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卓然而立,灿然眼眸凝视叶昕良久,而后如沐春风般一笑。“去祭坛。”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牵住叶昕的手。
“嗯,好。”叶昕静静任他牵着,心中仿若喝了蜜一样甜。
旭日东升,朝霞绮散,道路两旁站满了安静观礼的道徒和杂役。
晨风夹卷着秋露的潮气拂面而过,耳旁响起的是飘过飞檐屋椽的编磬之声,舒徐清寂,古韵悠扬。
叶昕原本有些紧张茫然的情绪,被这涤荡心灵的古朴乐曲洗得渐渐平静下来。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礼,从今往后,他与另一人的命运就会交缠相融,彷如编入一束的两股红线,永不分离。
念及此,叶昕的心怦然一动,忽地抬眸,望向身边人。
楚灵均似是有所感应,也侧头望向他,悄悄握了握牵在一起的手。两人此时心意相通,相视一笑。彼此之间的所思所想,即便不言不语,也能仅凭眼神就让对方知晓。
婚服重且长,快到祭坛时,叶昕不小心踩到裳摆,差点绊一跤,羞得恨不得当场变鸵鸟。楚灵均单手稳稳搂住他的腰,鼓励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小声安抚道:“莫慌,我在。”
叶昕呼了口气,感激地再次抓紧了他温暖的大手。
楚灵均是修道之人,叶昕与他成亲,第一件事不是要跪拜父母,而是要祭道家诸神。
两人来到祭坛时,四周已成排列队地立着许多道士,其他三位宫主则立于队首。观主李云清站在祭坛旁,手持竹简,亲自为两人引礼诵经。
在其吟诵之下,三位宫主及百余名道士亦跟着一同吟诵经文。
一时之间,祭坛之上,钟磬齐鸣,香烟缭绕弥漫,庄严的吟诵祈福声不绝于耳。诸般一切,皆为这肃然的大婚之礼拉开徐徐序幕。
若不是亲身体验,叶昕完全不知道汉代的婚礼,当真是一种“礼”。有别于他以前所在的现代时空更偏重于娱乐性和亲朋互动性的婚礼,叶昕直到入洞房之前,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那种一环接一环的古礼也不允许他说话。
成亲的礼堂设在紫微殿。梁柱之上悬满红缣,三十六盏鎏金青铜桃花灯悉数点燃,照亮了紫微殿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上,都插着一节细细的桃枝。
叶昕也是穿越到这个时空,进入玄元观后,才知道桃花是道教的教花的。此时再看那些桃枝,便觉得既浪漫又神圣。
叶昕无父无母,勉强能算得上“自己”长辈的,只有师兄郭通。郭通感念叶昕的恩情,当楚灵均拜托他时,他便一口应下了。
行送贽礼和醮子礼时,都是郭通出面为叶昕完成的。
祭礼之后,紧接着便是同牢合卺,解缨结发,叶昕在无上宫宫主曾净及崔仁的帮助下,得体的完成了一道又一道的仪式。
大婚仪式之隆重繁琐,使得叶昕的脑子一直处于放空状态。
直到与楚灵均一起,跟随礼者一起走向玉衡阁时,偶然一瞥,瞧见楚灵均红彤彤的耳朵尖,叶昕才倏然意识到,他们马上就要入洞房了。
既然是“嫁”,叶昕今后就会与楚灵均一起住在玉衡阁。
几日未进“新房”玉衡阁,此刻再进,其内陈设已有变化。无论是正堂还是卧房都用红缣悬以装饰,原先的普通木榻也已换成了镂雕黄花梨木榻,榻上并排放着两只玉枕。这新榻与玉枕都是新帝送来的大婚贺礼。
“新娘”不是女子,故而新房之内,也无女子。放眼望去,包括临时被拉来充当喜官的无上宫宫主,皆是男子。进得卧房,婚礼的仪式基本已结束。仅剩一项,便是辟邪煞、保佑新婚夫妻的撒帐礼了。
青岩与柳不尘领着两名小童子往榻上撒了不少红枣、花生、桂圆和赤豆,一边撒,青岩还一边小声问柳不尘:“叶师傅是男子,撒红枣会否不妥。”
柳不尘对着他一阵挤眉弄眼,嘻嘻笑道:“师兄,你可不能这么想。你看看我们紫微宫,小童子是不是最多的?你还怕师父以后会缺徒子徒孙?”
