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楹貌似在身后又提醒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茅楹的车是一辆小巧精致的大众甲壳虫,贴着亮粉色的车膜,一眼就能从一溜儿黑白常规色里脱颖而出,陆惊风深呼吸两口,缓下步子,调匀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
转过车头,一眼看到正停在后视镜上的黑羽乌鸦。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两秒,陆惊风不确定地开口:“阿暝?”
乌鸦歪着头,懵懵懂懂,用金黄色的喙啄了啄颈下的羽毛。
“没赶上?”陆惊风一手撑着车门,懊恼地挠头,“兄弟你好歹持久一点啊!”
“傻逼,不能说一个男人不持久!”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表面的愤慨掩饰不住它原本温和如春风化雨的音色。
只见乌鸦胸前嵌着的黄晶石表面掠过一抹澄黄的光芒,一道虚幻缥缈的光影悬浮在车头,地下车库的采光不好,视野昏暗,飞舞的尘埃里,依稀能分辨出基本的音容相貌。
陆惊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说话有些结巴:“你你你……”
“别这么激动。”几近透明的虚影张开双臂往前飘了两步,随即意识到以他现在的形态也没法给好兄弟一个像样的拥抱,便又止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从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很震惊,也很好奇,我现在跟你的感觉差不多,但现在不是惊奇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能保持清醒多久,所以第一时间赶来告诉你——小风,小风?”
“啊?啊……”陆惊风实在缓不过神,手下不留情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刮子,勉强集中注意力,“你说,我听着呢。”
林谙跟茅楹随后赶到,茅楹一早被能对话能以肉眼看到的午暝震惊过了,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林谙,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午暝的魂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鱼霄已经开启了回春鼎,炼魂进入第一阶段。”来不及叙旧,午暝开门见山,“你们原本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两天不到的时间,同志们任务艰巨啊。”
“等等,你怎么知道鱼霄已经开始炼魂了?”陆惊风此刻满腹疑问,随意挑出一个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鱼霄,我知道的可能比你们都多。”午暝道。
陆惊风闭上眼睛,又睁开,疑惑半分不减。
“此人不能用常理来推测,是个完全随心所欲的疯子。”午暝压低了嗓音,“他不光杀人,摧残人的身体,人死之后,他还热衷于囚禁人的灵魂。”
这一句话点醒了陆惊风。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在追踪阵里,他曾尾随鱼霄停在一道石门前,听万鬼嚎哭,思及此,他当然也记得那些此起彼伏形形色色的声音里,有一道耳熟的嗓音一闪而过。
那道嗓音曾让他耿耿于怀,疑窦丛生,心中滋生起固执的猜测:午暝其余的魂与魄可能仍存在于世间,只是一时被绊住无法脱身罢了。午夜梦回,这个猜测不断侵扰他不复强健的神经,但次次都被他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为理由,断然否决。
谁能想到鱼霄会冷血残酷到这种程度,连魂魄都不肯放过?
“你也……”陆惊风声音嘶哑,像是刚刚抽完一包半的香烟。
“你猜的没错,不止我,那个墓室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午暝轻描淡写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陆惊风如坠冰窟,身体晃了晃,脚下似乎有些站不稳:阿暝被囚禁长达三年之久,他竟然一无所知?
林谙及时握住他的肩膀,送上温暖有力的支撑。
茅楹同样也脸色苍白,她只有用贝齿咬紧了下唇,直到咬出血印才能勉强把眼泪逼停在眼眶里,不让它在不合适的场合任性决堤。
但午暝,或者说此刻只有一魂一魄的午暝,显然丧失了某些共情能力,他语调平平,无动于衷,像是说着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就像葛朗台每日都要清点他的金币一样,鱼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前来,探望他的俘虏和战利品,听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魂辱骂他,骂得越厉害,他就越开心。”
林谙不适地绷起面皮。
“啐,变态。”茅楹狠狠地咒骂了一声。
“等鬼魂们骂到自觉无趣偃旗息鼓之后,他便开始……传教布道。”说到这儿,午暝可能也觉得困惑,停下了。
“布什么道?”陆惊风问,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
“为他所信仰的真神。”午暝的光影时而亮堂时而黯淡,频率如同人在呼吸,“鱼霄生活在很久很以前的朝代,这个朝代繁荣昌盛,国力富强,百姓安居乐业,但在我们现今所知道的历史里却毫无记载。古代政权,往往跟宗教挂钩,有尊道的,有崇儒的,这个国家也不例外,自行发展出一个我们从未知晓的神秘宗教,它强调因果报应以及大无畏的杀身成仁:君死,臣死,夫死,妻妾不得苟活,国家亡,文武百官乃至家室一律都得殉葬,只有贞烈不屈的魂魄,方能获得真神的庇佑,懦弱的苟活者将受到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这是神?”茅楹一阵恶寒,“这是吃人的邪教吧?这种宗教真的会有信徒?”
