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明泉立刻闭上了嘴巴。半晌后,他下了决定:“行,我接受。”
……
六月中旬终于到了。
收音机里,电视新闻里,终于开始笼罩着不祥的气氛。
暴雨,多日不放晴的暴雨!越来越大的降水量,越来越多的阻塞河道,越来越多的受灾区域。
不仅仅是在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更多人的目光越来越投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天灾上。
这一天的晚上,邱明泉难得地早早回了家,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到了饭厅的餐桌旁。
桌上是张姐亲手做的四菜一汤,用高汤熬制的青菜蛋花汤清淡鲜美,两荤两素分别是清蒸鲈鱼、蟹黄豆腐、清炒藕片、五香烤麸,都做得特意少油轻盐,适合老年人的饮食健康。
客厅那边有大彩电,此刻正斜对着餐桌,两位老人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视。
电视的新闻联播里,女主播声音依旧甜美,却语气严肃。背景的画面里,滔滔河水争先恐后地在镜头下咆哮怒吼,发出雪白的浪涛,狰狞凶险。
“据气象部门最新预告,近日来,洞庭湖和鄱阳湖暴雨持续,尚无停止迹象。……”女播音员声音凝重起来,“连日的暴雨使长江流域的流量迅速增加。接连数日,受上游来水和潮汛的共同影响,各省沿江的潮位已经陆续逼近后者超过警戒水位。”
饭桌前的几个人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就连张姐也停下了上菜的脚步,呆呆地看着画面:“这洪水,怎么越来越大了呢?”
邱明泉安抚地柔声道:“张姐别着急,你老家那边现在灾情还不算严重。”
张姐眉头紧锁,她的老家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小乡村,虽然家中子女都已经出来了,可是家乡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亲戚熟人呢。
播音员身后波浪滔天的画面切换成了远景,一群群人影脚步匆忙,在护河大堤上奔跑着。就算是隔得那么远,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可是焦急和紧张依旧能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沿河一带的乡镇干部已经带领着人民群众,积极自救,开展了严防死守,力争把滔天洪涛阻挡在这第一道防线。”画面上,脸上透着疲惫的记者把话筒递给了一位显然是现场领导的男人,“吴镇长,请您给我们全国观众简单谈一下现在江苏省这边的险情?”
那位男人满眼血丝,显然也在抗洪的前线奔忙到现在,整个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已经看不见本来的原色,裤管上全是泥巴:“是这样的,首先大堤目前很安全,但是随着水位不断上涨,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放松警惕。我们乡镇所有的干部全都奋战在一线,群众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邱明泉和封睿听着电视里的播报,默默不语。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关注着最新的抗洪消息,就在两天前,国家防洪总指挥办公室刚刚发出了《关于长江、淮河防汛抗洪工作的紧急通知》,要求各级领导立即上岗到位,切实负起防汛指挥的重任。
这电视里的景象,可不是作秀,这是实打实的最艰苦的现场!
在封睿的记忆里,这场艰苦卓绝的和大自然灾害的搏斗中,受灾地区的牺牲人数中,不仅仅有群众,同样有无数的军人、战士,也有数量不少的党员干部。
记者声音因为疲惫已经嘶哑了:“感谢吴镇长,感谢所有干部和群众!另外,请所有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放心,这些保卫家园的当地群众不是孤军奋战,我们的党中央时刻在关注着这严重的灾情,就在刚刚,我们已经收到了最新消息——”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伸手指向了镜头的另一边:“按照就近调拨的原则,附近驻军部队已经在上级的命令下,紧急调集了多个连队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刚刚抵达了抗洪的前线!”
隆隆的卡车行驶声,一辆辆载满军装战士的军车在她身后驶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急速晃过,脸色严肃,但都无一例外得青春逼人。
大概是看到了记者们的摄影机转向这边,一辆卡车上的军官忽然做了个手势,在他的带领下,整辆车上年轻的战士们看向了这边,然后,齐刷刷地举起手,郑重地向着摄影机这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暴雨倾下,风声呼啸,四周的树木枝叶乱抖,在大自然的淫威下瑟瑟摇摆,可是那风雨中的军礼,却整齐划一,稳若磐石。
邱奶奶担忧地道:“这些兵也都是孩子呢,一个个的,有没有二十岁啊?”
