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晏带着君景行往前走,拐过长廊,便瞧见了满院通红,险些灼伤了他的眼。
天还早,侯府里已经里里外外都是人了,只不过那些人瞧着不是下人,也不是宾客,岁晏仔细认了认,发现有几个好似是经常来侯府找岁珣的军中副将。
岁珣以权谋私,竟然将军中的士兵拖过来做苦力了。
岁晏一走过来,有几个认识他的副将忙颔首行礼:“侯爷。”
岁晏眸子都弯了,道:“你们这些在做什么?”
一个副将端着一小碟蜜煎柑橘,一板一眼道:“布置厅堂和筵席,这里凌乱吵闹,侯爷千金之躯还是离远一些吧。”
岁晏眼神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蜜煎,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我很快就走——哎,哥哥!”
副将连忙转身去看,扫了一圈后并没有瞧见岁珣的踪迹,他疑惑地转过身来,手中的柑橘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而岁晏也消失了踪迹。
副将:“……”
传闻侯爷性子桀骜,肆意妄为,果然名不虚传。
侯府的假山旁,岁晏坐在一块石头上,盛着蜜煎柑橘的碟子放在一旁,他悬着双腿来回交替提着,细白的手掐着还沾着糖的柑橘塞到嘴里。
岁晏吃了一个,手上沾了全是糖水,他本就爱洁,直接嫌弃地将沾了糖水的手往君景行身上蹭,皱眉道:“好吃是好吃,就是黏答答的。”
君景行直接翻了个白眼:“那就别吃!”
好不容易弄到的,岁晏怎么可能放弃,他随意找了个下人去弄了个筷子,弯着眸子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侯府的池塘里冰已被人打碎,锦鲤在中游来游去,时不时地冒出头来咬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食。
周遭依然是喧哗的吵闹声,岁晏偏着头瞧着满院子的人,笑道:“要是侯府每天都这般热闹便好了。”
君景行低着头用帕子将衣摆上的糖水弄掉,闻言淡淡道:“你不嫌吵了?”
岁晏咬着筷子补充道:“声音要是再小一点,就更好不过了。”
他说着,正要去夹碟里的柑橘,不知为何眼前却突然一暗。
接着耳畔的声音宛如被什么瞬间隔绝住,戛然而止。
岁晏疑惑地抬起头打量四周,这才有些骇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人一瞬间消失了不见,而那火红的灯笼和红绸也缓慢地变成蛛网和灰尘,飘然落下。
岁晏似乎被吓着了,恍惚间似乎感觉自己从原地站了起来。
他浑身没有知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穿过荒凉破烂的长廊。
举头望去,漫天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在屋檐上。
岁晏有些害怕地扬声道:“哥哥?”
“殿下?”
他急忙跑回了方才的地方,君景行也已不见了踪影。
岁晏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骇然地在荒凉的府内来回奔跑着,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然发现,这里并不是侯府,而是……
君景行:“侯爷?”
岁晏一怔。
“侯爷!”君景行轻轻晃了晃岁晏的肩膀,疑惑道,“怎么了?好好的突然发什么呆?”
岁晏眼前的虚无雾气般散去,他愣在原地,这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石头上,周遭热闹非凡。
听到周围的吵闹喧哗声,与方才相反的是,岁晏却觉得浑身发寒,寒气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他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君景行看他脸色不对,忙扶住他的肩膀:“侯爷?”
岁晏眸子发散,喃喃道:“我……我昨晚好像做了个梦。”
这句话他早上起来时曾说过。
君景行道:“嗯,你想起来做的是什么梦了?”
