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这个二少爷,天生就被夺去了下棋的权力。
季霖垂头耷脑的往书房里走,身后刚刚满山坡找他的阿力跟了上来,“二少爷,你可别跑了。我刚差点被大少爷训了。”
“训你还不是简单,他连我都训。”季霖撇撇嘴。
进了书房,桌子上还摊开着他刚刚抄了一半的《中庸》,不情不愿地提起笔随意抄了几笔,“真不知道阿爹让我抄这些做什么,难道真要我去考取功名?”
阿力乖乖的在一边替他研磨,“二少爷,你可小声点吧。一会又让别人听去了。”
“我就想下棋,就这么难?”季霖非但没有小声,反而拔高了声音。
阿力吓的急忙去捂他的嘴,“我的二少爷呀,你可给我留条命吧。”
见他惊慌失措的脸,季霖也不再任性,认命般低头开始抄书。
“我不想抄书,我想学棋!”嘴里嘟嘟囔囔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阿霖。”大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季霖怵然一惊,看着眼前写在纸上的字,慌慌张张地卷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塞到桌案底下,书房门就被推开。
季雲寒着脸站在门外,沉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大哥!”
梦中的阿玲呓语一声,霍然惊醒。
窗外传来鸟儿低低鸣叫的声音,秋天的树叶泛黄,从打开的窗户里落了进来,空气里还有酒香,伴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传入耳内。
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却不是赌棋山庄。
阿玲揉揉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有些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
自从她来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赌棋山庄的事了。
那些被她藏在心底的记忆,好像早就和秋天的落叶一般,泛黄,远去。
她以为她早就忘了,忘了那些她以为压抑的日子。
可是梦中,他们的脸依旧那么清晰。
连父亲鬓间的白发,都毫发毕现。
“想什么呢?”孟老板推门进来,见阿玲呆呆坐在塌边发呆。
“我,梦见以前了。”阿玲痴痴地回答。
孟老板神色不易察觉的暗了暗,然后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赶紧起来吃饭,今天有卤鸡腿。”
阿玲果然没了刚才抑郁的神色,连忙爬起来,“给我留一个!”
孟老板咚咚咚下了楼,扬声道:“那你得赶紧,听说小景已经等不及了。”
第八十章 雲霖(三)
阿玲洗漱完,急忙奔到了饭厅。
进门就见小景夹着鸡腿吃的正欢,挤到他旁边夹起鸡腿就啃。
王婶看着她着急忙慌的样,摇头道:“你慢着些,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跟没见过吃的一样。”
孟老板夹了一只给张神医,对王婶道:“不用管她。”
“你不管她,可是把她耽搁了。”王婶瞪了一眼孟老板。自从他去抢钱婀娜的绣球后,王婶见他就没个好气。
孟老板自觉闭嘴,乖乖吃饭。
夜里又落起了雨。寒气像是专会挑地方似的,飕飕的往衣领子里灌。
阿玲坐在火炉子旁挑起火炭,然后把一大个红薯埋了进去。
然后问旁边就着灯看医书的张神医,“你要吃不?”
“你晚饭没吃饱吗?”张神医见她垂涎的蹲在火盆边,好像恨不得下一秒把那红薯挖出来的样子。
“吃饱了,但现在到了夜宵时间呀。”阿玲理直气壮,问孟老板,“你吃不?”
孟老板靠在榻上看阿玲新设的棋局,左看右看,找不到出路。
不管怎么下都会被她堵死,摇头道,“烤红薯有什么好吃的?不吃。”
阿玲看着榻上的人皱起的眉,笑起来,“怎么样,解不开吧?”
“别吵,我研究研究。”孟老板皱眉道。
阿玲得意的撇嘴,也不拆穿,只盯着火盆里的红薯。
红薯快熟的时候,孟老板还是没能想出解棋局的招,于是头歪在一边,一副睡过去的模样。
阿玲早就知道他要耍赖,拿火钳子扒拉开火炭,夹着烧红的红薯拿出来。红薯外头裹着一层泥,被烧的黑乎乎的。
拿出来放到地上,破开那成泥浆,熟透的红薯散发出浓郁的甜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
张神医被香味吸引,放下手里的书凑过来,刚和阿玲龇牙咧嘴地揪了一点放到嘴里。
还没细细品味,就觉的窗外一阵急雷闪电,照亮了大半个天。
原本装睡的孟老板一个翻身起来,推开窗望去。
夜雨裹挟着冷风迎面,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
远处的天空里,闪过一道道雷电,紫色的天光,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来了。”他呢喃一句,嘴角勾起,像是欣喜。
“什么来了?”阿玲奇怪地问,“是不是有仙友在此渡劫?”
