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两扇门里退出来,怀仁吁了口气,擦擦额角的汗,发带不知什么时候滑脱了,半长不短的黑发散了一肩,原来齐整的衣服经过一天的奔波,歪歪皱皱地挂在身上,鞋子上满是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苍白、憔悴、落魄,每座城市里都随处可见这样的流浪者,散布在公园里、地铁站、天桥下,生老病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活着不被理睬,死后亦无人凭吊,甚至,连个安静的沉眠之所都找不到。
虽然早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怀仁仍觉得自己不至于混得那么惨,不过,将沉的夕阳提醒他,如果再找不到住处,今晚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里夹杂了一丝凉意,送来缕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怀仁像被迷住了一般,循着香味深入到巷子最尽头去。
这是一条即使在旧城区也不多见的老巷子,青砖青瓦,壁上嵌着的五彩琉璃砖,被时光切出一道道裂纹,流水檐下生了青苔,墙角积着落叶,参差交错的树枝遮掩了天空,整条巷子更显得幽深寂静,时间仿佛也只是个过客,来了又去了,惊不起一声鸟鸣,带不走一粒微尘,唤不醒一眠春梦。
适合遗忘,也适合被人遗忘。
巷子尽头两扇朱漆木门虚掩着,香气微微浓郁起来,像是无声地召唤着他,怀仁推门进去,暮色中辨得出满院的丁香,在微风里摇曳生姿,沁人的香气幽幽地、柔柔地把人包裹起来,分外地舒缓宁静,他不由得绽开一抹微笑,轻声问石桌前闲坐的少年:"请问,有空房出租吗?"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指指东南角一扇门。
怀仁犹豫了片刻,用更轻的声音招认:"我暂时没有钱交房租。"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眉毛也没动一下,冷冷地丢给他三个字:"随便你。"
真是怪人。
怀仁摸摸头,实在是累得发晕,懒得去怀疑他的好运气,见少年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便穿过花丛走到已成为他的避难所的房门前,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发现少年也在盯着他看,怀仁嘴角朝上弯了弯,转身抬脚时却被叫住--
"喂,你叫什么名字?"
"......怀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以真名示人,"岳怀仁,你呢?"
少年站起来伸个懒腰,回答:"叫我阿笙。"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久未住人的积土浮尘,也不见上一任房客匆忙离去的仓皇与混乱,倒像殷勤的主人将一切备好,只等他的到来。换了别人多半会疑神疑鬼,但是怀仁已是身心俱疲,瘫在柔软的床上不消半分钟便沉沉睡去,就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乱山深处荒野坟头,也是睡饱之后的事了。
簌簌春雨潜入梦中,岳怀仁翻身下床,看看表,还早,不过十一点半。
没有开灯,推开窗子,黑暗中仍然敏锐的双眼捕捉到凉亭一角的灰影,那个名叫阿笙的少年,正撑着一把伞,痴立雨中。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情此景,哪个痴情少年不曾经历?太熟悉,甚至可以回味到意动情生那一刹那的忐忑与期待;太陌生,毕竟那一颗火热的赤子之心,早已灰败凋零。
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阴沉的天空不见月光也不见星子,昨夜今夜,已是两个世界。
一股寒意从指尖沁入心头,正要关上窗户,大门开了,阿笙匆匆迎上去,黑暗中传来温润低沉的男声--
"不是说过,太晚了不要等我吗?"
"我乐意。"阿笙一手接过大包的东西,一手把伞举到来人头上,硬硬的口气让人可以完全感知那个少年的不悦。
那个人约摸二十几岁的样子,身形瘦长,面容十分端正俊秀,笑起来像四月的微风一样,温暖和煦。
"嗨!"转头看向他,那人含笑招呼了一声,几步跑到窗前,"你来啦!"
岳怀仁皱皱眉,疑惑层层漫上来,他不认为自己有能让人一见如故的本钱。
"等你很久了,来吃蛋糕吧。"还是笑得眉眼弯弯,一手热络地搭上岳怀仁的袖口,"刚烤好的,很香哦。"
"等我?"岳怀仁讶异地眯起眼睛,手指微微上扬,问,"你认识我?"
