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了解我
我忘不了你的时候你会不会来疼我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声音清亮慵懒, 伴随着电吉他的自弹自唱,虽然没有原唱张学友那种厚重醇亮,却有着另一种迷惘深情。
周围的客人原本都在忙着调情和行酒令、玩骰子,可是这歌声响起时,慢慢地,酒吧中的声音竟然慢慢小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在歌声中都有点走神,仿佛被这纯净忧伤的歌声牵动了某种暗藏心底的旧日情绪。
邱明泉和韩立静静坐在角落里,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杯刚点的酒水,遥望着那方舞台上。
“这家伙,唱歌的时候和平时就不是一个人。”韩立抱着胳膊,浓眉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望着台上的向城。
邱明泉看看他:“怎么不一样了?”
韩立“呵呵”了一声:“开口唱歌就叫人喜欢得不行,开口说话就欠揍。”
“……那不开口呢?”
韩立挠挠头:“不开口啊,那就比较麻烦了,容易一言不合就动手。”
邱明泉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现在总不会了吧?以前在高中你们可没少打架。”
韩立喝了一口鸡尾酒,大言不惭:“别看这小子打架刁钻,好歹我皮糙肉厚,再说了,我劲儿大!谁也别想占谁便宜。”
邱明泉注视着灯光下向城那微微隆起的小臂肌肉,故意吓他:“现在估计你够呛了,我瞧向城在军校锻炼了一年多,明显肌肉超过你了哎。”
韩立大吃一惊,赶紧凝目向台上望去,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长舒一口气:“哪有,明明还是那么瘦!起码应该再胖二十斤才好。”
他凑近邱明泉,贼兮兮地压低声音:“再说了,你以为我没防着他在军校变厉害么?我早就想到了!”
邱明泉诧异地看看他:“什么意思?”
韩立一撸袖子,亮出明显更加健美结实的肱二头肌,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闪着蜜色的光泽,得意扬扬:“我就怕这小子进军校练得更凶残,我在学校也没闲着,除了拼命健身以外,我还报了自由搏击班和散打呢!敢和我斗,我就算干不趴他,他也别想阴我!”
心里,封睿实在忍不住:“这个白痴!”
邱明泉静静凝视了韩立半晌,半晌叹口气,慢吞吞吐出一句:“我觉得……一年不见,向城已经长大了,怎么你还这么幼稚呢?”
“班长!”韩立横眉立目,悲愤不已,“你到底是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邱明泉哈哈一笑,终于不再拿他开玩笑,就在这时,耳边向城的歌声终于缓缓停下,吉他的尾音在空气里划过一道微弱痕迹。
四周静了一会儿,才忽然响起非常热烈的一片掌声。在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的人,往往对背景歌手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向城的声音委实出色,一曲既终,竟是引来了一片真诚的叫好声。
舞台上,向城并没有下来,他安静地沐浴在那片集中打来的舞台灯光中,忽然站起了身。
他利落地一把撕开胸前只扣了两个纽扣的斯文衬衣,露出里面镶满金色龙纹的黑T,配着下身的破洞牛仔裤,猛然抬头,帅气而夸张地向着台下举起了吉他!
随着他的动作,早已在台下的两个男生忽然站起,飞身一跃,齐齐跳上了小舞台的中心,在地上捡起早已摆放好的贝斯和键盘,和向城一左一右,并排而立。
正是继光中学那个小乐队的伍小天和唐郁。
都穿着风格一致的定做黑金龙纹T恤,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三个大男生又骚包又帅气,没有忙着演奏,却齐齐冲着台下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立刻引来一群小姑娘的尖叫。
他们中间,刚刚还温柔吟唱的向城眉目生动,俊美无俦,懒洋洋冲着台下某一桌勾了勾手指。
“草!叫我呢。”韩立摇头笑骂一句,飞快脱下外衣,露出早已穿在里面的同款T恤,“班长,我上去了!”
迈开腿,他生龙活虎地飞身上台,可是跑得太急,一双大长腿不知在哪里就被什么绊了一下,忽然就狼狈不堪地摔了个大马趴。
舞台灯光正有一束照在前方,这一下,帅气亮相变成了狗啃屎,台下立刻一阵哄笑,酒客们兴致勃勃地狂吹口哨:“喂,行不行啊哥们!”
