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打雷劈!
王修顾不上害怕,连滚带爬去找李奉恕。李奉恕好好站着,周围一尺都给劈黑,包括他踩着的那个倒霉动物,屁股一圈毛都烧焦。李奉恕一横枪,狂笑:“谁再谣传大晏气数,定杀不赦!”
摄政王打死私自下界扰民龙子,苍天不惩。因为他是大晏的摄政王,有帝星庇佑,大晏国祚千秋万代福泽深厚。
那天晚上摄政王狰狞无比煞神一般的形象很快传开。一般来说煞气越重越辟邪,民间开始有人悄悄供奉黑甲长枪的武人。
第二天连庆站在李奉恕面前,毕恭毕敬。李奉恕道:“去查。京中谁在传大晏的气数。大楚兴陈胜王那套现在还管用,呵。”
连庆道:“那抓住要审?”
李奉恕道:“审不出什么。就地格杀,做得漂亮点。”
连庆道:“是。”
等连庆走了,王修道:“那雷可是真往你那里劈了,这不是假的吧?”
李奉恕笑笑。
王修道:“你不害怕?”
李奉恕道:“死便死。大晏如果真的气数将尽,我活着干什么。”
摄政王认定了京中有人在蛊惑人心。可没想到,皇上终于绷不住了。那兵器相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到,皇帝的床前。
第15章
皇帝连续半个多月半夜惊醒啼哭,太后也绷不住了。皇帝那一身小奶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
晚上皇帝再次惊醒,哭着要叔叔。太后差人来请摄政王的时候,鲁王府也鸡飞狗跳。
那天摄政王一枪砸下来的怪物侥幸也没给天雷劈死,屁股上焦了一圈毛,前爪受伤,缩在一边委屈地呜呜着舔前爪。叫声倒是像狗,长得着实难看,长嘴獠牙像野猪也像狼,一双眼睛蛇一样绿色的竖瞳,瞧着牙根酸。还又肥又壮,四肢颇长,站起来乍一看像一匹肥胖的马驹儿。毛发倒是生得好,油黑油亮的。
摄政王自己都闹不清楚这打了个啥玩意儿。
怪物缩在院子里呜咽,仆人们死也不敢去接近它,太吓人了。摄政王牙疼似的啧嘴:“这是个啥?”
王修道:“殿下乃星君下凡,五邪不侵,自己去看呗。”
李奉恕道:“什么玩意儿?”
王修冲他呲牙笑。
那边仆人们忽然惊叫一声,那怪物呼噔站起来了,大半人高。李奉恕走过去,面无表情看着那东西。看了半天小怪物不情不愿唔噜一声,在他面前趴下了。
李奉恕一挑眉:“赶出去。”
王修道:“不好吧。出去吓着人呢?”
李奉恕转身要走,王修看了一眼挤成一团兔子似的仆人:“……再说也没人敢赶它。”
李奉恕道:“看身形食量少不了,养不起。”
这几日李奉恕为银子上火,一提到钱王修就不去趟雷池了。他机灵一动,从旁边抽了一根葱扔到怪物面前。怪物嗅了嗅,打了个喷嚏,吃起来。
李奉恕冷哼:“识货。”
王修道:“那是,外面人都说摄政王打死了龙子呢。”
李奉恕道:“你看它像我兄弟?”
王修咳嗽一声。
那怪物显然很喜欢摄政王的葱。李奉恕道:“养着吧。”
于是这怪物就在鲁王府住下来了。也没特意取名字,就叫黑鬼。闹不清楚啥品种,但是好养,啥都吃。当然最爱吃肉。前爪的伤得医,摄政王一枪不是开玩笑的。鲁王府请来的兽医一看黑鬼就抖筛子,连续请了四五个结结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奉恕心烦意乱,骨伤最怕延误,长错了位还得砸开。他亲自上前摁着黑鬼:“你来。”
兽医一屁股坐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摄政王和黑鬼谁更吓人一点。
王修叹气。
这边收拾完黑鬼,宫里来人了。指明要摄政王黑甲长枪觐见。
王修道:“让你拎着枪进宫?太后今儿糊涂了?”
李奉恕换披挂,王修在一边帮忙。那天晚上天雷的声音全北京都听见,新的谣言沸沸扬扬,摄政王的黑甲长枪俨然成了当年太宗皇帝从天上带下来的神赐。
“太后让我进宫辟邪。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作用。”
王修神情温和,没说话。
给黑鬼治伤折腾一晚上,此刻天还没亮透,街上都是黑的。李奉恕有点困,骑在马上闭着眼,反正有人牵马。到处是灯笼火把,到了皇宫门口李奉恕被透亮的光刺得微微睁眼:“这是干什么?怎么皇宫这么亮?”
