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狠狠瞪着眼前之人,却为自己的失算而懊丧不已。
正派人士口中“一诺千金”,在这个老头儿眼中,又算什么?
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老者一步步踱至她面前,垂眸低望,神色轻蔑,好似趴在他脚下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轻易捏死在手心的蝼蚁。
“你腹中孩儿,才是真正流淌着乌澜古族血脉之人。”他轻笑,“待我将你和显儿行了换血之术,再将你母子二人同时献祭给焚天剑,岂不美哉?”
“你言而无信……无耻……!”
“傻丫头,是你太傻了。”他笑着转身走向血池,“趁着还有力气,随你骂去,便当做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
他闭目施行咒语,声音如同响在耳畔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血池开始翻滚,一颗颗血珠从池中蒸腾而起,飞向空中,将昏迷中的唐显和剧痛之中的云缃托至空中。血珠绕着二人飞舞了一阵,在刹那之时,结成了一条血线,将两人手腕相连。
老者猛地睁眼,往两人身体同时挥掌打入一道黑气。
两人身体同时震颤,紧跟着,那条血线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将二人全身的血液置换。
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尤其是尚承受着生产之痛的云缃,更是痛得如凌迟一般,刀刀隔在皮肉上,将灵魂都要撕裂成两半,叫人生不如死。
若非计荀拼了命的死死抱住云霜,他甚至恨不得冲上去,将那几乎能要人命的血线砍断。
“挽风!你改变不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若是强行施法,只会让我们二人迷失在三生浮屠塔的幻象之中,永世无法出去!”
“娘……”云霜喃喃低语,眼眶泛红,向来清冷孤绝的人,此刻却像是有了凡尘的气息,喜怒哀乐竟皆如此鲜活真实。
可这样的真实却叫计荀心疼万分,恨不得替他将这些苦楚都尝遍,只让他品味这世间的甜才好。
女人凄烈的痛吟之声,响彻整个大殿。
一直昏迷不醒的唐显眼睫微颤,竟也慢慢转醒,他的神色从迷茫到看清眼前之景时转变为惊怒,望着不远处正遭受着巨大痛苦的妻子,挣扎着要强行破开阵法。
“……云缃!”
“你对她做什么了!快放开我!”
他双眼赤红,几乎算是拼了全力在破除阵法。
老者嘴角开始渗出丝丝血迹,他却一边加大功力输入阵法之中,一边笑起来:“无用了,换血之术即将完成,焚天剑对它的祭品早已久候多时,这将会为师毕生的杰作!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血线开始疯狂运转起来,很快,随着两人身体渐渐回落在地,血线消散,意味着换血之术正式完成。
老者体力消耗过大,站立不稳一般晃了几下。
随即,他五指突然收握成爪,一把将云缃吸拽着血池方向拖去。
“显儿,你莫怪为师,为师也是为了你着……想……”
最后一个字吞咽在喉咙深处,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缓缓低头望着从身后直直穿透心脏的利爪。
唐显目光之中的恨意深切到灼眼,他靠近那人耳边,一字一顿地低声道:“从前你灭了我全族,独留我一条性命,问我恨不恨你,我说,不恨,那些人生而庸碌,死了,不过添了一粒尘埃。整整二十年,我钻研了世间残存的所有乌澜古族旧书,及至今时今日,终是为你寻来了这邪物。你自是认为我是一条忠心不二的狗,可是你忘了,你养出来的人,就算是狗,也是一条小心掩藏利齿,等待一朝反扑的烈犬。”
“你……”老人颤抖着伸出手,气到胸口剧烈起伏。
“乌澜古族唐显,多谢老宗主多年‘养、育'之恩,灭族之仇,我一日不敢或忘。”唐显眼眸微沉,猛地将手抽回,只听裂帛之声传来,那人竟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瞬间撕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唐显满身血污,从容而过。
身后是漫天飞溅的血沫残肉,他却连眨一下眼皮也不曾有过。
……
此刻,云缃跌落在血池之边,早已面色苍白。
