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街上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深夜中的江镇彻底展露出它狰狞的模样,到处都是这鬼影一般的邪物,逡巡着,将找见的每一个活物都残忍地杀死。
怪不得那车夫听到他们说要来江镇会是那种反应,只要见过一次,任何普通人都不敢再靠近这里。
他们的出现就像是在油锅中滴入一滴清水,所有上一刻还漫无目的的鬼影即刻找到了目标,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扑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跑。”被薛止横抱在胸前的穆离鸦撑起身子,在他的耳边说道,“这样你也不方便。这次我能够保全自己。”
但薛止恍若未闻,还是一手护着他一手拿剑,半点都不放松,生怕他在自己无法注意到的地方被袭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对劲,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很怕,没有一次这么害怕过。梦中秋桐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那温热粘稠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身上。他找回的不过是承载着承天君微不足道一点力量的碎片,随时都有可能会消耗殆尽,等到那时候,他要如何保住怀中的人,不让他步秋桐的后尘?
劝说无效的穆离鸦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我们要往哪里逃?”
这江镇处处暗藏杀机,如果只是漫无目的地跑,他们迟早会被这些鬼东西追上。
“你想到什么了?”这次薛止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扣着剑柄,一直到上边的花纹都深深地烙在血肉里,脑子才稍稍清醒一些。
“我总觉得,比起真的杀掉你,这些鬼东西更像是要阻止你继续向前。”穆离鸦这样说道。
那个人明知道这些鬼影无法伤到薛止却还是让它们守在这里。至于他的性命,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在眼里。
“那山中肯定有什么他不希望你找到的东西。”
在穆离鸦说出自己的猜测以后,薛止就即刻调转方向,带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山林那边去。
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能够看到听到的东西其实是很有限的,所以整个逃亡过程里他看到只有在夜幕中闪动的银色剑光和被斩落后就化作青烟的残肢。当中最令他分心的是薛止那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下的,驱散了他心中的那一丝惊慌和恐惧,使得他甚至有些想要倦怠地闭上眼睛。
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明明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但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安心感。
也不知道薛止带着他在夜幕中奔跑了多久,不知不觉两人身边再没有那些跟上来的黑影,只剩静谧的夜色笼罩着。
“它们没追过来了。”穆离鸦自然发现了这点,抓着薛止的衣襟轻声说。
“嗯,我发现了。”
黑暗中,薛止回头看了眼。他们早就离开了镇子的边界,身后的地方是那条环绕着村镇的长河,一刻不停地流动着,表层泛起粼粼波光,好似那些紧追不舍的恐怖鬼影不过是他们的幻觉。
以这条河为界限,黑影不再继续往前,仿佛前方有什么令他们感到畏惧的东西。想到这一点,薛止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半点不肯松懈。
“放我下来,现在姑且算是安全了。”穆离鸦思索了一会,说出的理由倒也令人信服,“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帮你一把,而不是像这样拖累你的脚步。”
这次薛止将他说的话听了进去,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将他放了下来。
“你不是拖累。手给我看看。”薛止唰地撕下一截袖口,替他包裹起手臂上的伤口。
那条伤口不算太深,切口光滑,应该是缠斗的时候一时不慎被那些东西近身造成的,又因为他们在这夜幕中奔走了这么久,流出来的血都有些干涸了。
在薛止将布条缠绕上去的时候,穆离鸦像是觉得疼痛,手臂不易察觉地往回缩了一下。
“现在知道痛了?”薛止做出副冷淡口气,抬眼看他,“很痛吗?”
