，特别请您评价一下，红玉苹果。"
惨了，惨了！吴宇一听就变脸，而一直失魂落魄站在边上的姜逸却忽然活了一样，飞快冲向厨房，一路踢翻数张桌子，连吃疼都不顾。
小明把红薯切成丝在锅里略炸数秒立刻回捞，拌上高甜的葡萄醋加干乳酪，脆脆酸酸甜甜一定很受欢迎--他高兴的想。
厨房门被用力撞开，姜逸冲到面前，却又犹豫停住，让他几乎找遍整个上海的人就活生生的近在眼前，一大堆预先想好的话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只是结巴叫他的名字。
小明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他，不觉得拿平底锅的手无力下垂。油漏了下去，火苗猛的窜了起来。
"小心！"姜逸一把抱着他，把背贡献给灶头，一阵发烫。小明回过神，眼疾手快关了煤气筏门，又看姜逸背上冒了几串火星，慌忙之中居然抄起一大捅洗菜水浇了下去。姜逸半身都被淋透了，闻一闻，满是泥水的味道。
"你是不是在罚我？"姜逸摊着湿漉漉两只手，傻傻的说。
小明脸一下子就烧到半边天。四下里急找毛巾。却被姜逸一下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脸，轻轻吻他的额头。当嘴唇感受到人体温热的皮肤时，心头一阵激动传递到泪腺，眼眶不禁湿润。
"小明......"他痴痴念叨，不断重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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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逸紧紧抱着小明，怀里的人乖乖的没有挣扎，自然依附在他胸口，臂弯里传递的满足感让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他，还是这张熟悉的脸孔，大眼睛，薄薄的嘴，显得年轻的五官，什么都没有变，这次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忘记它了。
姜逸呵呵傻笑起来，小明平淡的脸上也跟着挂起一抹微笑，这鼓励了姜逸，低头凑近他的嘴唇就想吻，但是小明慌乱的侧过脸，这个动作让姜逸有点沮丧，惴惴然放开了手。
"喂，你到底懂不懂规矩，闲杂人等不准随便进这里的厨房。"吴宇早站在一边，把两人举动看的一清二楚，小明听见人声，立刻站到姜逸身侧半米处，让姜逸更加失落。
吴宇借势，站在两个人中间，两手叉腰，得意的说："你要吃饭就去前面，不许你骚扰我们的厨师，要是找人，这里不欢迎你，你请便。"
"小明......"姜逸越过他的头，可小明低头不声不响开始切红薯，一点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又看见吴宇像赶狼一样瞪着他的样子，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好先退一步，今天能找到人已经很好了，只要知道他在哪，还怕没有说话的时间吗？
姜逸开始又追求小明了。
每天早上整十点，餐厅就会收到一大束漂亮的花，百合，马蹄莲，菖蒲，蝴蝶兰，每天一种，精心包装，成为餐厅早上新的风景线，当花店送货员吃力的捧着比门板还大的花束走进来，所有店里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伙，大力鼓掌，害的小明都不敢接手，通通拿到前台做装饰。
每天晚上，姜逸都会到餐厅来，吴宇禁止他进店，他就站在橱窗外慢慢等，客人多，小明到外场帮手时，总是看见路灯下，他慢慢跺着方步走来走去，快11月中旬了，入夜的天越来越冷，有时，他会抖抖肩，努力跳两下做运动，有时看见他嘴里念念有辞，左手在大腿上不停的敲打。
是最近要排练的曲子吗？小明无意识里猜测，常常看着他的背影失神。不过，也有偶尔姜逸忽然转身，两双眼睛透过玻璃和空气相会在一起，姜逸自然的憨笑起来，而小明往往红着脸落荒逃进厨房。
过十点，饭店打烊了，做事的伙计一个个鱼贯而出，有些好事的伙计熟悉了还和姜逸打招呼，而小明总是拖到最后一个，跟着汪洋他们出门，姜逸也不勉强和他说话，目送他慢慢远去，消失在街角，才哼着小曲快乐的走到对面停车场，开车回家。
这年的上海特别冷，11月底就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夜里室外气温降至零下，小明一个晚上都待在厨房心神不宁，不是递错糖罐，就是摔了盆子，汪洋把他赶下灶台冷静冷静。
小明拎起一桶洗菜水去后门倒，临关门前，忽然顺着墙角绕到前门，果然，姜逸站在路灯下使劲哈气搓手，小明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衣角，姜逸被冷不丁吓一跳后，立刻乖乖被他拖到厨房。
厨房伙计忙呢，大家都只顾手里的伙，对这个不速之客见怪不怪，小明一进门就跑到外场去了，汪洋做完主菜，拉来两条凳子给姜逸坐："厨房里不准抽烟，你就坐一会吧。"