台上的伍小天和唐郁都猛地一扭头,做出“我不认识这傻叉”的嫌弃表情,向城更是一闭眼睛,脸上一片惨不忍睹。
接过唐郁劈面扔来的两根鼓槌,韩立狼狈地跳上台,涨红了脸,闷着头就往后面的鼓架那边冲。
唐郁瞪他一眼,小声恨道:“我隔壁外语系的女神可在下面看着呢,好不容易才约到的,毁了我们的演出,我捶死你!……”
韩立根本不理他,只冲着向城一乐:“嘿嘿,我好好打鼓弥补。”
向城斜睥他一眼,冷着脸作势要踢:“快点滚去站位!”
灯光骤然变亮,贝斯和键盘声混合着响起,短暂的前奏过去,和刚刚截然不同的声线忽然爆发,向城压低了嗓音,刻意露出嘶哑的狂放: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自已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黑豹乐队最著名的单曲之一《无地自容》!
1994年的夏天,窦唯尚且才华肆意,风华正茂,黑豹乐队也还在最巅峰的时候,这首叫无数人癫狂的金曲虽然被一些摇滚迷抨击为“过分谄媚流行元素”,可是显然,它在大众中的知名度和传颂度,都达到了流行摇滚乐的一个高峰。
台下气氛蓦然变得狂热,在酒吧的客人们没人不熟悉这首著名的摇滚金曲,叫好声、口哨声、打拍子的鼓掌声,还有一堆人在下面跟着应和,而这些嘈杂,都没办法真正盖过台上经过音箱放大出来的乐声和人声。
向城的音色还是偏向清亮,就算刻意压低了声线,和原唱的粗狂张扬依旧有着极大的不同。再加上一头利落板寸,没有摇滚乐手标配的长发,整个人在唱着这首酣畅淋漓的摇滚时,就凭空减少了些原唱的狂放不羁,多了一份迷惘和脆弱。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慢慢地放松慢慢地抛弃
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偶一抬头,他的目光掠过台下,终于望向了一边静静坐着的邱明泉。
无序摇动的酒吧灯光晃荡着,正打在这一刻的邱明泉身上,映出他安静聆听的脸,和四周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向城的视线和他似乎对视了那么短短数秒,才再度移开,继续专心歌唱。
而邱明泉心里,封睿却忽然叹了口气。
“上辈子,我也和你一样,在台下这样看他唱过歌。”
邱明泉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饮料吸管:“也是这里吗?无色酒吧?”
“对。”封睿语声有点萧瑟,“那时候我出国上学,也会在放假时回国,和昔日的好友们聚聚。向城那时候考的是音乐学院,也是很早就组了乐队,一心一意做原创音乐。”
“不是现在这几个人吧?”邱明泉望着台上青春洋溢的四个大男生,唐郁戴着贝雷帽,正疯狂地弹奏着键盘,和向城背靠着背,他们身后,韩立的身影隐在灯光后,却藏不住一双眸子里晶亮的光芒。
“当然不是,这几个也就是玩票的,向城在音乐学院里找的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学,很专业,在东申市的地下乐队里曾经也小有名气。”
“后来呢?”
封睿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后来了。90年代没有什么摇滚乐队真的生存下来,就连最著名的那些黑豹、唐朝,最后也都纷纷解散,湮灭于人群中。整个圈内有名的摇滚乐队那时候都集中在燕京市北漂,日子过得异常清苦。”
邱明泉犹疑问道:“他也去燕京了吗?”
“他去过一段时间,我也曾顺便去燕京市看过他们乐队的演出,条件是很差的,都住在地下室的大通铺里。向伯伯他们不太支持他做这一行,所以他也不敢说这边的窘迫,也死活不要爸妈寄钱。”
“啊……”邱明泉有点动容,“他是真心喜欢音乐啊。”
“对,那时候虽然过得苦,可是匆匆一见下,我觉得,他的眼睛却像是闪着光。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爽快地说,你有什么梦想就尽管去,别考虑钱,哥支持你。”封睿陷入了遥远的记忆,“可是没过两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只以为他娇生惯养惯了,终究还是受不了燕京那样的漂泊,可是后来才知道……”
他停了停,有点说不下去了。
邱明泉接过了话题:“其实,是因为你们封家的大本营在东申市,你回国后的生意主战场也在这里。”
向城舍不得的,是封睿,而不是这里舒适和安静的生活。
只可惜,他牺牲了自己的梦想,却又没有得到爱情。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必然得到回报的牺牲,更何况,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封睿苦笑一声:“对。他的确是为了留在我身边,才放弃了燕京的音乐梦。假如我能稍微早点发现端倪,我应该更早地劝醒他,一定不要放弃。”