唐显疾步跨过去,将人半抱起来,正要替她疗伤,云缃却一把握住了他正要施法的手,虚弱地温柔一笑:“我很高兴,这一场仗我们终归是赢了,可惜……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可惜……你从前对我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我怕是……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唐显紧紧两人抱入怀中,声音竟有了一丝哽咽:“为何要行换血之术……你怎么这样傻……”
云缃目光缱绻,却也不再答话,只拉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摸向自己的腹部,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我散了全身修为护住了这个孩子……你……你帮我……剖腹取婴……”
唐显浑身颤抖,喃喃道:“我一定有法子救你的……一定有……”
“唐显!”云缃用力抓住他,哀求道,“时间无多了……”
她知道自己如今早已回天乏术,强撑着一口气,只是为了腹中骨肉罢了。
早在换血之术开启之时,她就自然而然的代替了唐显,和焚天剑订下了契约,一旦身死,她的魂魄必将为焚天剑所摄,成为剑魂,和焚天剑融为一体。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却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千言万语。
最终,唐显闭目,无可奈何却又伤痛万分地轻轻点头。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之声打破寂静,唐显怀中之人,面带微笑,身体渐渐趋于透明,继而化散了万千碎星随风而散。
风吹过脸颊,云霜怔怔站在原地,轻轻用指尖去触碰那些易碎的光芒。
第四十六章
周遭的一切都在飞快的消失退散,云霜只觉自己像是很长时间沉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低落、悲伤、甚至阴郁的情绪如附骨之疽, 如影随形。
天地无光,世界无日月。
云霜不知自己在这样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多长时间, 直至那人熟悉的声音急切而不间断在响在耳边, 云霜才慢慢抬起迷茫的双眸, 蓦然在这混沌虚空之中窥见一缕天光。
再睁眼, 这才发现自己竟又重新出现在了三生浮屠塔之内。
首先出现在视线当中的,是计荀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薄唇紧抿的焦急模样。他向来从容懒散, 万事皆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何时这样“失态”过?
云霜怔忪地望着他, 久久没有挪开过眼。
不管旁人如何说,不管在阴差阳错之下,计荀窥见过多少他的隐秘往事, 多少难言身世, 这人至始至终却从未表露出丝毫的嫌恶之意。一直以来, 他关心他,爱护他,甚至会为了他豁出性命相护, 这样的情意,便是如幻境中母亲待父亲一般么?
“我在问你话, 你怎不答?傻望着我做什么?”计荀疑心他在幻境中迷失太久,伤了心神。
云霜微微垂下眼眸, 轻轻摇头:“我无事,多谢你。”
心中的冰雪似在渐渐消融,被熨烫出一片暖意。他这句话说得又轻又低,却又万分真挚,和平时的疏离冷淡极为不同,可计荀此刻正全副心思担心着他刚得知身世后的情绪,哪里有空注意这些。
闻言,计荀笑了笑,见他如此单薄脆弱的站在自己跟前,恨不得倾身上去,狠狠抱一抱。
但眼下,他们站得如此之近,云霜却没有避开,可以说十分难得了,他手指头动了动,极力忍住了。
经过三生浮屠塔内三味真火淬炼,黑雾重新凝聚,金光闪现之后,缓缓从空中降落下一块追踪罗盘。
两人抬头望过去,计荀正要伸手接住,突然,一个黑猫似的东西突然蹿了出来,一口刁住了罗盘,风了一般往外掠去!
云霜心中陡然一惊,没有似乎犹豫地提剑追了上去。
“你小心点,这小怪物身上有魔气。”
计荀紧跟在后,两人脚踏飞浮在空中的巨石,不过三两下,就掠过了数丈。
他们二人速度已不算慢,但这黑猫跑得也是极快,又加上它似乎非常熟悉重楼之内的地形,灵活地在甬道之中蹦来跳去,让人不敢掉以轻心,只怕一个不留神,它就溜得没影了。
见两人穷追不舍,它回头望了望,本是要朝右拐的步伐一顿,猛地朝甬道左边跑去。
云霜随着它跑了一步,脚刚踏入这个地域,就敏感得察觉到了一丝不同,脚步一顿,往后退了一步。
计荀飞身而至,问道:“怎么了?”