"这不就认识了嘛!"那个人丝毫没有危险来临的觉悟,现宝一样晃晃手上的盒子,"来吃......"
剩下的半句话被掐断在喉咙里,手上的蛋糕也飞了出去,被阿笙一侧身接过,闪在一边看好戏,完全不理会当事人的凄惨状况。
"你认识......他?"是他太过于患得患失了才会紧张到草木皆兵,还是因为被冷藏太久以至于跟不上新新人类的思考方式?即使眼前这人一身整齐端庄,不花哨也不另类。
"咳......咳......他......是谁?"个子矮他半头的男人被掐得快要翻白眼,一边用力扳着他的手一边好奇地挤出几个字。
"果然是本性难移。"阿笙晃晃悠悠地踱过来,岳怀仁松开手,双眸难掩震惊地看向他,阿笙却冷着脸,走上前拍拍被害人的肩膀,清亮悦耳的声音连珠炮一样爆了出来:"你这种人来疯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第一次见面就一副认识八百辈子的架势,含蓄一点不行啊?就算不会吓着别人,自己难道不觉得唐突吗?"
活脱脱一个小鬼教训成年人,好笑的是被教训的人低着头哼也不哼一声,逆来顺受得让旁观者鼻酸。
岳怀仁高高悬起的心慢慢回落,仍将信将疑地挑眉问:"初次见面?"
对方无辜地扬起脸看他:"初次见面。"
"那你说等我很久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间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那人端详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岳怀仁,很一本正经地解释,"相逢即是有缘,说等待也不为过。"
岳怀仁不禁失笑,相逢即是有缘,只怕多得是孽缘,眼光滑过对方的领口,见白皙的颈项上已有淤痕,他轻声说:"抱歉,失礼了。"
"好说。"那人绽开毫无芥蒂的笑容,清亮的眸子对上他的眼,赞叹之情溢于言表,"你有一双黑暗中也能看清东西的双眼,好像猫儿一样。"
笑容僵在唇角,岳怀仁怔了怔,手搭上窗棂,轻轻道了声:"晚安。"
正要关窗,一只手挡了过来,窗外的人一张脸尽是恳切真诚:"来吃蛋糕吧,我泡的茶很香哦。"
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一方面是无法忽视对方期待的神情,他不是夜盲,另一方面,他确实饿了。
松软香甜的水果蛋糕配上清香扑鼻的奶茶,唇齿之间尽是绵绵细细的触感,香气弥漫开来,温暖的味道冲散了雨夜的湿冷,交谈中,他知道了那个温和俊秀的男子名叫李末园,而阿笙,全名蒋碧笙。
二、
雨后的清晨,空气潮润清新,窗外鸟语花香,把自己弄清爽了,岳怀仁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气,幽雅淡然的花香沁人肺腑,四年来,多少个清晨在噩梦一般的凌乱中醒转,迎接他的只有入骨的难堪。这样轻松悠然的清晨,有多久没有品尝?几乎已经麻木的感官重新鲜活起来,岳怀仁挽起衣袖,不期然看到小臂上细长的伤疤,他皱皱眉,再一次提醒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至少在这样美妙的清晨,他不愿去回想那些触手可及的往日。
回手抄起桌上的腕表,哪一次的生日礼物呢?模模糊糊的印象使得昨日难以回首。高高地抛起那块表再接住,决定出去找个当铺当掉。
从此以后,脱胎换骨。
"猫咪,起得好早!"亲热的称呼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李末园正站在自己门前看他,岳怀仁挤了一个笑容,打了个招呼:"早!不要叫我猫咪。"
同样的昵称,叫的人不同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如果是一个扎着小辫的两岁女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一声猫咪,任谁都会被催出满腹柔情,如果是他面前这位看起来斯文稳重的青年出口相唤,就是詹姆士•苏利文那只绿毛怪也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末园不置可否,笑嘻嘻地朝他招招手:"怀仁,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岳怀仁微一颔首,问:"什么事?"