被问到的人先是点头,看到对方停下动作迅速改了说法,“有一点。真的就一点。”
薛止当即放轻了手上动作,“抱歉。”
“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我以为我能处理那些鬼东西,但架不住它们实在太多了。”
“不要有下次了。”
穆离鸦笑了下,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薛止替他包扎好伤口,他收回手臂,稍微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只要不太用力就没什么事后才松了口气。
“你刚刚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你像是在……害怕。”
他挑了一个相对谨慎的说法。以他对薛止的了解,薛止刚那点反常根本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等了一会只等到薛止粗糙的呼吸声,侧过头想要将这个话题结束掉,“如果不方便说的话……”
即使是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也会有不愿和对方分享的秘密。他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不方便。”
薛止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好似在说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没有收起手上的剑,只是换了个相对不那么富有攻击性的姿势,“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所以有些后怕。”
“想起什么?是作为承天君的……”穆离鸦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如果想起来的是和承天君有关的事,那有什么值得后怕的?
“都不是。”薛止亲自解答了他的疑惑,“我只是想起来那个晚上发生什么了。”
在那个没有光的夜里,有什么人潜入了穆家宅邸,杀死了包括穆弈煊在内的所有人,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
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的穆离鸦当即愣在原地,脸上那点笑容也隐没在惊诧与冷漠背后。
“是吗?你想起来了。”他看起来并不相信薛止说的东西,“如果只是……”
毕竟这三年多以来,薛止不止一次试着找回那个夜里的记忆,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才不会被落空的失望击溃,他一直都是靠这些才支撑住了自己,不至于在空虚中崩溃。
就像他了解薛止一样,薛止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副反应,“不是一些模糊的断章,而是整件事情,当中自然包括真凶是谁。”
这些他全部都想起来了,不再有一分一毫的模糊,清晰得都要让他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你……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追寻的真相以这种荒谬的形式被放到了眼前,穆离鸦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胸腔中翻涌是喜悦还是憎恨,只能麻木地顺着问道,“那……到底是谁?”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就是他。”
说完薛止紧紧地盯着他,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爆发,甚至没有哪怕一丁点反应,只是垂着头,半晌都不说话。
“你还好吗?”薛止有些担心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当他触碰到那单薄的背脊时,他发现他竟然在轻轻地颤抖。
所有的镇定都不过是他强装出来的,他在忍耐翻涌的恨和痛苦。
除开最初的那一点怜悯,薛止心中泛起的是无限酸楚。不需要有疑问,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了,中间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都在忍耐,忍耐着不要让自己被仇恨吞噬,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的仇人肯定神秘而强大,假使他一时不慎,让对方找到了可乘之机,死去的人就真的再无法瞑目。
他一直忍耐到了现在,过去的娇纵和浮躁都被磨得一点不剩,几乎要将他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
亲吻、拥抱还有言语都无比苍白,到最后薛止只能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些。
“我不会有事的。”等到穆离鸦终于抬起头来,声音透着点古怪的压抑,就像一丛燃烧过后的灰烬,由灼热逐渐冷下来,“果然是他,跟我想得差不多。”
他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但在薛止看来,这笑比哭泣还要难看,“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的仇人是他。”
“早在还没有踏上这趟旅途以前我就隐约有过这样的猜测,那就是穆家灭门的事和我十岁那年遭遇的刺杀脱不开的干系。后来在那间破庙里见到了他,这个念头再度浮现出来……但是我没有证据,更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把这些事藏在内心深处。”
“那你打算怎么做?”薛止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么?”