甬道的尽头吹来一阵风,阴寒到了骨子里,甚至带着一丝湿气。
云霜抿了抿唇,犹豫道:“这个地方有些古怪,我说不上来。”
计荀思索片刻,忽然挥袖打出一道劲风!他的灵力深厚,这么一打,本该山石巨震,然而这一击打出去,却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尽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纳了。
两人对视一瞬,大抵知道了,这里头怕就是重楼之中,最令修炼者忌惮的领域。
不管是魔、是仙,只要进了这处,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听闻这里,从前是关押深海巨兽的,为了防止它逃窜,山壁之石全部凿至极寒之地,有压制修为的作用。后来,这巨兽虽在仙魔大战之中,趁乱被人放了出去,但此处却依旧保留了下来。
“还追么?”计荀微微挑眉。
“自然要追,否则失了追踪罗盘,如何能找出阵眼所在?”云霜清冷的双眸之中满是坚决。
计荀便是十分喜欢看他这副勇敢果决的模样,他笑了笑,下巴朝甬道中点了点:“那还等什么?走吧。”
两人谨慎地朝里头走去,甬道走到尽头,出现在眼前便是两岸悬崖,中间只余一根铁锁孤零零的连接两边,悬崖之下,万丈深渊,时有水声拍打峭壁。之前感受到的湿意和寒意,便是从这深渊之底透出来的。
此刻,铁锁铛铛作响,正是有一个半大孩子,正艰难地在锁链之上爬行。
若非他屁股上坠着一条长长的黑尾,几乎让人辨认不出,它竟也是魔物的一种——骁尾。
骁尾这种魔物,本体便是人类的模样,他们也最喜欢混入凡间。在所有的魔物之中,他们的本事不算厉害,但是却有着极快的奔跑能力、变幻能力,若是变幻成凡人,便能将身上的魔气掩盖得一丝不露,是天生的伪装者。
这种魔物,一般最是容易被魔道中人豢养。
云霜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几乎快要绝迹的魔物骁尾。但更令他感受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小孩,他们可都认识。正是在梵音阁他们落脚之处,看顾小院的黑皮小子普真。
悬崖中央的风极大,吹得他攀爬不稳,时常在空中晃荡。
他此时已爬行了一半有多,正是体力不济之时,看得出他只是在勉力强撑而已。
云霜上前一步,借着风力,扬声道:“普真,你莫逞强,从这里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普真额头青筋迸现,闻言咬牙笑了笑,竟还有心思嘶吼着回应道:“仙君您心地善良,人又好!既是担心我!何不放我离去!不要再追啦!”
云霜正要说话,计荀跨上前来,斥道:“臭小子!偷东西你还有理了?赶紧把罗盘交出来,我们便救你!”
普真双臂吊着铁链,一步步往崖边挪,狠狠翻了个白眼。
“我看他是不会听了。”云霜将剑背在身后,往铁链连接之处走去,“我去追他。”
他才走出一步,便被计荀拽住了,“别去,这山崖里的风很大,你我如今无法使用灵力,贸然去追,很容易丧命于此。”
计荀话音未落,风一下大了起来,铁链被震得左右晃动,普真呜哇鬼叫起来,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哭腔。
云霜皱眉:“不管如何,他毕竟年纪尚小,迫他交出东西便可,罪不至死,我实在不忍心见死不救。”
计荀摇头一晒,目光却极为温柔:“你这古板性子真是随了你那师尊。我看这小子古灵精怪,一肚子坏水,又对这重楼之内的机关暗道如此熟悉,实在蹊跷,怕你一时心软,着了他的道。也罢,我走前面,你殿后。”
云霜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浅笑,不愿拂他好意,便点了点头。
计荀率先迈步走向崖边,云霜紧跟其后。离崖边还有一步之遥时,计荀却猝不及防地转身,一把拽住云霜手臂,猛地将人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冷风呼啸而过,计荀身上带来的温度,却温暖得让人心都忍不住颤了一颤。
那一刻,计荀双臂揽住他的腰,抱得极紧,头低下来,埋入云霜裸露在外的脖颈,鼻尖蹭了蹭,声音低哑:“让我再抱一抱。”
云霜先是怔了怔,紧跟着,脸颊上却逐渐有了一丝温度。
他的手举起来,还未想好是否应该将人推开之时,计荀深吸了一口气,却先一步松开了手,对他笑了笑,翻身跃上铁链。
灵力虽然暂时被压制,可多年修炼的功底还在,他不必如普真那般吊着铁索过去,只需展开双臂,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踩着铁链往对岸移动便是。
计荀上去走了一小段之后,云霜也跟着上了去。
普真虽然精疲力尽,但后头看到身后动静,却也咬牙,十分艰难地挪动。
山崖中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人要保持平衡,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计荀走得不快,时不时会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云霜,时刻留意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下悬崖。
“别管我了,我能走过去。倒是那个孩子,怕是坚持不住了。”
“知道了,那你小心。”
计荀呼出一口气,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云霜虽然不比计荀走得快,却始终稳稳地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