岁晏呆呆地点头。
“我梦到……”
梦到自己被困在前世荒凉无人的王府中,永不得自由。
第109章 成亲
回想起昨晚的梦境, 岁晏整个人都有些颓然,抱着小手炉坐在假山旁半天没动。
君景行看他小脸吓得煞白, 难得柔声安慰了他几句,岁晏只是摇头点头,也不答话。
君景行眉头紧锁, 转身去找方才的副将,端了好大一碟子的蜜煎柑橘回来, 小心翼翼坐在岁晏身旁,笑道:“吃这个吗?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 刚刚出锅的。”
岁晏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君景行心道糟了, 坏大事了, 连蜜煎都不吃了。
当初岁晏发病时,蜜饯果子甜汤什么的全都一个不落地吃,这回怎么就想起来个噩梦, 连蜜煎都不吃了。
君景行若有所思地端着蜜煎走了——走之前还寻了个下人,让他在不远处瞧着,省得岁晏一时想不开会跳塘。
这时, 已经有些同岁珣关系甚好的宾客过来了, 贺礼络绎不绝地往前院搬, 前街隐约传来阵阵鞭炮声。
君景行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岁珣, 估摸着应该准备迎亲了,他眉头皱了皱,抓住了正好搬着东西从一旁路过的海棠。
“海棠, 先等等。”
海棠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这么冷的天他额角全是汗水,看来是忙得不轻。
“君、君神医,有什么要事吗?”
君景行道:“太子殿下到了吗?”
海棠茫然道:“我不是让乐安去告知少爷了吗,太子殿下今日应该不过来了,听说是篱束公主突发恶疾,他在宫中忙着照料。”
君景行眉头皱得更紧了:“知道了,你先忙吧。”
海棠踮着脚尖走了。
君景行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池塘旁,发现岁晏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手还摸在腕上的佛珠,轻轻地拨动着。
君景行坐了下来,道:“侯爷,外面热闹得很,你不去瞧瞧吗?”
岁晏眼神发散,不知落在何处,他喃喃道:“太子到了吗?”
君景行被噎了一下,才老老实实道:“篱束公主病了,他可能不来了。”
岁晏眼珠轻轻动了动,微微偏头:“篱束公主病了?重吗?”
君景行点点头:“说是突发恶疾,具体我也不知。”
岁晏点点头,道:“那他确实该在宫里看顾,等明日我也去瞧瞧。”
他撑着手要起来,君景行忙伸手扶住他。
岁晏站起来,从石头上蹦下来,轻轻拍了拍微凉的脸,强行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来。
“没事儿,只是个梦而已。”岁晏随意开解了自己,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装出来的。
他朝着前院走,君景行一步不敢离开,紧紧跟着他。
岁晏偏头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深秋来了吗,你去带着她吃些好吃的,我记得哥哥好像从榕城弄来了许多果子,都是平日里吃不着的。”
君景行还是跟着他,道:“深秋有人照料,我不必担心。”
现在最让人担忧的,是你。
岁晏已经许久没有发病了,君景行一时瞧不出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有些害怕他会做出些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来。
岁晏和君景行对视片刻,才忍不住笑了出来:“放心吧,我现在很清醒,不会做蠢事的,你又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君景行没理他。
岁晏也随他去了,偏着头看着人来人往的前院,却没有了方才的欢喜,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
看到周遭一阵繁华喧闹,才越发知道那梦境有多可怖。
他使劲抓着手中的佛珠,无意识地拨个不停。
君景行道:“侯爷……”
岁晏勉强一笑,道:“你方才是在哪里拿来的蜜煎,我突然想吃了。”
若是在平常,君景行早就瞪他了,刚才让他吃不吃,现在倒好,自己又主动要了,但是瞧见他脸色确实不好,君景行没敢说重话,带着他前去后院的厨房偷了一碟出来。
岁晏心不在焉地在后院的小耳房吃完了一碟蜜煎,脸色却也没好看多少。
君景行帮他倒了杯茶,道:“你脸色有些难看,要不回去睡一觉吧,反正也没你什么事。”
岁晏勉强一笑,抿了一口茶,道:“其他人的兄长成亲,弟弟也这样无所事事吗?”
君景行道:“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你是这样。”
岁晏:“……”
岁晏懒得打他,捧着茶小口小口喝着。
没一会,岁珣竟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一身喜服,就连发带都是红色的,岁晏从未见过自家哥哥如此招摇,愣了一下才坐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岁珣皱着眉头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我听海棠说你身体有些不舒适,怎么回事?”