站在宫门外的内侍道:“回殿下,陛下吩咐所有宫室必须点灯,整个宫城必须亮如白昼。”
李奉恕有点火,这又要多少钱。
下马进宫,富太监颠颠跑出来。他手下的徒孙把陈驸马打了之后,李奉恕就一直没见过他。他看李奉恕的笑容更谦卑了些,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
李奉恕跟着富太监走,看到宫中侍卫全部脱甲,甚至刀都没拿,手持木棍。他怒道:“简直胡闹!皇宫戍卫司的人都死了?”
富太监低声道:“殿下这几天没上朝也没进宫不知道,陛下的意思。陛下自打上次风寒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好,这几天晚上一直听见兵器相搏的声音,还有呐喊……”
他不说还好,李奉恕倏地听见金甲撞击摩擦的声音。他惊疑地四处张望,所有侍卫都没穿甲,也没有刀。
那声音细细碎碎,远远近近,一时贴着耳,一时隔着山。刀砍剑劈,肉搏厮杀,仿佛都能看到那铺天盖地的血。
李奉恕抬脚进了养心殿,奶皇帝面目青白,小小一团缩在床里面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太后在一边垂泪,两只眼都是肿的。
吓的。
这小胖子是给吓的。
李奉恕看奶皇帝两眼无神,一身胖肉所剩无几,不免有点心疼。他站了半天,突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李启烆!”
所有人都一哆嗦,太后眼前一黑,差点仰过去。
皇帝看他,眼神里竟然清明了几分。
李奉恕半跪在床前,低声道:“陛下可知我大晏李家如何得的天下?”
小胖子低声道:“太祖……”
李奉恕道:“正是。太祖爷爷太宗爷爷金戈铁马东征西战,逐鞑虏,复华夏,重开朗朗乾坤。征战厮杀这四个字,早在我李家血脉中。陛下,您怕什么?”
皇帝眼圈红了,吸吸鼻子:“有,有刀……”
李奉恕大笑:“陛下错了。刀是好东西,侍卫有刀,才能保护陛下。士兵有刀,才能捍卫大晏。陛下为什么要怕刀?陛下听见刀的声音,是当年太祖爷爷开疆之声,也是太宗爷爷拓土之音。他们让陛下再听一听当年他们纵马沙场的记忆,让陛下不要忘了大晏江山来之不易。”
皇帝张着小嘴,愣愣问:“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为什么让我听,你听不见吗?”
李奉恕道:“听不见,陛下。您能听见,因为您从他们手里接过了江山,您是他们的继承者,也是……他们的小孙子呀。”
皇帝似乎心中郁结稍解。他委委屈屈道:“即是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的教训,我当然要恭敬领了。之前不识好歹误以为什么什么作祟,希望他们不要怪罪我。”
李奉恕道:“自然不会,怎么可能。”
太后被李奉恕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奉恕站起来冲富太监道:“今儿皇帝不上朝,你把折子捡重要的司礼监先看了。通知尚膳监别弄那些没用的,用萝卜蒸出水来给皇帝喝一碗,让他老老实实歇一歇。”
富太监应了。李奉恕冲太后一揖,离开了养心殿,直奔乾清宫。
富太监奇怪,又不敢问。李奉恕进了乾清宫,东西找找,忽然又趴下,贴着地在听。乾清宫一直没住人,正殿还停着成帝灵,烛火都点着也阴森。富太监有点害怕,李奉恕撩起前襟对着成帝直直跪下,轻声道:
“哥啊,你有话跟我说?”
整座正殿烛火霎时间全部熄灭,富太监和一群宫人跪一地,低着头发抖。冬天的早上,太阳没出,湿冷湿冷的水汽像一只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恶毒蠕动。
李奉恕道:“哥啊,有事跟我说吧。不要吓着孩子。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走吧。”
“哥,你走吧。”
第16章
何畹将当年张首辅阿谀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一放。
每年打点富太监这么些银子,总是没白花。宫中吹什么风他一清二楚。这次富太监打发人急急忙忙往他手里塞了张纸,上面写了五个字:恭颂母德诗。
何首辅恍然大悟,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神庙时张首辅写的诗,使劲品了品,看笑了。
李太后有张首辅写的诗,曹太后也来问何首辅要了。当年李太后是‘女中尧舜’,被尊称‘圣母’,曹太后同样是抚养幼帝,却什么都没有。这是坐不住了。
门庭外大雪逍遥,风卷着冰粒扑进正堂。何首辅回顾自己屹立两朝——即将是三朝的宦海生涯。景庙时进内阁,成庙时擢首辅。成庙频繁地更换首辅,内阁差点内讧。如果成庙不死得这么早,内阁危矣。可是成庙死了。前几任首辅不得善终,轮到何畹,他运气好,成庙油尽灯枯。何畹记得景庙的眼睛,也记得成庙的眼睛,摄政王的眼睛,那是李家太祖的眼睛,一代一代,看着自己的血脉。
摄政王。
何畹用手指蘸着茶在茶几是上乱画。皇六子李奉恕,不言不语,沉默异常。景庙骂他“骄横跋扈,放肆狂妄”,鲁地人回音“孤僻漠然”。
成庙在时根本就不提鲁王,京城里也把鲁王忘了。鲁王在山东什么都不做,大门一关,谁都不见。和山东的文官一点不熟,山东总督杨源六年之中只在岁末才能远远和鲁王打个照面。鲁王府缺进项,鲁王谁也不求,鲁王府里一个仪宾倒是很会做生意,愣是养了一大家子。
山东总督杨源。山东总兵田庆。山东镇守太监童辉。统治山东的“三节帅”三人均和鲁王“素无交往”。
何首辅摸摸下巴,他胡子养得好,三株青须,道骨仙风。
李奉恕。
何首辅离开茶几,茶几上的茶渍风一吹,就散了。
李奉恕一早起来,进入冬月,京城按例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李奉恕看着桌子皱眉:“有粥没?”
