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逝琴寥黑水寂————Iamos
Iamos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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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鲁,还是赶快将那宋囚杀了,军中一直有不大好听的传言,说忽鲁纵容宋囚。"
散达缓慢地说道,显然也是经过了字句的斟酌。军中与宋女囚有染的数都数不来,而部下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议论,在于躺在他们指挥官床上的是个男人,不过金人的观念一向粗野,顶多也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而已。
"我的奴隶,杀不杀由我做主。"完颜阿鲁罕眸子散发着戾气,他确实是那种容不得别人冒犯的人。
"是,忽鲁。"散达立即顿了下首,然后退了出去。
"何只是纵容,我还险些死在了他手上。"完颜阿鲁罕冷哼,然后又埋头于地图。

若不是同为汞,知道急救方法,以这次吃入的剂量与饮的那些烈酒的诱导,完颜阿鲁罕倒真不肯定是否真的只有光阴才能终结他的生命。可笑的是,当年他的母亲就是用汞试图毒杀他,然则却没有得逞。十多年后,这个宋国的乐师竟然用了同一种毒。

第八章
合木并没有对徵羽严刑逼供,因为徵羽所等待来的并不是刑具与刑官,而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当这个脸色尚有些苍白的金国将领站在徵羽身旁,用冷戾地目光注视一身肮脏、虚弱不堪的徵羽时,徵羽的嘴角微微扯过了一个笑容,那是个苦涩的笑。
他竟没死。
然则细想的话,这一点也不吃惊,对于懂得对中毒人进行催吐抢救的人而言,他显然也懂得如何救自己。
况且,汞本就是金人常用的毒药,他们对这种毒药并不陌生,或许也有自己的一套救治方法,只要发现及时,即使药性再猛烈,也是有法子医治的。
"很吃惊?"完颜阿鲁罕蹲了下来,揪住了徵羽的头发,动作一点也不温和。
"我居然没死是吗?"暴戾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徵羽被迫仰脸正视完颜阿鲁罕,然则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很虚弱,他残存于体内的毒药并没有清散,他没有得到救治,在毒药逐渐的侵袭内脏后,他几乎是奄奄一息。
得不到徵羽更多的回应,完颜阿鲁罕只是松开了揪徵羽头发的手,放开了徵羽。
徵羽软软地倒在地上,疲惫不堪地喘息着。
完颜阿鲁罕收回的手上,缠着好几缕属于徵羽的长发,那是因为体内毒性的关系,徵羽的头发在脱落。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宋国琴师都快死了。
完颜阿鲁罕越过徵羽,走向坐在角落一直没怎么动弹的罗枸杞,他有些疑问需要解答,他不会放过任何试图杀他的人,尤其是几乎杀了他的人。
"你为何为别人顶罪。"完颜阿鲁罕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说道。
罗枸杞平淡的看向完颜阿鲁罕,他伸出了自己被动过刑的左手,手臂上的伤口清晰可见,几可见骨。
"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罗枸杞淡然说道,展示着自己的伤口。