姜逸连忙说："我不抽烟的，这里蛮好，比外面热多了。"
汪洋见他左看右看，立刻说："晚上工作时间，吴宇不会来厨房的，你安心好了。"
姜逸挠挠头，尴尬的笑了。服务生进厨房，递给姜逸一个大玻璃瓶，笑着说："这是华哥冲好叫我给你的，烘烘手，他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是啊，是啊，"汪洋立刻说："可别把你这双世界名手给冻坏了。"
姜逸捧着滚热的瓶子，这手上的热量一直暖到心窝。

11月最后一天，餐厅刚刚开门，花店的花还没送到，姜逸的王牌经纪人就气急败坏的冲进来。
"你们两个到底打算怎么回事？"贺平一看见小明劈头就问。
吴宇在边上听的不乐意了，说："什么怎么回事，是那个大姜头死皮赖脸缠着我们小明，你叫他不要来就好了，我们还巴不得清净点。"
"他要是肯听我的就好了，"贺平挫败的说："算我拜托你，华先生，好歹你说个清楚，不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拖着，要么你让他死心，要么你跟他走，你知道，12月圣诞节就到了，逸在欧洲还有几十场演出，他的前途都在欧洲，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时间耗在这里。"
"他的前途算个#%￥3......"吴宇破口开骂，汪洋只好把他死死按在自己怀里，拖到厨房去。
贺平盯着小明清秀淡泊的表情，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这个沉默的人到底怎么打算，只好继续说："华先生，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逸的才华在这里耗尽，现在是他发展势头最好的阶段，可他现在死活不肯走，请你千万劝劝他，让他赶紧动身。"
"他在哪？"小明终于开口了。
"在音乐学院，他最近一直在那边练琴，打算春节和上海的乐团合作，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贺平摇摇头。
小明不支声，贺平顿时又找不到措辞，坐了一会就走了。
晚上，姜逸照例出现在厨房后门，这次小明没有让他进来。
"去欧洲吧。"小明细小的身体挡在门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说。
"你赶我！"姜逸觉得很受伤。
"你应该走。"
"是啊，"姜逸用真皮皮鞋踢路边的小石子："可我舍不得，好不容易能找到你，我要走两个月，你再不见让我怎么办。"
"我没躲你......"小明也低下头说。
姜逸慢慢走过去，说："演出12号开始，我本来还想再多待两天，到真拖不过去的时候才走，其实我就想多见见你几面，我要去两个月，过年就回来，这段时间你会想我吗？"
小明显得局促起来，姜逸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关系，你不用觉得什么，我就是问问，既然你希望，我可能明天就走了，你会去送我吗？"
还没等小明回答，姜逸已经抢先跑到他面前，捂住他的嘴巴，说："你要是忙，不来也没关系，我会到那里给你发消息，你不要觉得烦，还有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你现在住在乌鱼家，我怕他把我的信给扔了，先和你说，还有我会想你的，每天想你，过年我一定回来见你，你不要再不见了，好吗？"
在小明乌黑透亮的眼睛注视下，他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转身就跑，刚开三步，他又回头，近乎请求的说："小明，我想重新开始，和我在一起好吗，这两个月里，我一定会把所有事情处理好，你在这两个月里考虑一下，好吗？"
"好！"
姜逸立刻露出笑脸，像一个初恋的毛头大学生一溜烟跑上大街，手舞足蹈。

吴宇偶尔发现小明的床头墙挂了一张世界地图，维也纳，卢森堡，法兰克福，布鲁塞尔，伦敦，巴黎......一个个著名城市都被标上记号，用水笔郑重写上日期。各地的明信片也从这些城市飞到上海，满纸都是想念的话。经常看见小明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数起来，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看你这样，人家给点阳光你就灿烂拉。"这时候，吴宇会很不是味道抱怨。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这说明姜逸对小明上心啊，是好事。"
"哦，那怎么没看见你给我发这些，我可是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收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