午暝点点头:“是否邪教不论,但真神确实庇护了鱼霄的国家在大动乱时代五代而?4" 天字一号缉灵组0 ">首页 36 页, 煌觯昂蟠嬖诹私桨倌辏吊簧醵啵钡胶罄葱鄄盼奥缘男碌鄯铣苏嫔裥叛觥!?br /> 陆惊风猜中故事走向:“然后这个国家就被灭了。”
“对。”午暝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太轻了以至于大家都未察觉,“为斩草除根永除后患,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很多耳熟能详的屠城事件,但你们听说过屠国吗?”
陆惊风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林谙跟茅楹也都与他一样,面色阴沉,沉默不言。
“战胜的一方是异族人,以种族的优胜劣汰为由,将鱼霄的国人屠戮殆尽,青年壮丁,老弱妇孺,全没放过,却偏偏留下鱼霄一人。”
“为什么?”
这次问的是林谙。
“因为异族的首领认为,是新帝废除了真神信仰以至于这个国家失去了神的庇佑,才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而鱼霄是新帝这个决策的首席推动者,于情于理,是恩人,所以饶了鱼霄一命。”
“但他还是死了。”这个故事或许过于沉重,令茅楹在怒火丛生中又陡生悲凉。
“自刎谢罪。”午暝草草总结了鱼霄的一生,“鱼霄执念太深,化为恶灵,徘徊千载,他对真神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疯狂地想重建信仰实现自我救赎,即使明白不管做什么,他都挽回不了任何一名国民的性命,但他的执着已近病态。他把所有惨死之人的魂魄聚到一处,听他讲故事,听他传教布道,日日受束缚煎熬之苦。”
“可憎可恨之人,也有可悲可叹的过往。”林谙冷声道,“但并不值得怜悯,鱼霄业障累累,罪孽滔天,魂飞魄散是唯一对得起葬送在他手上的那些无辜生灵的结果,想必对他本人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午暝不置可否,面容模糊,他现在更像一台没有感情的叙述机器。
“讽刺的是,鱼霄死后,异族人居然还以最高规格为他修墓。”午暝接着道,“他跟那位年轻人现在就在那座地宫,具体位置是在……”
“西南方向五十公里。”林谙接话道。
“对,那里有条瀑布,叫云上瀑布,狭窄只通一人行。穿过瀑布才能找到墓穴的入口。”午暝似乎终于对这个器宇轩昂的陌生年轻人燃起一丝兴趣,围着林谙转了一圈,又飘荡至陆惊风跟前,“下到地宫,里面危险重重,趁我还能保持清醒,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地形图画出来,为你们多谋一份胜算。”
“多谢。”
道谢的却是林谙。
“阿暝。”陆惊风冷不丁地唤了一声,问出一个南辕北辙的问题,“你还记得咱们那辆小破车的车牌号吗?”
“你说Hurricane吗?别逗了,它哪有什么正经车牌号……”午暝没做思考,顺着回答,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僵住,继而发怒一般,魂体倏地爆发出略微刺眼的白光,“陆惊风你是在怀疑我吗?”
“抱歉兄弟,我只是还没缓过神。”陆惊风用掌心揉了揉滚烫的眼眶,怔怔的,“太古怪了,只有一魂一魄的你,三年了,这是破天荒头一次能清醒地跟我说这么久的话,而且竟然还有身形,惊喜太突然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
“是你们认识的午暝没错。”林谙按住激动到语无伦次的陆惊风,敛下眼睑,面上看不出悲喜。
陆惊风扭头看他,抹了一把脸,这才想起来:“对了,你有共情能力,能感知到魂体强烈的情绪。你说是,那肯定没跑了。阿暝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闻言,午暝却反常地后退了几步,离他,或者说离他身边的林谙远远的。
林谙默默注视着午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透出复杂无声的情绪。
是怜悯。
陆惊风何等了解林谙,立刻从他看午暝的眼神里察觉到什么,警惕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林谙张了张嘴。
“别说!”