"那群宋国大夫中,你是最不可能参与的,相对于金人,相对于我,你更为憎恨的是宋王室。"
完颜阿鲁罕冷冷地说道,目光犀利而尖锐。
"四年前,你是从死狱里提出来的,你的一家子全部死在了牢狱里,就因为一位后宫妃子的莫名死亡。"
完颜阿鲁罕冷冷地说道,他了解自己军队中每一位宋国大夫的来历,既然要任用他们,前提必然是要了解。
罗枸杞脸色难看了起来,他显然并没有想到完颜阿鲁罕竟会知道他家的惨事。
"你倒真是条汉子,合木的剔刑都敲不开你的嘴巴,也难怪当年关在死牢狱里三年都能活下来。"
完颜阿鲁罕继续冷戾说道,他或许真的知道给徵羽毒药的是谁,而他之所以还来询问罗枸杞显然是有其他原因的。
"你们金人的刑罚很简陋,变来变去就那么几种,汉人号称礼教之人,那些五花八门的用刑花样你们金人显然是见也没见过。"
罗枸杞轻笑,他并不否认他一家子全部死于牢狱,所以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被金人屠杀而对金人有仇恨。事实上,他还着实感激当年金人来跟宋朝廷索要大夫,若不他现在早死在了牢狱里。
"为何为柳杏林顶罪?"完颜阿鲁罕冷冷地问道,他并没耐心听罗枸杞打哈哈。
罗枸杞听到柳杏林的名字,有一时半会懵了一下。
"没有原因。"罗枸杞淡然回道。
而完颜阿鲁罕似乎也不打算再追问,他就只是小小好奇了一下。
见着这个魁梧的金国男子转身要离去的身影,罗枸杞却唤住了对方。
"徵羽无法活过今晚,他需要医治。"
此时,完颜阿鲁罕却已经快走过徵羽身侧,准备出牢门。
"医者父母心?"
完颜阿鲁罕讥讽道,然则他驻足了。
再次看向倦曲在冰冷而肮脏地上的徵羽,毒性无法散发的他,显然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一丝气力也没有。
完颜阿鲁罕蹲了下来,抱起徵羽。
说他不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徵羽的形象已经与他的娘亲重合在了一起,他不会原谅他所亲近却又下手毒杀他的人。
然则,他救过徵羽,让他活命,现在也是。
"毒性已经进入五肺六脏,只有杏林的针灸能救他。"
罗枸杞一脸平淡地说道,无法去知道他是否带着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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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杏林的针灸排出了徵羽体内的毒素,消除了徵羽死亡的威胁。
从牢狱里被带出的杏林,一身的血迹,无法知道他受过什么样的刑,因为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楚,他本就是个面无表情之人。而且事实上,完颜阿鲁罕一开始就特别吩咐合木提审了他,显然也受过酷刑,而且远远严重过罗枸杞。
柳杏林医术着实高超,扎过针后,原本痛苦不堪的徵羽却平缓地安睡了,第二日徵羽脸上便恢复了几丝血色。
对于柳杏林的处置,完颜阿鲁罕仁厚得难以理解,他放过柳杏林。然则,完颜阿鲁罕从不杀有才能之人,尤其是奇才。
当完颜阿鲁罕带领着军队离开驻地的时候,罗枸杞仍旧随军。
徵羽在行军的头几天,身体极度虚弱,一直与完颜阿鲁罕的物品一起被载在牛车上。长途的颠簸下,徵羽竟能逐渐的康复,这不能不说是个小奇迹。然则,是罗枸杞照顾了徵羽。
当徵羽勉强有气力,自己跟随军队前进时,他就离开了牛车,步行着。
一路都是满目凄凉,被焚毁的村落,荒废的田地,草丛的白骨频现,几乎不见人迹。
徵羽麻木的脸上没有了任何一丝表情,他只是比以往更为像行尸走肉而已。
他的身体一直没有康复,并且几乎是瘦骨嶙峋。