青岩一拍脑门,憨厚的脸上满是笑意。“嗨!对对。还是你机灵,师兄不如你。”
撒帐礼之后便是闹洞房。此时闹洞房讲究“闹郎”。新房之中多是玄元观的修行弟子,面对师父楚灵均,没哪个弟子会不识好歹真的浑闹。众人皆是一脸喜气,兴然地望望新郎,而后又悄悄地瞧瞧美貌“新娘”。
李云清虽是一把年纪,但好歹今日是自己的得意弟子大婚,小徒孙们放不开手脚他不管。遇着他了,便是如何也要调侃一把自己的爱徒的,不然这婚礼多少都会有点遗憾。
笑眯眯地撸了把胡子,李真人开始文雅地闹起洞房来了。“灵均,今日是你大婚之喜。为师不敢闹得太凶,你就意思一下,喝三杯水酒吧。”
观主发话,曾净立刻手脚麻利地端来三杯水酒,笑着凑热闹说道:“来,四师弟,这是三师兄我为你备下的新婚之礼。鹿茸酒。”
楚灵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了然看了一眼师父与几位师兄弟,二话不说,端起三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另两位宫主与崔仁也不为难楚灵均,只要求他一人一杯酒,喝下去就算通过。如此,楚灵均又饮了三杯鹿茸酒下肚。
众人稍作笑闹,闹洞房一关便算是过了。等所有人退出玉衡阁去用喜宴时,叶昕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今日没在行礼上犯什么错误。
楚灵均六杯酒喝下去,初时还未觉出不对。叶昕心想这时候的酒度数本就不高,也没太在意。
二人神经紧绷了大半日,直到此时方才觉出疲累。尤其是叶昕,身体不如楚灵均强健,到得午时,又饿又累,腿都软了。
“楚大哥,我肚子饿了,我们用些吃食,然后睡一会儿吧。”房中仅剩他们两人,虽是白昼,可依然让叶昕感到很不好意思。
“嗯。”许是喝了酒,楚灵均话变得异常的少,脸色较之往常也有些发红,但好在眼神尚算清明。他拉着叶昕一同坐到矮几旁,就着矮几上已摆好的麦饭和几道菜沉默地吃起来。
叶昕总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奇怪,一边吃饭一边悄悄看他,见他的眼神逐渐有些迷离,叶昕不由担心的问:“楚大哥,你还好吗?”
楚灵均放下箸,单手撑着头轻轻按揉,另一只手拿着茶杯喝了点茶水清口。“头,有些晕。”
“你等我一下,我去漱口,然后扶你去榻上睡会儿。”叶昕见他眉头微微蹙起,额头上浮起一层细汗,猜测他可能酒劲上头了。
楚灵均沉默地支着额头,挡住他脸的手腕,在他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叶昕快速漱了口,将沉重的外袍脱掉后,去净房用布帕沾了些水,想给楚灵均擦擦脸。
结果布帕还没挨在楚灵均的脸上,自己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了。
“有些热,我想沐浴。”楚灵均低声道,语气中透出一丝罕有的霸道。“扶我去净房。”
叶昕只当他喝醉了,便依着他的要求,将他扶到净房的浴桶边。“楚大哥,你难受吗?”
楚灵均的脸色越发潮红,眼睛也变得有些红。
叶昕凑近他的脸,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和脸颊,发现温度十分烫手。刚想关切地再问,楚灵均却急切的一把将他紧紧拥在怀中。叶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竟已双双泡进了浴桶里,一时水花四溅,飞出的水滴落在地上,犹如桃花盛放。
幸而浴桶够大够深,两人坐在其中也不会太挤。叶昕被他吓了一跳,本能的就想撑着桶边站起来。
楚灵均却将他紧紧缠在怀里,灼热的气息喷在他鬓边。“本想在榻上抱你,但我恐怕等不到那时了。”
叶昕被他渐粗的呼吸弄得一愣,这才晓得方才那酒的厉害。轰得一下,叶昕感觉自己被一股莫名的火力从头燃到脚。
楚灵均的动作越发亲密起来,叶昕心脏狂跳,浑身不住颤栗,即将亲身体验未知的领域,叶昕连说话都觉得有些困难了。“是不是……那酒?”