邱明泉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战士们都是基层的士兵,大多是十八岁入伍,很多甚至不到二十岁。
可是天灾当头,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种最艰苦最危险的时候,人民子弟兵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不在前线,又该叫谁冲上去?
封睿也在心中淡淡叹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战争时期,军人需要去保家卫国,流血牺牲;在和平时期,大多时候需要他们直面各种险情。”
现在,还远远不到流血牺牲的时候,可是在即将到来的七月和八月,连续的暴雨终将带来史无前例的灾害,就算是倾尽人力物力,各处沿岸的大堤终将会有不少决口,将会有更多的军人和热血男儿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用血肉之躯和滔滔巨浪搏斗。
他们作为预知这一切的人,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不需要他们预警了,面对这样的灾害,国家早已经启动了一切能做到的预案,也一直严阵以待,只是在大自然面前,很多时候,人类委实太渺小,太无力了。
……
忽然,电视上转换了一条新的地方新闻。刚刚播报完江苏的一线情况,镜头转向了湖北:“这里是来自湖北抗洪前线的第一手报道……”
一位军装笔挺的军人出现在画面上,看肩章应该是营长军阶,正在接受一位素颜女记者的采访,神色肃穆:“我们隶属于汉江某军校,刚刚接到前方洪汛吃紧的消息,上级派我们带领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就近前来支援,主要负责后勤工作。”
邱明泉忽然抬起了头。
镜头转向他身后一排排年轻的面孔,一个个同样戎装在身,可是明显面孔比刚才的士兵们要白皙和斯文些,和那些农村兵不同,显得更加青春洋溢。
不知道怎么,邱明泉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心里,封睿也猛然“啊”了一声。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什么,竟然都心头一颤!
女记者快步走到了他身后的队伍前,眼睛一亮,忽然将话筒伸到了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年轻军人嘴边:“您好,能不能耽误一分钟接受采访?”
那年轻的男子的板寸极短,发青的头皮隐约可见,得到旁边上级的点头允许后,他“啪”地一个军礼,动作标准,声音清亮:“请问!”
“你也是军校的大四学生吗?”在一众军校生中,这一位的相貌实在出众,镜头下,秀美中又带着锐气,一双凤目平静幽黑,由不得女记者一眼发现了他。
“我是来该学校实习的指挥专业毕业生,刚刚完成五年制军校学习,担任临时指导员一职。”年轻军人面容肃静。
女记者吃了一惊:“啊,你已经是正式军人,不是军校的学生了?”
年轻军人淡淡看她一眼:“恕我纠正一下您的说法。任何军校学生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就是一个真正的现役军人,并没有学生和军人的区别。”
采访只持续了短短几句,前方的队伍忽然启动,为首的军官一声令下,那接受采访的青年军人迅速一个转身,跑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尾部,身影迅速消失在镜头外。
邱爷爷忽然眯着眼睛,狐疑地道:“我这眼睛是不是有点老花,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向家那孩子?”
餐桌上一片静默,邱明泉心里一片纷乱,半晌才低声道:“是的爷爷,你没看错。”
那个接受采访的年轻俊美军人,是向城!……
“啊,我想起来了!”邱奶奶颤巍巍地惊叫了一声,“上次喝喜酒时,我和你妈聊天她说过的,向城那孩子上的五年制,今年夏天才毕业。这、这怎么一出来就……”
接下来她的话没出口,可是邱明泉和封睿却都心里明白。
这任务,可不是普通的凶险啊!万一真有点什么……邱明泉心里忽然打了个寒战,慌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意:“奶奶,别担心。电视里说了,他们军校学生是管后勤补给的,不危险。”
邱奶奶这才拍拍胸脯,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韩立家新换的宽敞别墅内,韩立同样也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菜,随意地看上几眼电视新闻。
这短短六七年时间,东方智慧科技公司给创始人陈老师和韩立他们带来的分红是极其丰厚的,再加上去年正式成立的明立科技的股份,韩家早已经迅速跻身为科技新贵。
此刻的韩立尚且不知道,他们刚刚和易络科技公司完成了股权呼唤、交叉持股,这一合约完成后,他们的股票以后会飙涨到怎样惊人的地步,明立科技的估值也将达到一个叫人咋舌的高度。
可是就算不算这些暂时无法变现的股权,就是东方智慧公司日常的分红,已经足够韩家过上极为富庶的生活,前两年刚买的三室一厅早就不住了,重新物色了地段极好的黄金别墅区搬了进去,韩妈妈甚至早早地退了休,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煲汤做饭,美容购物。
身边,韩妈妈正端着一锅竹荪鸡汤往餐桌边走:“来来,喝点鸡汤补补,天天熬夜搞那个什么计算机程序,我觉得你底子都虚了!”