那是一个黄昏,军队行进一座小村子,很难得的是那是一座尚有人居住的村子,整齐完整的房屋,甚至可以看出没有遭受过上次的战乱袭击。
村子太小,无法驻扎,于是军队驻扎在村外一片平坦谷地的溪边,行走了一天的金兵与少量宋人都在营地里休息。负责炊事的人在溪边取水,做起了伙食。
已经是初春,冰雪融化,天气不再寒冷彻骨,南方的小镇,甚至感到了几分一路上鲜遇的暖和。
徵羽坐在溪边洗着一大筐萝卜,他将穿着布鞋的双脚插进水里,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似得。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宽松衣服,一头长发披散着,由于枯槁得厉害,已经完全看不出他昔日的模样。
在军队里,什么都不干是不可能的,当徵羽开始能下车走路时,他便也被安排来了伙房。
虽然会受到欺凌,但终究算不上虐待,甚至三餐不用受饿。
然则,徵羽毕竟没有从事过繁重的劳作,对他而言每日都是负荷的状态。
用着干瘦的手拔掉萝卜头上的叶子,将萝卜放在冰冷溪水里冲洗,徵羽做得很机械,也很熟练。他的身上,完全没有一丝琴师的影子,早已无处可觅。

完颜阿鲁罕站在营地,远远看着徵羽,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从事粗活的徵羽。
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无法去想他心中有何种想法。
"带他过来。"完颜阿鲁罕对身边的士兵命令道,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帐篷。

士兵前往吆喝徵羽,此时的徵羽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金人语言,知道士兵要求他做什么。
放下手中的萝卜,听话的跟随士兵前去。
虽然士兵只说要他跟他前去,没说去见谁,但当徵羽走到大帐篷前时,他便知道是来见谁了。

完颜阿鲁罕坐在案前,一脸平淡地注视着徵羽,他并没有如此近的注视过徵羽,从而不知道徵羽的眸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冷冰,而是朦胧一片,看不出任何情感。
徵羽抬头看着这个他熟悉无比的金国将领,他不认为对方现在还可能对他抱有情欲,他憔悴不堪,双颊深陷,原本白皙的肌肤,也因为终日风尘吹拂下粗糙了起来。
一双原本应该属于琴师的纤秀的双手,指甲充血,十指布满了伤痕。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这位优雅的琴师仍旧与家人一起在东京的府第里过着舒适的生活,那么他不该是如此模样。
"这座小镇再往南两百里便是归德城。"
完颜阿鲁罕淡然说道,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徵羽,只是徵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宋国新皇帝一个多月前在那里登基,一条侥幸的漏网之鱼。"
完颜阿鲁罕的口吻仍旧没有什么起伏,而徵羽连眨下眼睛也没有。

徵羽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呆呆站着并不动弹。
完颜阿鲁罕离开了木案,取了放置在木箱里的一套衣服,那是徵羽曾穿过的一套干净衣服,他递给了徵羽。
徵羽没有伸手去接,他完全不明白这个金国蛮子是什么意思。
然则完颜阿鲁罕唤了门外的护卫进来,他将衣服丢给了护卫,只是命令护卫带徵羽去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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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徵羽再次被带到完颜阿鲁罕面前,他整洁了许多,只是仍旧无法寻觅到往昔的模样,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一举一动皆带着风采的徵羽。
完颜阿鲁罕正在用餐,他盛了碗米饭给徵羽,徵羽低头吃着,很慢才吃完那一碗饭。
完颜阿鲁罕却只是注视着徵羽,喝着酒,一杯又一杯。
一整晚,徵羽一句话也没说,他似乎丧失了说话能力一般。
"喝一杯。"像那日一样,完颜阿鲁罕递了一杯酒给徵羽,无从明白这个金国蛮子心里是如何想的。那日的记忆何其的深刻,他想必不曾忘记。
然则,徵羽接过了酒,缓缓饮下,一饮到底。
"知道当时我怎么想吗?"完颜阿鲁罕看着徵羽苍白的脸颊染上的红晕,抬手抚摸徵羽的脸,徵羽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看着这个金国蛮子。
"我真想杀了你。"完颜阿鲁罕的大手摸到了徵羽的脖子,轻扼住了。
当时,当徵羽中毒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用手扼着徵羽的脖子,帮徵羽催吐。
"不过死亡对你而言只是美梦。"这个金国将领将手收了回来,轻嗤了起来。
然后,金国将领握住了徵羽持杯的手,轻轻扒开徵羽的手指,将杯子拿去,又倒了杯酒。
"再来一杯?"像那天一样的提问,徵羽没有任何表态。
然则,完颜阿鲁罕再次倒了一杯递给徵羽。
"喝。"那是命令的口吻,同时眼中甚至带着几分冷戾。
徵羽伸手接过,再次缓缓喝下,一滴不剩。
徵羽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这个金国蛮子是何种意思,就如同当时他对他下毒,他却狂暴的强迫他催吐的举止一样。
他不明白,何以他抱他出了牢狱,何以让人医治他;何以,不杀了他。
为什么?
是啊,死亡对他确实是一场美梦。
然则他早已连做跟家人团聚的梦都已许久许久不曾做过,何来的美梦?
生与死并无本质差别,活着是如此,死了或许也仅是在黑暗中不停的游荡,游荡下去。

