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弈怔了怔:“我不记得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万年浮生过去,他连从前的自己都快要不记得。这幅画手法精巧,用修为将五彩石牢牢刻印在万年玄冰之上,这需要异于常人的心性和根骨,绘画之人想必下了不少的功夫。这种技法已经是如今的神界无法重现的了,想必是上古时期的某个礼物。
送他东西的人不少,但如果有谁送了他这样一幅画,他一定会记得的,他为什么不记得?
他明确感知到他记忆是有某种断层的,当年诸神覆灭,他一个人沉睡了不知道多久,再醒来时北天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唯有星盘无声运转,与他相伴。
他曾经的同伴与战友已经化为晦暗不清的星星,组成一片死寂的尘埃。
星弈道:“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忘了一些东西。兴许当年众神覆灭的那一战中,我的记忆有所损耗。之后我也……不记得为何会突然下凡,然后碰见你这只小凤凰。”
小凤凰抱住他:“不记得就算啦,微兼,说不定你和什么其他的凤凰有过一段,那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星弈笑他:“你这醋喝得实在没有道理,连根凤凰毛都看不见。”
小凤凰就变成小鸟,冲他亮出肚皮:“那你摸摸我的。”
星弈就安静地捋着他柔软的绒羽,注视着这只白色的、圆滚滚的小肥鸟,眼中安宁。
小凤凰变了一会儿小鸟后,又变了回来,继续伸手抱着他不放,问道:“微兼,我可以看一看星盘吗?”
星弈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把他抱进怀里,低声道:“可以,但是放在这里不是时候,虽然你到了大乘修为,但不熟悉星盘的话,照旧会被灼伤。我将星盘投影出来,也是一样的。”他伸出手指按在自己手腕上那道深红色的印记上,默念法决,将繁复诡异的星盘投射到他们头顶,与那副华丽的绘卷交相辉映,银色的星光流转,冰冷的火花游移飘动,又在暖黄的灯光下泯灭无声,千变万化,美不胜收。
小凤凰沉迷地看了一会儿,而后道:“真好看。”
他爬起来看星弈手腕上的那道印记,摸了摸,小声问:“微兼,你这里是不是经常疼啊?我看你出关之后就经常摸这里。”
星弈淡哂:“不疼,只是烫。我将星盘的力量种入了这里,好时时刻刻感受它的变动。”
小凤凰道:“唔,虽然我听得不太懂,可是我想听你继续说,微兼。”
星弈道:“之前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有对你说真话。其实我们四个月的闭关并无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除了让我腾出时间来修补了一部分亏损的修为以外,并没有真正找出可以替代我的方法。未来有一天,星盘会彻底离开我的掌控,到时候天下又会变成上古时期一样,九州混乱,六道动荡,那样不好。”
小凤凰又问了他一些有关星盘运作的问题,以及为什么星弈会不再掌控星盘的方法,星弈耐心地跟他一一解释,为了形象生动地描述为何星盘的力量如此骇人,他又拿出魔道功法来给他举例子:“极致的力量往往都排除七情六欲,我生而无心,故而星盘选择了我;魔界力量骇人,故而选择魔道的人最后都将入魔失心。”
小凤凰飞快地懂了:“所以微兼,你是因为喜欢上我了,所以控制不住星盘。要是有一天你彻底掌控不住星盘,或许就是彻底喜欢上我的一天?”
星弈笑:“你不用担心,纵然不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长远来看,单靠个人力量去掌控星盘并非良计,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正是延续万年前我们建立起星盘时所做的事,我们根据客观规律创造了星盘,却没能找出彻底压制它的源头,也不能真正地弄懂它,在我们想出办法之前,诸神的劫难已经到了,他们纷纷羽化,这个问题便被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星弈忽而问道:“小圆圆,如果有一天我羽化了,你会哭吗?”
小凤凰有点沮丧:“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嘛,我很难受的。”
星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温和地道:“对不起,小圆圆。那我们不说这个。”
众神劫难过后,远古的那一批人都故去了,留下来的太上老君、梵天如来都已垂垂老矣,唯独他一个人还是年轻人的模样,甚而连情爱都是初次识。神的羽化之劫正如同他们飞升路上壁不过的雷劫一般,能过则永生,不能过则泯灭消亡。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最后一重劫难在哪里。
小凤凰岔开了话题。他抬头看着头顶灿烂庞大的星河,问道:“那,微兼,现在这样困难的话,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他冥思苦想着如今的困境,忽而问道:“那,既然星盘的力量与魔道的力量类似,我们可不可以多抓一些魔道的坏人,让他们去平衡星盘的力量呢?”