“可惜你并没有观察入微,当然更别提给他忠告。”
“是啊。我什么都没察觉,等到我察觉的时候,处理和拒绝的方式又太粗暴。以至于他后来一直很颓废和消沉,那时候,听说了他的放纵后,我是充满埋怨和不耐烦的。”
邱明泉点点头:“不满他忽然打破了你们的好哥们关系,埋怨他叫你有内疚感——你觉得你没有什么错,却被忽然拉入了一个窘迫的境地,所以你觉得他应该自己走出来,假如走不出来,就是又蠢又糊涂。”
“……对,我就是那样想的。”
“所以你会在多年之后再度被告白时,忽然口不择言,说叫他去死。”邱明淡淡道。
封睿沉默了,好半晌,他自嘲一笑:“你对我失望了,是吗?你觉得,我的做法冷酷又自私。”
“是的,我对你有一点点失望。”邱明泉凝视着台上的向城,怅然道,“你其实可以处理得更好。向城固然执拗而偏激,但是他也没有苦苦纠缠,被拒绝的痛苦和失望,多年里是他自己一个人背负着。”
台上,年轻的向城还在肆意张扬地歌唱,邱明泉尚且看不出他的眼中有明显的痛苦迷惘,可是他的记忆中,却一直记得上辈子临死前看到的那个向城。
同样是憔悴和黯淡的,虽然面容依旧俊美,可是眸子里却像是被绝望剥夺了任何光芒。
不知道怎么,他就越想越憋得难受:“而你却根本没有受多大影响,对着你最好的童年伙伴,就算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可是也该有点同理心,用起码的关怀和理智,帮他走出来吧?没有人应该为痴情和喜欢付出这么大代价,却没有人拉他一把。”
……好半晌,封睿都没有说话。
台上歌声渐停,乐器逐一消去了声音,就在一曲就要终了时,封睿终于淡淡道:“你说得都对,我承认。可是你这么生气,却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你。”
他慢吞吞道:“你同情的那个人,因为喜欢和痴情而痛苦的、没有被认真对待的,到底是向城,还是……他?”
酒吧里喧嚣无比,他们身边似乎炸响了一片欢呼和掌声,台上的几个大男生正得意扬扬地鞠躬,可是邱明泉却觉得耳边一片空白的安静。
就好像有人帮他扫清了一切杂音,好叫他听清楚封睿接下来锐利的话:“你到底是在责怪我简单粗暴地对待了向城,还是后悔自己没有温柔和理智地对那个人说一声‘我也喜欢你’呢?”
邱明泉怔然坐在那里,觉得耳边只剩下了封睿的这句诘问。
“封睿……你这是无理取闹,胡乱对比。”他狼狈地忽然站起身,在酒桌上的鸡尾酒杯下压了几张百元大钞,转身快步,挤出了热闹的人群。
台上,向城拨弄着吉他弦,正要开口说出下一首的歌名,可是一眼看去,正望见邱明泉颀长身影一晃,他怔了怔,拨弄琴弦的手指就是蓦然一停。
邱明泉冲出了酒吧,奇怪的是,一向毒舌而尖锐的封睿,却没有再在他心里咄咄逼问。
酒吧外面的街道繁华热闹,是一片酒吧聚集区,不时有酒色的气息透过五彩陆离的玻璃门透出来,逃出那里,邱明泉才觉得耳中的嗡嗡声减轻了些。
空气清新了许多,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知道是借此平复纷乱的心跳,还是掩饰混乱震惊的情绪。
——封睿这是怎么了?自己又是怎么了?……
可是没容他有细想的时间,他的身后就响起了一声黯哑的叫声:“明泉哥!”
邱明泉猛然回头,怔然望着酒吧门口追出来的向城,心跳微微加速。
向城推开门,缓步走了过来,似乎有点迟疑,可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他近前。
附近的小树上缠绕着酒吧装饰的彩灯,在夜色里闪烁着微弱变换的亮光,照在近处向城的俊脸上,使得他顾盼生姿的凤眼中,有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最后问一句,你喜欢睿哥吗?就是我说的那种喜欢。”他声音稳定,似乎不知道在心里对着这个假想敌问过多少次。
邱明泉静静望着他:“我的回答,会影响你做什么决定吗?”
“对!”向城静静道,“我知道,睿哥从来都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邱明泉心里一颤,抿住了薄唇。心里,封睿一言不发,只是聆听。
“我要你一句话。你也喜欢他的话,那么我不碍着你们两情相悦,二话不说退出。”向城声音平淡,似乎在说着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可是声音却出卖了他的紧张,那是和台上的嘶吼完全不同的喑哑,带着轻微的颤抖,“假如你不喜欢他,或者根本不敢回应,那么你也给我、给他一个准话,别婆婆妈妈的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