将酒杯放下,徵羽抬手轻拭唇上的酒迹,他用食指轻轻拭过,那个无心的动作却吸引了完颜阿鲁罕。
徵羽并无酒量,而他喝了两大杯烈酒后,整张苍白的脸都泛起了血色,尤其是双唇。
当这个金国蛮子扳住徵羽下巴,吻徵羽时,徵羽只是迷惑,然则并无拒绝。
那是个长吻,带着难以理解的温情。

那夜,酒醉的徵羽被完颜阿鲁罕和衣抱上床,这个金国蛮子仅是用宽厚的胸膛搂住徵羽,这个姿势一夜未变。
徵羽睡得很沉,很沉,他第一次喝醉,梦中,他躺在一具温暖无比的胸膛里,感到安心又充实。

当徵羽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头上的帐篷消失了,军队也消失了,他身上盖着件毯子,躺在空荡无人的溪边。
炉灶的柴火尚在冒着烟雾,青烟被风吹散在初春的谷地。
徵羽爬起了身,手碰触到了放在身边的一张琴,随后,他发现了身下有一个小布袋,打开袋子,可见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金粒。
徵羽几乎无法去置信,但这却是真实的。
他放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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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炊烟,农妇,还有她的孩子,围绕在屋外的一张石桌上吃饭。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的父亲,这是个残缺的战乱的家庭,却仍旧是一个家。
徵羽身上背着张毛毯,怀中抱着张琴,从人烟稀寥的村子走过,他停下来看这一家子,并不只是因为他饿了,事实上他确实也已经一天多没有进过食物了。然则真正吸引他的是农妇和她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嬉笑,这里有人间的气息,或说是往昔记忆中的一幕。
孩子先伸出手指着徵羽,然后农妇端了一碗高粱羹过来。
"吃吧。"农妇说,将高粱羹递给徵羽。
像徵羽这样的难民,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在这战乱中,这归德城外的小村落,背井离乡,无家可居的难民她见多了。
"谢谢。"徵羽没有拒绝,他很清楚他现在很像一个乞食者,然则他并不在乎他像什么。
吃完这碗夹杂着青菜的稀拉高粱羹,徵羽从怀中取出了一粒金子,连同空碗一起递给农妇。
"谢谢你。"徵羽说,即使这在战乱前根本不入眼的低劣食物,却也很显然是农妇家中可贵的食粮,或许也是徵羽这一路上吃到最好的。
农妇看到了金子,惊讶的拒绝着,她并不想收徵羽任何一文钱。
"给孩子买点食物。" 徵羽微笑的说道,他看着眼前两孩子瘦小的身子,他知道他们日子过得并不殷实。
农妇似乎还想说什么,然则徵羽转身就想上路了。
"天黑了,如果不嫌弃,在这里过一夜再上路。"农妇喊住了徵羽,她看到徵羽带着琴,是个斯文人,也看到徵羽的憔悴,她对徵羽怜悯。
徵羽停了下来,感激的看着农妇,露宿的滋味一直都不好受,因为寒冷,也因为极致的孤独。

农妇的房子,只是一间草屋,三个房间,除去厨房、寝室外,便是杂物间。那里还堆了些干稻草,显然是用来当柴火的。
徵羽拿了些稻草铺地,躺在稻草上面,睡了流浪生涯以来最舒适的一觉。

他离开完颜阿鲁罕的军队已经十来天了,他自由了十来天。
他白天走路,晚上休息,有时候路过村子,会有人给他吃的,而在荒野里,他则忍着饥饿,或是寻找荒废田地里的高粱或萝卜吃。
这样的生活,显然无法跟在完颜阿鲁罕的寝室里过的生活相比,然则,徵羽却也能开始微笑。
当路上遇到其他难民的时候,他与他们结伴、行走,交谈,直到分手。他是个宋国难民,而不是个金国奴隶,这让他有归属感。
当阳光照耀在行走于田地的徵羽,他看着远处耕种的农人,忘掉了战争的存在。
在当他已经将家人死亡的哀痛埋葬于内心深处后,他所追求的或许真的只是自由。这一点,完颜阿鲁罕何以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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