星弈低低地笑了。
小凤凰有点不好意思,他用手肘打了打星弈的胸膛:“别笑我了,微兼,我真的很认真的在想办法啊。”
星弈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想,你做我的帝后真合适,我们天生一对,连想到的办法都如此相似。”
小凤凰有点脸红,还有点喜滋滋的:“哦,原来是这样。那有进展吗,微兼?”
星弈摇摇头:“先不论如今六道安定,魔道无主已久,能不能找到力量如此强大的魔界中人还不好说;能走魔道的人,心术上多少有些难以把控,若真让魔道中人掌控了星盘,其人到时候会不会用星盘胡作非为也是未知数。”
小凤凰又想了想:“那,好控制一点的,那些入魔的灵兽呢?之前我们收到的那条烛九阴爷爷就是这样,因为太老了,修行走岔,最后入了魔道。地府那里也肯定镇压着不少魔物,与其到最后被阎王哥哥全部处死,不如送到我们这里来,还有机会为他们做的坏事补过。”
星弈道:“我有这个想法,那条烛九阴四个月前被我关进去,我也一直在观察它的情况,但还不知道最终能否凑效。”
小凤凰往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鼓励道:“微兼,我们一起加油,古往今来比着困难的境地还有许多,不也都过来了?天将降大任于微兼也,后面的我不背你也知道啦。”
星弈瞥他。
小凤凰承认道:“好吧,是我不会背了,微兼。”
星弈闷着笑,伸手将星盘的造影收回,将灯也灭了:“睡吧,小圆圆。”
小凤凰就乖乖钻进他怀里睡觉,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兼,你想双修吗?”
星弈哑声道:“想得要死。”他抓着小凤凰的手往下摸索过去,低声道:“你是坏圆圆,我刚刚抱着你的时候就想了,你却还要抓着我问这么多问题。”
小凤凰有点委屈,他想了想,而后整个人钻进了被子底下:“我又不知道。你太小气了,微兼,我补偿你就好啦。”
黑暗中只有压低的、加重的呼吸声和微微的水声,被子鼓起一大片,小凤凰闷出了汗,最后被星弈扯出来的时候差点呛到。
星弈的手指抚过他微微泛着水光的嘴唇:“躺好。”
小凤凰的脸快要红得滴血了:“干,干什么,微兼,我学过这个,他们说这是服侍夫君专用的,你不用——”
他被星弈的行动给堵了回去,星弈道:“礼尚往来,小圆圆。”
他学着小凤凰的模样,将他撩拨得呜呜低泣,最后又将他按在身下来了好几次,最后小凤凰累得快要睡着了,他便给他们彼此擦了身,而后抱着小凤凰,给他掖好被子。
小凤凰咕哝道:“微兼,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星弈吻他:“你说。”
这只小鸟快睡晕过去了,还要强撑着意识告诉他:“就是,我想起来你说,等彻底爱上我的时候,说不定星盘就失控了,那我特别允许你慢一点爱上我,动心不用动十分,九成九就可以啦。”
他黏在他怀里:“我不急的,微兼,这次是真的不急,我是一只识大体的小鸟。”
第71章
小凤凰说完话之后就睡晕过去了, 扒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星弈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安静地凝视着头顶五彩斑斓的漫长画卷,低声道:“笨小鸟, 这怎么能是说不急就不急的事情呢?”