他的确爱惨了他的道长,可是也许太在意心中的感情,所以之前一直将爱意只停留在思想上。眼下忽然要开始真枪实弹地演练夫妻之实,叶昕才感觉到那种紧张害怕又激动的难言滋味一股脑的涌入四肢百骸。“楚大哥,我、我有些害怕。”
楚灵均原本有些头脑发热,手上的力度几乎难以控制,可耳中倏然听见叶昕这声颤巍巍的亲昵耳语,仿佛一阵凉风吹进心里,人也登时清醒了不少。
“子林。”他亲了亲叶昕的脸,努力调整内息抵抗差点令他失控的酒性,苦笑道:“这洞房闹得不轻,幸亏你唤了我一声。我好险……着了几位师兄的道。”
自己是习武之人,即便喝了助阳助兴的酒,也是有办法能令自己不失控过火的,只不过过程会比较令人煎熬心智罢了。无论如何,闹洞房这一关,确实是有为难到他的。
“昕儿……”楚灵均退下两人的里衣,搂住叶昕,与他耳鬓厮磨,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唇齿,用心感受那种相濡以沫的美妙滋味。
叶昕的呼吸渐渐乱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水中载浮载沉的浮萍,茫然认不清方向,只能全身心依赖眼前人。
“唔……楚大哥……我喜欢你……”感受着喜欢的人正在对自己做得事,叶昕无意识地搂紧了他,声声低喃与起伏的水波缓缓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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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的午后,玉衡阁外一片静悄悄,偶尔飞来几只黄雀,轻盈地落在檐角,半晌鸣唱,婉转歌喉却无人欣赏。
殊不知此时,屋外秋风送爽,屋内春意正浓。
(完)
第67章 67.番外一
连下三日三夜的大雪停了, 屋椽檐角, 犹似堆银, 树顶枝头,如覆碎玉。
一只灰喜鹊从苍空中飞来, 落在屋外的一节枯桃枝上, 细雪堪堪抖落,融入白茫茫的一片。
宽敞的御座上, 一人将视线从窗外那节轻颤的桃枝上收了回来。“来人, 添碳。”
“诺。”内侍垂首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 碳炉的火便旺了。
刘祺放下手中玉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内侍立刻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核桃酪。
眼见陛下的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内侍也跟着松了口气。
自从三年前派往玄元观的小六子学艺归来,便成了陛下的御用糕点师。此后,早晚两顿点心,陛下只用小六子做的。
而每当陛下用点心时, 眉眼之间总是柔软的。
“陛下, 时候不早,您该歇了。”内侍瞄了眼更漏,低眉顺眼地提醒道。
“嗯。”刘祺将空碗置于木盘之上,内侍手脚麻利的将其撤下, 自己也悄然退出房去。
陛下睡前, 不喜跟前有人服侍。内侍跟随其多年, 已然颇懂其心思。
这习惯, 是在刘祺六岁那年养成的。当他仅四岁时, 生母皇后便已仙逝。刘祺因年纪尚幼,被先皇指给当时还是美人的王氏抚养。
四岁的孩童懵懂天真,两年下来,被王氏纵得顽劣异常。无人敢管,更是无人敢劝。直到某夜,六岁的刘祺半梦半醒间,听见了王氏与进宫来探望她的亲兄密谈两年之前毒杀皇后之事。
六岁的年纪,虽仍是稚童,但该懂的事情也能懂了。更何况,刘祺先天聪颖过人,当夜便明白了,眼前笑得温柔的漂亮女人,其实是位如蛇蝎一般狠毒的杀母仇人。刘祺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梦里他管自己的仇人叫阿母。
一夜之间,所有的温情皆化为滚滚浓烟,泛着冲天的恶臭与虚伪。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一个六岁的稚童,连自保都困难,又如何与王氏庞大的家族相斗?
无法抗衡,那便虚与委蛇吧。
她想他变成纨绔的傀儡,他便按她的意思极尽蛮横泼野,让朝野百官都相信,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堕落皇子。她在他身边安插各种眼线,他便如她所愿,与他的亲兄日渐疏远。他让她相信,在她多年的关爱照顾之下,他与她最亲近。
数以千计的昼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兄长独身一人,为报母仇而苦苦挣扎。
忍,此事必须忍。百忍可成精。待到他羽翼渐丰,总有能祝皇兄一臂之力之时。数年来的忍耐,终于让那女人模糊了视线,对自己掉以轻心了。
郭通出现,带着惊人的秘密证据。权倾朝野的王氏在一夜之间即将覆灭,那女人联络大小官吏,竟然想深夜行凶刺杀皇帝,拥立他这个“傀儡”做新帝。
他怎么会让她如愿呢?连番几次向皇兄泄密,让那女人的奸计一次次的落空。他已不是当年稚嫩任人摆布控制的雏鸟,而是一飞冲天的雄鹰,是草原上狡诈残忍的孤狼。
养母也是母,然而那点亲情的虚伪,他看得通透彻底。虚伪的童年,虚伪的母子情,虚伪的主仆情。
在经年累月的虚伪中,有一个人出现了。卑微弱小的一介草民,却敢为了“自由”而和自己叫嚣。他是那般生动、那般真实,又那般貌美惹人心动,像是黧黑夜空的一颗寒星,划破黑暗,直直闯入自己的心。
他已保护不了母后,保护不了自己的童年,保护不了兄长。那些在时间长河中,蹉跎却无奈的岁月都已离自己远去。
但是若可以,他想保护他。只需做一件事,他便能让他快乐。那就是——对他放手。
逝去的时光,已无法追回。但他可以用自己今后的岁月,来成全兄长的快乐,亦可以用自己的远离,来成全那人与恩师的一段深情。
他对他的心意,便如这洛阳的花,洛阳的雪,一年四季,去而复返,周而复始,最终化成一片纯白,永远将自己禁锢在这座繁华而冰冷的都城之中。
唯有在美梦之中,能伴随心中的那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