"朋友便利店里缺人手,白天工作九个小时,一个月休息两天,薪水日结,你如果方便......"
"我去。"岳怀仁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不是挑三拣四的人,何况现在身上的钱加起来还不够买一顿午餐,又没有像样的学历可以拿得出手,甚至连证件都没有,有事做,就该感谢上天了。
李末园拍拍他的肩膀,温暖的笑容让人安心,岳怀仁道了谢,整了整衣服跟着他出门。
馨香便利店,离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两个街口,老板姓陈,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嗓门很大,看得出他与李末园交情不浅,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照顾他这只没工作过的菜鸟,拉杂了几句闲话,李末园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一个人离去。
送走了李末园,老板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摸着下巴说:"还是做收银员好了,先帮小丽装袋,熟悉一下。"
岳怀仁点点头,接过老板递来的红围裙,这间超市大约一百多平米,两个收银台。老板前脚刚走,几个店员围了上来,小丽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拉他过去,很热心地帮他系上围裙,鲜红的围裙上面缀着神奇宝贝的图案,笨拙中又有几分可爱,岳怀仁不自在地看着那只肥胖的怪物,涂着蓝色眼影的小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像他这样二十出头的男子,高挑俊美,沉默少言,偏偏配上那么童趣的图案,花哨至极,不搭调得诡异。
"果然......老板的眼光还是那么怪异。"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的女孩子指指自己身上那件,对他说,"破坏形象哦,帅哥,我跟你换好了。"
岳怀仁定睛一看,花木兰。
一番头昏脑胀的寒喧过后,岳怀仁一遍遍提醒自己:蓝色眼影的女孩是小晴,酒窝女孩叫娜娜。
他记人一向不准,名字与长相对不上号是家常便饭的事,上高中的时候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弄清楚班里同学谁是谁,好不容易认人有些长进了,却突然被冷藏了四年,致使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不进反退,直往负值滑落。
缺少与人热络的神经,至少不能绷着张脸惹人厌,被女孩子们围着问长问短的时候,岳怀仁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简单而含糊地回答她们的问题,直到他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音乐钟开始报时,八点整,开门营业。
三、
"生鲜和熟食要分开,日用品和食品不能混装,易碎的东西要分开装,油腻的或带水的东西要单装,免得弄脏其它商品。"
小丽细心地叮咛着,岳怀仁对着收银台上堆积如山的商品,头皮一阵发麻,慌乱中难免出错,把饼干和铅笔放到了一起,惹得顾客大翻白眼,怀仁一边拆开重装,一边连声道歉,温和腼腆的笑脸让人不忍心追究,小丽抽出手来帮他,咬着唇浅浅地笑了出来。
"怀仁,你真的很内向呐!我都怕你被人欺负。"客人走后,小丽搭上他的肩膀,好奇地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会和人打交道吗?我中学的老师有一个也是像你这样,超级不爱和人说话,结果被学生欺负得哟......对了你多大了?"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飞了过来,岳怀仁想了想,挑了一个比较容易的回答:"二十一。"
小丽"咦"了一声,摇摇手,说:"这个年龄的男生应该活泼张狂啦!干嘛故作深沉,吓人呐?"
岳怀仁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女士口出不逊是他的教养所不允许的,何况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天,远远没发展到斗嘴的程度。
他并不是完全内向寡言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一向是冷淡客气而疏远,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出他顽皮无拘的性格,像一只骄傲的猫,只会与主人亲热,对外人的示好不屑一顾。
从一开始手忙脚乱的无措到后来驾轻就熟的麻利,一上午时间过得飞快,正午过后客人渐少,胖胖的老板提着一串盒饭出现在门口,诱人的香气飘了过来,与他的大嗓门一起充满了整间店:"小岳小丽小晴娜娜--快来吃饭了。"
岳怀仁忍俊不禁,老板的语调好像是在招呼幼儿园玩疯了的小鬼头集合,连他都忍不住想象一群小鬼一拥而上的场面。
接过一份特大号加量饭盒,岳怀仁道了声谢,窝在角落里填饱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肠。
小丽凑了过来,把盒里的丸子拨给他,懒洋洋地一耸肩:"太腻,我减肥。"
岳怀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货真价实的杨柳细腰,还要怎么减?