声音来自午暝,竟带了一丝恳求,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茅楹,刻意摆出一副冷面冷情的样子,好让不得不降临的离别得以平静缓和地渡过,没成想却在这时露出了马脚。
“汐涯?”陆惊风的态度明显强硬起来,灼灼地逼视,重复一遍,“你知道了什么?”
林谙谁也没看,目光越过去,落在苍白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的茅楹脸上,理智冷冽的嗓音听起来多了份喋血的残忍:“抓紧时间吧,最后的孤注一掷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第92章 第 92 章
有那么一瞬间, 陆惊风几乎以为头脑中负责理解他人话语中隐藏信息的那个部分出现了病变,不然为什么林谙说的每个字他都懂,可当这些字连成句,他却迟迟做不出反应来呢?
这种感觉就如同脑部拒绝辨认某些事实,选择关闭了情感阀门。
茅楹比他先一步啃食到这出悲剧,这个可怜的女人摇着头,颤抖着裸色的嘴唇, 再也无力阻挡耷拉着的眼皮下虎视眈眈的泪水,任其汹涌出笼,无声坠落。
她本来可以在27岁时, 以她个人认为是最合适的年纪与相爱的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好不容易学着成熟,念念不舍地褪去小女孩的骄纵蛮横,心满意足地过够了腻歪的二人生活之后, 总算下定决心要庄重地建立起传统意义上爱的归宿——家庭。
但上帝似乎眼馋于她这一生过得太顺遂,竟临时起意, 设了一条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关卡。
也兴许,是她的另一半太完美太优秀,上帝觉得落在她手上委实可惜,所以出尔反尔地收回了这段不般配的姻缘。
一定是我太差劲的原因。
她用双手掩住素面, 但泪水又从指缝里流出来,于是她蹲下身体,抱住膝盖蜷缩起来,这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她把脸埋进两条圈起的胳膊中间,好将软弱的泪水遮盖得严严实实。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觉得悲哀,愤怒,肝肠寸断,她原本以为经过长达三年的准备时间,她能从容应付一切意义上的生离死别。
可午暝的声音,午暝的身影,令所有这些苦心搭建的防御机制溃不成军。
“你他妈空口白牙的胡叻什么……”
那边的两个男人不明原因地吵了起来,陆惊风神情激动,他抓着林谙的领口,猩红的双目跟苍白的肤色一对比,显得有几分阴郁骇人,两颊鼓出坚硬的咬肌,跟林谙置气般对峙着,而后者不声不响也不生气,表情述说的是不忍与心疼。
茅楹察觉有丝丝寒意穿透她身上的风衣,沁入肌肤,她抬起瘦削的瓜子脸,一阵轻风掠过耳侧——是午暝在为她擦拭泪水。
但这一幕看上去既滑稽又心酸,因为只剩魂体的午暝显然做不到真正的触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顺着脸颊边缘做出抚摸的动作。他同样机智地把这一小技巧运用到拥抱上,外人看上去,他就是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搂住了茅楹的肩膀,逼真到严丝合缝。
曾几何时,这个人的怀抱温暖且有力,强健的心跳声能打动所有冷漠的人。
“小哭包,再哭妆就花了,妆花了就不好看了。”午暝揶揄道,声线平稳,仿佛任何时候都兴不起一丝超出安全阈值的波澜。
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三人里最坚强的那一个。
茅楹眯起朦胧泪眼,盯着那团柔和的白光盯了一阵,从那双全世界最温柔的眼睛里领悟到什么,拧着眉毛佯怒:“你个死直男,老娘化了妆你看不出来,老娘没化妆你也看不出来,你说说看你,都把心思花在哪里了!”
眼角还挂着泪滴。
“怪我。”午暝煞有其事地悔过,“但在我眼里,你化不化妆真没区别,都是一样的漂亮。”
“呸。”茅楹笑骂,“做了鬼就学会鬼话连篇,信你才有鬼。”
午暝站起身,围着她飘来荡去,说些以前常说的投机取巧的讨好话,有些生疏,有些刻意,但茅楹前所未有地配合,顺从地接着。
“他们在干什么?”林谙用下巴比了比,困惑地问。
陆惊风抹了一把脸,拽着他走远,扭过头,似是不忍再看,颤声说了两个字:“告别。”
过了很长,又或者很短的时间,长到茅楹在午暝的不懈努力下止住了眼泪,短到似乎只是几个深呼吸的间隔而已。
“好了楹楹,你的包里有纸笔对不对?”午暝的声音宛如夏日清泉泠泠作响,能浇灭所有焦躁与不安,他用这种声音发出指令时,令人无法拒绝,“拿出来,我口述,你来画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