孟老板瞥她一眼,关上窗道:“你话本子看多了吧。”说着,顺手将她手里握着的红薯拿走。
“欸欸欸,你不是不吃吗?”
孟老板咬了一口,香甜的红薯在口腔里热乎乎的散开,“真香。”
阿玲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或许是夜里的红薯太香,像极了多年前的冬天,他偷偷跑去后山,拿《论语》烧的红薯味。
所以阿玲又梦见了赌棋山庄。
阿力紧张的在他旁边左顾右盼,唯恐被人发现。
季霖一点也不担心,扇着火,一边把手里的书一页页地撕下来,放到火堆里,“给你说,吃了《论语》烤的红薯,保你明年高中。”
“二少爷,咱可别烤了,先回去吧。大少爷该回来了。”阿力着急的冷汗涟涟。
“他回来又能怎么样,我吃个烤红薯还不行了。”季霖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打算理他。
这边阿力还没劝完,季雲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阿霖,你在干什么!”
听到大哥的声音。阿霖一个手抖,怀里的书就掉在了地上。季雲走过来,拿起一番,脸色大变,“你竟然烧书,放肆!”
季霖急忙解释,“淡定,淡定。我不是烧书。我就是想烤红薯,顺便借了几页书。”
“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季雲一把提起他的后领,像擒住一只小鸡一样,提溜着往书房去。
进了书房,他抽过桌子上放的板子,对季霖?7" 沧州妖奇谈0 ">首页 19 页, 溃骸吧焓郑 ?br /> 季霖委屈巴巴的把手缩在背后,摇头,“我不。”
“你还会顶嘴了!”季雲愈发愤怒,扬起板子就落在季霖身上。
“你凭什么打我!”季霖抱头鼠窜,嘴上却一刻也不停,“你不让我学棋,还不让我烤红薯,我喜欢干什么你们偏偏不让我干!”
“你住嘴,你根本就不喜欢下棋!”季雲怒吼着,打断了他的话。
季霖眼中含泪,死死等着季雲,胸口起伏,显然气的不轻,“我喜欢!”
季雲不再跟他争辩,一把把他推到墙壁前,冷声道:“你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吃饭。”
“不吃就不吃。”季霖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
阿玲觉的自己一定是回到了那个时候,不然怎么能这么清晰的想起那些过往。并且以前那种难耐的饥饿,通过梦境实实在在的传染给现在的她。
他还记得那种感觉。为了和大哥赌气,他真的不吃不喝。前两天庄上的人根本没在意,以为他就是玩闹。
不去理他就好了。结果到了第三天,他还是咬着牙不吃饭的时候。众人才慌了神。
大哥黑着脸,端着粥往他嘴里灌。可他越用力,季霖就越反抗。
闹的鸡飞狗跳,最后以他被饿晕而结束。
从那天起,季霖发现大哥不再管他。他闹腾也好,安静也好。他都当看不见。
但是藏书阁里所有的棋谱都不见了踪迹。任他怎么翻找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好像阿爹和大哥都是铁了心,不让他学棋一般。
季霖的棋艺连山庄上最低等的仆人都下不过。于是外界说,赌棋山庄世代都是人中骄子,只有这个二少爷季霖,实在愚笨的有些过分。
听到这些评价的时候,他正在后山树上摘果子。
阿力气愤的将听来的只言片语告诉他,以为他会生气地去找人家理论。
可是季霖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摘下一颗果子咬了一口,被酸的脸都皱成一团,“人家没说错呀,我就是愚笨。比不上大哥分毫。”
“二少爷,你糊涂了!”阿力生气的辩驳。
从此季霖就忘掉了要学棋的愿望,安心在山庄里当一个愚笨的二少爷。
赌棋山庄的玲珑棋局,一年开一次。引得天下棋士趋之若鹜。
除了参加棋局的人,没有人知道棋局的赌注是什么,正因为神秘,所以充满了吸引。
第八十一章 雲霖(四)
那一年,季霖十六岁。
玲珑棋局定在深秋举行。
赌棋山庄后山的枫树火红一片,像漫山遍野的火焰。
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人赶来,参加玲珑局。季霖那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蠢笨二公子。
他坐在池塘边钓鱼,秋后的池子里的鱼正是肥美的季节。
垂了饵,他靠在椅子上闭目,等待鱼儿上钩。
突然,他感到浮漂沉了一下,有大鱼咬饵!