岁晏笑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早上起太早了。”
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岁珣拍了拍他的头,对君景行道:“你带他回偏院休息吧。”
君景行颔首称是。
岁晏忙道:“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自从年前岁晏生的那场大病把岁珣吓得不轻,现在岁晏一有些小病小症,他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岁珣又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瞧见岁晏仰着头难得乖顺地看他,愣了一下,才有些别扭地把岁晏揽入怀里抱了抱——据他所知,岁晏似乎很喜欢这般亲昵的动作。
果不其然,岁珣只是轻轻拥着他,岁晏愣了一下,连忙双手都缠了上来。
岁珣轻松一口气,道:“乖一点,现在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我怕没有时间来照顾你,不要让我担心,回去吃个东西睡一觉,到了吉时再出来。”
岁晏小声道:“我不用兄长分心照顾。”
岁珣在军中发号施令惯了,哄了岁晏几句见他不听,便有些强硬起来:“你去瞧瞧自己的脸色再来和我说话,若是再生病了难受得还是你自己,快回去休息。”
岁晏其实并不怎么难受,只是被突然回想起来的梦给吓住了。
他重生后热闹惯了,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人在他身旁陪着,骤然做出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独到令人发狂的梦,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
但是看到岁珣这么担心,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岁珣这才奖励似的又抱了他一下,给君景行使了个眼神,便转身离开了。
有了岁珣的话,岁晏没再反驳,被君景行带着回了偏院。
到了午时他吃了点饭,便被君景行催着睡午觉。
岁晏也有些倦了,便脱了外袍躺了上去。
君景行在一旁给他点安神香,香还没烧一回,岁晏便睡得不省人事,看来是真的太累了。
君景行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雕花的香炉盖放了回去。
他正要转身离开内室,却瞧见原本睡得好好的岁晏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张开了眼睛。
君景行道:“怎么了?”
岁晏似乎是被噩梦惊醒,微微喘息着,张大的眼睛里全是惶恐。
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君景行半晌,才一歪头:“啊?什么?”
君景行擦了擦岁晏额角的冷汗,蹙眉道:“你又做噩梦了?”
岁晏呆了一下,才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他坐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如鼓,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岁晏疑惑地摸了摸心口,只觉得慌乱和恐惧萦绕心头,仔细去想,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君景行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只好道:“要不再睡一会?”
他话音刚落,岁晏就猛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不、不睡了,我不困。”
君景行心中不安更甚,小心翼翼地点头,道:“那就不睡了,我们出去晒太阳吧,我让海棠给你拿些蜜煎过来,好不好?”
岁晏呆呆地点头。
偏院中的雪早就被海棠差人给铲出去了,现已过了立春一个月左右,地上已长出了丝丝绿色。
君景行试药的兔子满地乱爬,雪白一团。
岁晏窝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只兔子,魂不守舍地抚摸着。
君景行捧着他一只手,将一圈圈的佛珠捋上去,正要给岁晏诊脉,便眼尖地瞧见他手腕上的道道红痕。
君景行:“……”
君景行脸都绿了。
知道昨日岁晏是如何起烧,再瞧见岁晏手腕上明显被什么绑出来的痕迹,君景行只觉得红痕灼眼至极,险些把他眼睛给晃瞎了。
君景行心道那太子殿下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在床上竟然有这样的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呸,登徒子。
君景行强行忍着,给岁晏诊了诊脉,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岁晏将手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点着怀中兔子双耳,道:“我没发病,你不必这样。”
君景行点点头,坐了下来,道:“厉昭之事,你想要如何处置了吗?”
岁晏怔了一下,才轻轻摇头。
君景行道:“你这些年所做的事他多多少少都有参与,若是真的……他真的是二皇子的人,你想过后果没有?”
岁晏抱着兔子的手突然一顿,眉头紧锁地想了想,才突然道:“无事。”
暗处的无事悄无声息出现:“少爷。”
岁晏道:“你立刻去找无愿,问问看七皇子伪造书信之事到底如何了。”
无事忙转身离去。
君景行道:“你让厉昭传过这个?”
岁晏点点头:“近些时候,也只有这个让他传过,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岁晏在偏院里抱着兔子看了半日的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岁晏险些睡着,他一愣,道:“什么时辰了?”
君景行看了看外面,道:“应该马上到吉时了吧。”
岁晏忙坐了起来:“这么快的吗?我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