和近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他的手腕开始随着倦意上涌滚烫发热, 带来接近疼痛的气息。但他仍旧冷静地躺在那里, 怀抱着他的小凤凰, 连呼吸声都分外平和,免得小凤凰被他惊醒。
他习惯了这种灼伤一般的疼痛,甚而能够在这种痛楚之下慢慢入睡。他闭眼前所见的画卷仿佛在他脑海中凝固了, 无意识的,那遍布穹顶的化入他朦胧的梦中, 变得清晰、放大, 变得比现在更加艳丽多彩。他仿佛能嗅见千年前尘埃的味道, 弥漫着晨雾的寒冬清晨,阳光遍撒, 晃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是北天中难得的一个完全晴朗的早上。
“今天的太阳很好,我觉得我可以很快画完, 然后跟你出去找东西吃。这样就算跟你约会啦。”
有个人立在夺目刺眼的阳光中,似乎悬空在穹顶旁,空中漂浮着大块斑斓的色块,放在这白色的冰天雪地中, 来得比阳光更加温暖。那一刹那,他久久未曾注意过外事外物的头脑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便蹦出了这样的想法:或许这画不必完工,这作画的景象已经是他平生所见的极致美景。
只可惜那上面的人浑然不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前几天也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今天要算约会?”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了神木枝削尖后烧过的炭笔刮擦在玄冰上沙沙的声响,听见孔雀石炼化后滴落的水声。
兴许是画下了令自己满意的一笔,上面的人跳下来,将笔丢去了一边:“因为今天的太阳很好,你真笨。我们走罢。”
梦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唯独冬日清晨时仿佛能剔透灵魂的空气入透脑海,让他分外清明。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那人走到他面前,歪头对他笑了笑:“你真是个木头,好啦,不要问这么多问题啦,你把手给我,牵着我,这样就很好。”
冰冷的冬风吹过来,让人的脸颊有一些微微的刺痛,骨骼深处引出轻微的颤栗,星弈就这样醒了。
他睁开眼,发觉一夜已经过去,天光大亮,小凤凰赤|裸着双足立在门前,正探头往外面看,被一阵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有几片雪飘了进来,而后消融不见,现世照进他意识的那一刹那,这个虚浮缥缈的梦转瞬便在他脑海中消散了,只余下一个接近快要不记得的幻影。
小凤凰在另一头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于是“啪”地一声赶紧关了门,回头看见星弈已经醒了,于是赶紧缩手缩脚地奔过来,钻进他怀里暖着。他用手给自己呵气,鼻尖冻得微红:“今天外面很冷,微兼。我还以为上次春天来了,往后都会是好天气的。不过霜前冷雪后寒,我们这已经是雪后了,一会儿说不定有太阳可以晒一晒。”
星弈笑了:“你若是想晒太阳,我去叫东君过来便是。”
小凤凰道:“不要。”
他也不说清楚为什么不要,星弈也懒得问他,晓得大约又是和“睡在孔雀羽的被子上看星星”类似的想法,不过是图一个好玩 。两个人都睡了个好觉,磨蹭了一会儿后先后起来洗漱,而后出去用饭。
小凤凰在饭桌上胡乱扒拉了几口,另一边金翅鸟就捧着账目到了。金翅鸟最近跟着小凤凰一起变得有钱了起来,行事也越发板正霸气,简直要惟小凤凰马首是瞻,对贪狼爱理不理,把贪狼急得团团转。小凤凰问起这只大鸟的感情问题时,金翅鸟也避而不谈,看样子是又有了矛盾,把小凤凰的头顶毛都愁秃了几根。
金翅鸟却很淡定,他道:“大哥,你几天没去上班了,我给你汇报一下情况。”
小凤凰就和金翅鸟头碰头地研究起了账目,又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日后的营销方案。他们聊着,星弈就在这边看着,带着微微的笑意,顺手就令青鸟给杀破狼三人、凤凰明尊传信,要几人都过来商讨星盘事宜。
片刻过后,一群人也都到了。小凤凰还在那儿叽里呱啦地给金翅鸟将事情,讲到一半就被星弈提着后领子拽了过来:“你和金翅鸟也过来听听罢。”
金翅鸟有点惶恐:“我,我?”
星弈不动声色:“按排行来看你是我二哥,二哥金金,你有什么问题吗?”
金翅鸟瞪圆了眼睛:“我我我我——”话没说完,就被另一边的贪狼默不作声地拽过去了,他扭了扭,但是没挣脱,就这样跟众人一起去了星弈惯常催动星盘的冶炼室。
一帮人排排坐着,小凤凰变了小鸟飞去凤凰明尊的膝头,厚着脸皮求摸摸。凤凰明尊便把这只小鸟拿起来搓了搓,而后问道:“今日把我们都叫过来,是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星弈道:“没有其他事,我今天把你们都叫过来,是想让你们再为我护法一次,我要尝试缓慢降低我压制星盘的修为,重新测定一下星盘运转所需要的最低的力量。”
星盘逐渐增强,星弈的力量渐渐衰弱,基本上每一天都会比之前有大的变动,他们修行时隔三五天便会这样做一次,众人也都没有异议,一并前往了玄冰洞中,按照此前的惯例开始护法。
凤凰明尊一手拎小凤凰,一手拎金翅鸟,顺手就把小凤凰丢给了星弈:“圆圆跟着你的夫君过去,如今你们两个气息圆融通和,你才是真正缺一不可的那个护法。”
星弈没什么话说,他带着小凤凰往洞中深处走去,要小凤凰化为人形,与他相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