韩爸爸笑眯眯接过来:“老婆真是心灵手巧,来来,儿子来盛一碗。”
可是身边他们的儿子却直直地瞪着电视画面,不知道怎么,像是整个人都全身僵硬了一样。
“哎,看什么呢,这个脸色?”韩妈妈扭头看看,恍然大悟,“哎,这洪水真是糟心,没完没了的……”
话没说完,高大健壮的儿子忽然站起了身,狂风一样冲上了楼梯,向自己的书房跑去。
韩妈妈莫名其妙地在身后追着喊:“哎哎?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什么事这么急,连汤都不能喝一口再走?”
没人回答她,韩立已经飞快地跑进了书房,抓起手机,慌忙拨打起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忙音。一直是忙音!
他气急败坏地把电话往桌上用力一扔,在书房里团团乱转,心里像是烧了一把火。
央视的新闻都是要经过剪辑的,今晚播出,起码也是昨天或者前天的事。
可恶,他以前每天晚上都要死缠烂打地和那家伙通电话的,就在前天的时候,向城忽然来了一个短信,说自己这几天有个全封闭集训要参加,不准带手机,叫他近期不要再打电话,他收到短信再打回去,就已经一直是忙音了。
要不是在新闻上忽然阴差阳错看到,他至今还会被蒙在鼓里!
该死,该死!
他忽然又跳过去抓起来手机,还好,诺基亚就是耐造耐操,被他刚刚那样大力一摔,竟然完好无损,坚挺无比。
他匆忙地拨通了邱明泉的电话:“喂,班长!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新闻联播?!”
邱明泉轻轻叹息一声:“我看了。”
“他没和家里说?你也不知道?那向叔叔和韦阿姨他也瞒着吗?”韩立的声音几乎是怒吼,“向城这个混蛋,他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们所有人?!”
邱明泉声音低沉:“韩立,军令如山,他应该是不能随便透露;再者说,他瞒着爸妈和我们,也是怕大家担心。”
既然注定要向最危险的地方开拔,提前告知父母和亲人好友,除了徒增他们着急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那现在就不担心了吗?”韩立怒叫,使劲拽着胸前的领带,觉得仿佛透不过气来,“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邱明泉轻叹一声:“韩立,你别这样。”
“我哪样?我只想他好好的,我害怕!”韩立的声音嘶哑了,渐渐低了下去,“班长……我不瞒你说,我真的害怕。”
邱明泉沉默了。
他的心里,怕是比韩立更加沉重。韩立看到的险情,尚且不到最紧要的关头,到了七月八月最险峻的时候,只要是在抗洪的最前线,怕是人人都要冲上最前线,现在守在前方的老百姓们,反而都是要撤退的。
危险当头,灾难在前,子弟兵们永远是群众的保护神,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班长,你说……这洪水会不会很快退去啊?”韩立的声音听起来又无助又惶恐,是邱明泉从没听过的软弱,“我刚刚想了一下,这洪水都大得动用军队了,而且也快逼近了历史水位警戒线,总不能……总不能真的再发下去吧?是不是?”
邱明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不知道,看情况不太乐观。”
已经六月底了,七月份的第一次巨大洪峰即将到来,现在说一些虚无缥缈的安慰,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操!”韩立又暴躁起来,“早知道我就拼死拦着他叫他别考军校了,上什么学校不好,上音乐学院、上艺术院校,哪有这些危险?”
“韩立,你给我冷静下来!”邱明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也严肃了,“向城在五年前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你假如真的喜欢他,就尊重他的意愿。”
韩立猛地闭上了嘴,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颓然地坐在了书桌边的椅子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声响。
半晌后,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对不起,班长。是我说混账话了。”
静默了一阵,他低声道:“挂了,你也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