王修张罗早饭:“有,我叫人准备了。”
李奉恕早上起床气儿不顺,王修从来不惹他。仆人端着砂锅白粥上来,王修舀一碗:“晚上又没睡好?”
李奉恕捏鼻梁:“我怎么就是梦不见他?”
王修一愣:“谁?啊。”
李奉恕咬牙切齿:“说死就死了,头七也没托个梦。”
王修明智闭嘴。
在山东时王修偶然间见到李奉恕的字,惊艳无比。来京城之后在中书省乱翻,翻到成庙批过的折子,王修终于恍然大悟,知道李奉恕的字像谁了。
成庙的字,落落高绝,亭亭孤劲,一派松柏风骨。李奉恕的字最像他的,但是没有他如拥孤风的境界。
他本也不是他。
读书时太子逼迫六皇子练字,练不好就上板子,太子亲自打,因为大本堂的筵师不怎么愿意多搭理六皇子,看上去并没有天资,再说长得也凶。
李奉恕一脑袋火气,坐着横眉怒目。王修把碗放在他面前:“吃吧,早上去上朝么?我今天不当值。”
刘奉承进来跟王修耳语,王修看李奉恕终于肯用勺子翻粥,实在不想烦他,又不得不如实告诉李奉恕:“那什么,有人想见你。”
李奉恕没接话,想见他的多了。
王修挠脸:“有个事儿,你平时不关心也不爱听,可能不知道。”
老李家,这几年,净唱大戏了。
大晏皇族,弑父。
仔细点说,儿子拿火器轰了老父。
被火器轰的老父说起来是开国太祖二十四个儿子的嫡传后裔。李家的皇族实在是太多,太祖定下规矩不准做别的,只用领朝廷供养,导致后来李家有人因为领不到俸禄又不能谋生被活活饿死。成庙排除万难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敕令大部分沾亲带故的“皇族”们自力更生,自己养自己,为不堪重负的朝廷好歹省了一笔。这位老王爷说起来是太祖嫡传,可惜既无封地也无封号,将将在宗人府挂个名而已。论辈攀得上摄政王的堂叔,可是血缘已经太远。
刘奉承不忍:“殿下,都事,在大门外站了一早上,请不走,那么大雪……”
李奉恕摔了勺子,长长一叹:“请不走,请进来吧。”
李奉恕原本的意思,是让王修去招待“老叔”一顿,吃好喝好送走。摄政王就算恶名昭彰,李奉恕也没打算跟一个老头子使劲。老叔一进大门,李奉恕站在暗处看见了,肩上是雪,葛衣布鞋,与普通老农无异,一只胳膊还吊着。满脸都是卑微的笑,连皱纹都充满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王修命人熬姜汤,一面招待“老王爷”吃早饭。老王爷抓住王修的袖子:“我想见殿下……”
王修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难为你还为那个逆子着想……”
老王爷热泪下来,扑通一声给王修跪下,王修吓得倒退:“您使不得,您这是何苦……”
李奉恕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搀起老王爷。他本来可以不管,可是他受不了一个老父亲为了儿子去讨好别人的笑容,卑微里带着希冀。
他受不了。
老王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没多少力气,忽然嚎啕:“殿下,这次的事真不怪我儿,真不怪他啊……”
老王爷颠三倒四地说,李奉恕听了个大概。老王爷的“世子”叫李在德,从小性子就轴。非常爱读书,可都是读的闲书。圣人之言从来不看,净看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玩意儿。老王爷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都烧了也不管用。先帝开恩,准许皇亲自谋营生,老王爷寻思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李在德考个功名或者弄个差事,起码上街给人写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里弄呛死人的东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响。第二天一看,屋子墙塌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