"你身材很好,不需要节食。"岳怀仁纯学术地打量了她几眼,很中肯地作了评价,虽然没有应付女孩子的经验,对于胖瘦的标准他还是明白的。
小丽双颊泛红,低下头拨弄盒里的菜蔬,娜娜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不减肥,给我好了。"
岳怀仁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把饭盒推过去:"不嫌弃的话请用。"
小丽垂下嘴角,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丢下一个字:"猪。"然后起身离去。
岳怀仁一头雾水,娜娜掩着口笑出声来,推回他的饭盒,悄声说:"小丽姐八成喜欢上你了,帅哥。"
岳怀仁只当她开玩笑,含糊地应了一声,埋首于饭菜之中,旁边说什么全当山风过耳,娜娜却不死心,又推了推他,追问:"喂,你女朋友长什么样?"
岳怀仁咽下一口饭,无奈地摇头:"我没有。"
"骗人!"娜娜低叫了出来,满脸不信,"小岳,撒谎是不对的。"
岳怀仁哭笑不得,还没等他辩解,娜娜手指点向他的锁骨,啧啧道:"这季节好像没有蚊子吧?小岳同志,露馅了哟!"
生怕他不认帐似地,从包里掏出小化妆镜在他面前晃,照出形状优美的锁骨上明显的吻痕,岳怀仁怔了怔,系上不知何时松开的衣扣,挡住那个惹人遐思的印迹。
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天之前,疯狂的火热的夜晚,与现在的平静悠闲仿佛隔了无法跨越的时空,心慌意乱的感觉漫了上来,生怕好不容易挣脱的一切再度缠绕上来,如此近在咫尺的平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如果只是一个猫捉耗子的游戏,让他在几乎要彻底逃离的瞬间掉入牢笼,结局,必然是万劫不复。
一边加紧对付渐冷的午餐,一边不住地安抚自己:痕迹总会淡去,一切从头开始。
领了第一天的薪水他就去地摊上买了便宜得吓人的换洗衣物,身上穿的那套被卷起来喂了垃圾桶,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顺手丢进护城河,洗澡时都会注意看看身上的痕迹,那些印记一天天淡去,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松快起来。
一边努力忘记过去,一边往大脑里填充新的东西,白日里的忙碌让他顾不得想其他,晚饭后李末园煮的花蜜茶可以让他定心宁神地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很少做。
便利店的工作适应得很快,年轻帅气的收银小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女客人上门,岳怀仁谦和温雅的笑容可以说是老少通杀,成熟女子的母性和小女生的痴迷被激发得淋漓尽致,胖老板捧着财务报表高兴得合不拢嘴,小丽依然对他很好,娜娜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小晴的男朋友天天到店里探班,生怕女友移情别恋。
周围人的反应他一向感知迟钝,也不会放太多精力在察言观色上,冷淡的一成不变的笑容挂在脸上,他没有招惹别人的心情,只愿麻烦越少越好。
下了班他会采购足够的材料回去,李末园做菜的手艺很让人赞叹,色香味俱佳,而且出手极快,菜式几乎不会重复,岳怀仁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晚餐时段,饭后的饮茶时间更是享受,三个人随意扯些闲话,平淡而温馨,一天的疲乏仿佛都消散了,李末园还是温和顺从的老好人作派,阿笙爱说教却绝不伤人,听的人只觉得有趣而不觉得刺耳。院里的丁香已完全盛开,清幽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脉脉的温情像花香一样沁入心间,岳怀仁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家的感觉,虽然他们之间,并无亲缘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