心中大喜,正准备拉杆。
“你们看,那就是赌棋山庄那个没用的二少爷。”有嬉笑声从背后传来。
即将上钩的大鱼也被这声音吓的跑没了影。
季霖不满地转头去看,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领着一群比他略小些的孩童,讥笑地看着季霖。
见他望过来,那个大头的孩子很是得意,“你看什么看,你笨是天下有名的,据说你身为赌棋山庄二少爷,连棋都不会下,太丢赌棋山庄的人了吧?”
说着一群人哄堂大笑。
季霖早就听惯了这种冷言冷语,压根就没打算理他。自顾自的又挂了饵,扔进池塘里。
为首的男孩见自己被无视,感觉面上有些挂不住,两三步上来踢翻了季霖放在椅子边的放鱼的木桶,“我跟你说话听不见吗,难道你是聋子吗?”
木桶里只有一尾巴掌大的鱼,被踢翻在地上,无力的张合着嘴挣扎。
倾泼的水渍渐湿了季霖的衣角。
他皱眉,抬头望他,“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吗?”
那男孩比季霖高出一个脑袋,一点也不怕他,“是赌棋山庄呀,是你家呀二少爷。可是没人理你,你好可怜。”说完,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季霖忍无可忍,拿起地上被踢翻的木桶,回身扣在了还在发笑的男孩头上。顺势一脚,揣在他肚子上。
那男孩被扣住了头,又看不见。被季霖踹倒在地。身后原本看戏的小男孩们,看到最大的男孩都被季霖给打了,立马作鸟兽散。
季霖却没打算放过他。骑到他身上,死死压住他,取下木桶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通乱捶,“看你还笑不笑了!”
“你敢打我!”那男孩一边拼命躲,一边哀嚎,“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你敢打我,我让我爹杀了你!”
“你爹,你爷来了我也不惧!”季霖冷笑着,又是一拳。
“阿霖!”
季雲脚步匆匆迈进后院,喝止道:“感觉给我下来!”说着,上前把季霖扯开,一把甩在身后,亲自将地上的男孩扶起来,“云公子,你没事吧?”
男孩被打的鼻青脸肿,恶狠狠的对季雲道:“你们等着!我告诉我爹去!”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季雲沉下目光,扫向一旁的季霖,“季霖,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不是我,是他先惹我的。”季霖企图解释道:“他们说我……”
“够了,我不想听你辩解。”季雲打断他,“去祠堂罚跪。”
“凭什么?!”季霖怒吼道:“明明是他先骂我的。”
“住嘴!”季雲厉声打断他,“赶紧滚去祠堂!”
季霖眼圈泛红,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转身往祠堂走去。
季雲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去前堂安慰云老爷了。
这个云家和赌棋山庄渊源颇深,对于他们来说,很多时候还要小心翼翼。
季霖一个人进了祠堂,幽森的祠堂里燃着长明灯。
他跪在季家列祖列宗前面,深深望着这些在赌棋山庄历史上一个个辉煌的名字。好像所有人的宿命都是从生下的那一刻开始,不停的下棋。
但为什么。只有他不可以?
为什么,他要被摘除在这些人之外?
他想不明白。
好像他就不属于这个家一般。
季霖的目光望向母亲的牌位,朝她深深叩头,“娘,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你还会好好活着。阿爹和大哥也不会这么对我。”
说着他的泪就涌出来。
茫茫天地,面对着或许也是他归路的方向。他心中充满了迷茫。
祠堂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季霖回头去看,却见大哥提着餐盒迈步进来。
“反省的怎么样了?”季雲问他。
季霖面无表情地移开脸,像是没有看见他。
“吃饭。”季雲也不管他,把餐盒放到他身边,“趁热吃。”
季霖一言不发,只定定盯着前方。
以往季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不跟他说话,他只会充满敌视的跟他犟嘴,可是这一次,他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季雲感觉到反常。
于是他在他身边坐下来,语气缓和了不少,“阿霖,好多事情,不是你所了解的那样。”
季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你今日出手伤人,真的是你的不对了。”对于他打人这件事,季雲还是保持一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