这漫长的一路走来,他们看遍人世悲欢,知晓了苍生的种种疾苦,但他同样没有忘记,最初支撑着他走来的只有仇恨。
“我想要报仇,我没有哪一天不想要报仇。哪怕我知道窥见太多天道是要遭报应的,我还是想要为他报仇。”穆离鸦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要报仇。”
他的仇人是这样高高在上,若是要报仇就只有弑神这一条路,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但薛止没有嘲笑他这愿望过于不切实际。
“那就继续往前。”不知道薛止有没有注意到,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态不像是凡人薛止,更像是只存在于幻象之中的那个承天君,带着一分悲悯与郑重,“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就算知道是他做的,我还有些事情不明白。”
“真相就在那里。”
他的眼圈泛着一点红,但整个人已慢慢冷静下来,“是啊,所以我更不应该在这里停下。”
他和薛止一前一后地走着崎岖的山路,头顶繁茂的枯枝遮挡住天光,使人难以看清前方道路。
照常理来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许多景物都已不再是过去模样,再加上此刻天还黑着,想要找到当初的那条路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穆离鸦还在艰难地在回忆的碎片中搜寻,薛止就拉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横穿过那条山路,用佩剑劈开前面枯死的灌木丛,又走过一整片茂密的树林,找到了一条已经不能称之为路的崎岖小道。
看得出这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已经在某次爆发的山洪中毁掉了,他们走得非常不顺利,好几次都要被枯死的藤蔓和碎石绊倒。
想到这一点,穆离鸦默念了一句咒语,手中燃起青绿色的火焰。这火焰约莫有拳头大小,自发地漂浮到前面一点的地方。
很快一簇簇漂浮的狐火就环绕在他和薛止的身边,照亮了这方寸之间,使得他们不用再摸黑前行。
“谢了。”
“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借着冷光打量四周环境,“是这条路?”
“差不多。”薛止含糊地答道。
看不见星空便难以确定方位,哪怕对着穆弈煊留下的地图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寻找,由着薛止带他前行。他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薛止面对岔路口还会有几分犹豫,越往后他就越发不假思索,仿佛早已知晓怎样去往那个地方。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忽然前方刮起了大风,哪怕前面有人为自己挡去了一大半,穆离鸦还是被吹得快要睁不开眼,连束发的带子被吹掉了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狐火更是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我知道该往哪边走。”薛止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有些模糊,就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跟那个时候差不多,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我只要循着它的指引就能找到。”
靠着这点似有似无的指引,两个人在狂风中艰难地跋涉。
起初只是一点细弱的微光,勉强能够照亮黑暗的道路,到后来这光芒越来越繁盛,都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
沿途树木中间系着缕缕红绳,红绳上挂着一枚枚精巧可爱的黄铜铃铛,于他们走过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声响,好似在通报主人家又来了新客。
正是这清脆的铃声唤醒了穆离鸦对于过往的记忆。他试探性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们就已偏离了原本的道路,来到了那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地。
镇守着入口的凶兽石塑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只有那一人高的若隐若现轮廓提醒着他们,他们的确找到了当年承天君的栖身之处。
这里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神明住所,狂风还有冬日的严寒都已烟消云散,天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沿途不知名的树上开满了花,细小的花瓣从树上坠落,还来不及触碰到地面便融化在了光明之中,温暖明媚得宛如置身于春日。
见到这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场景,穆离鸦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过江镇那荒凉恐怖的模样,再想到那个人的种种阴毒手段,他都做好了会看到一副荒凉残景的准备,但这里的光阴流逝仿佛静止了,中间十数年都没能留下痕迹,还是这般平和宁静。
明明主人都已经不在了,明明承天君已经转生成了凡人薛止,到底是为什么这里还能维持着旧日模样?
这样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留意到前面的薛止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些的地方就是他曾经和祖母走过不止一次的阶梯。
“要上去吗?”他以为薛止是有事情要和他说,但薛止的眼神显然不是这样说的。
“你……”薛止没再说下去,他举起手,像是想要触碰他却不敢的样子。
感受着那带一点粗糙的指尖若即若离的触感,穆离鸦有些疑惑地握住他的手腕关节,拉近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你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还未问完他就在薛止的眼中看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影子。
他的发绳在那场狂风中不知所踪,长发如流水般落满肩头,垂落下来的发梢不再是乌黑的颜色,而是雪一样的纯白,在四周透亮的光芒中泛着一层透明的银色。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生前的祖母。想到她已经去世了四五年,他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人是他本人吗?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低下头,手还是那双手,茧子和伤痕半点没少,可洁白如玉石的皮肤底下透出若隐若现的一道道流动着的青色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