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应该是有病的,面色蜡黄,嘴唇泛紫,牙齿掉光了,包着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可就是这幅不掺一丝虚情假意的哀恸模样让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曾几何时,他也曾用尽心力侍奉在另一个人的病榻前。
“祖母快死了,没办法护住你们了。”她那时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我的小九儿,去给我把那盏灯点上。”
“不,我不点。”他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摇头,“我不点。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我绝对不会点了。”
“别哭了。”她想要给他擦泪,试了好多次,怎么都抬不起手,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跟个花猫儿似的。”
“祖母,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要你的小九儿做什么都可以。”
他少年丧母,父亲又太过忙碌,是祖母不嫌他不吉利,一点点把他带大的。他原本以为像祖母这样厉害的大妖怪能活好多好多年,他以为……不论他想了什么,总之都不会是这样子的。
想到他的祖母,他心里又是一酸,再多刻薄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尤老夫人打开食盒,将里头装着的东西隔着栏杆送了进来。
“……老夫人费心了。”
“是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们啊。”泪水顺着她脸颊上深深的沟壑流下,“好孩子,是我教出来的不孝子害了你们啊。”
三层红木食盒里装着寻常人家连过年都不一定能享用的鸡鸭鱼肉和白米饭,甚至还送了一小壶酒。
“老夫人赶快回去吧。”见食盒空了,他温言劝诫,“这大牢里阴气太重,免得伤身。”
送走尤老夫人,他取过筷子,随便拈了块酱鸭吃到嘴里。不知这酱鸭味道如何,他下意识就皱起眉头。
少年捕快阿询注意到这茬,没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大少爷嫌这饭食粗劣,吃不下?”
他懒得跟这半大小子计较,“你想吃就拿一半去。”
阿询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说谎后,拢过那碗白米饭和酱鸭,大口大口地扒了起来。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伏龙县又是个远近闻名的穷县,百姓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更不要提鸡鸭鱼肉地享受了。
这头阿询饿狼一把狼吞虎咽,穆离鸦端着另一碗米饭和肉菜去到薛止身边。
薛止的精神比上一刻看起来更差了,他试探性地摸了摸薛止的额头,意料之中的高热。
穆家以魂铸剑,剑灵便是铸剑用的凶魂恶鬼。薛止和剑中恶鬼共享魂魄,眼下剑丢了,他身体里的那一魂一魄自然不可能安分,而一闹腾,遭殃的就算薛止。必须早日把剑找回来。他心中阵阵绞痛,面上却半点不显,从薛止怀中摸出小瓷瓶,到出红色的药丸喂进他的嘴里,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个铜做的小玩意。
林大夫送了他个小工具,约莫一根指节那么长,内里中空,一侧尖一侧平,方便他取血做药引又不至于割伤筋脉。
血流进薛止的嘴唇之间,药效立竿见影,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穆离鸦。
“先吃饭。”他看出薛止有话想说,“我已经知道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薛止慢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外头还有那狼小子看着,说点话都不大方面,他的手指擦过薛止的嘴唇,悄声说,“太阳下山以前动手。”
会跟杨捕头他们来并不代表他和薛止会认命地在这伏龙县衙门被砍头献给那尚不知真假的罗刹鬼。
在薛止吃饭的同时,他揭开了酒壶的泥封,就着壶喝了起来。
这酒大概是先前伏龙县还没有这般贫困时酿的,酒香醇厚,带一点点辛辣,淌过喉咙的时候像燃起了火。
送酒的人大概想的是,喝醉了再上路就感觉不到痛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就壶底沉淀的残渣随意地泼在地上。
那边的阿询吃饱了,看他的眼神没有那么饱含敌意,“你喝醉了?”
“你觉得呢?”他舔了舔嘴唇,眼神亮如鬼火,“你觉得我在借酒消愁?”
阿询本能地侧开脸,不敢看他这幅妖异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毛头小子。”
他非但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
如果喝了足够的酒就能麻痹心里的痛楚的话,那大概全天下的酒送到他面前都不够。
……
一般斩首行刑都是选在正午。
正午是一日之内阳气最重的时刻,在这时犯杀戒的话刀下亡魂也不会变为厉鬼回来索命。
但这件事拖得越久越不利,夜长梦多,加上尸体容易腐败,他们只能赶在太阳下山以前就将人拖出来砍头,然后用铜盘子装了,乘着入夜送入江中。
可不论做了多少次这种事,尤县令那颗早就被染黑了的良心都不无法觉得好过。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对被他用二两银子从一户穷困人家手里买过来的童男童女。这对小孩子才丁点大,被他喂着喝了点米汤就不再哭嚎,黑不溜秋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在被他装进竹笼子那会还以为自己跟他们闹着玩,咯咯地笑。他越看越手软,最后是他那心狠的婆娘拉开他,将他们塞进了笼子,带到了江边,供奉给点名要童男童女做人牲的罗刹鬼。
这画面反复缠绕在他的心里,过去了好多年都难以忘怀。他是罪人,是害死了无数人的罪人,可他又救了整个伏龙县,没有他的话,罗刹鬼发起怒会杀死更多的人。
太阳逐渐沉进西边那条线,眼见最后一丝余晖都要消散在黑暗中,尤县令带着身边几个亲信,在后院的旷地上就准备行刑。
刽子手是县里的屠夫。杀猪的人身上煞气重,做这些事不怕被小鬼缠身。
“人呢人呢?”
尤县令左边眼皮跳得厉害,强打精神大声质问手下人怎么还不把那两个人押过来。
在官府做事的多少都知道些那莲花盒子后头的事,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深信不疑,哪里敢跟这神秘的鬼神抗争。
“马上就带过来了。”
说话的是尤县令身边的刘师爷。
这刘师爷连尤县令都不如,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读得狗屁不通,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只能在这伏龙县当个师爷糊口,先前那堪称妖魔鬼怪的画像就是出自他之手。
“快些快些,要是……”尤县令缩了缩脖子,“唉,来了。”
被衙役押来的那两人皆是五花大绑,眼前蒙着根黑布条。据传只要用黑布蒙住了眼睛,枉死之人就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自己,回魂夜也找不到仇家。
本来他们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青色的火焰凭空冒出来,飞速蔓延,将他们手脚上捆着的绳子烧了个干净却没有伤及他们本人。
一旦没有绳子的束缚,
“快,快给我抓住他们!”尤县令心叫不好,赶忙叫人过来帮把手,“别让他们跑了!”
他心虚得厉害,喊到后来自己底气都不是很足。
可这群衙役捕头哪里是薛止的对手?薛止连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都没有摘,光是听声辩位就赤手空拳地掀翻了两三个衙役。
穆离鸦揉了揉手腕上被绑出来的红痕。他皮肤白,那深红的痕迹落在上面更显触目惊心,估计好长时间都难以消去。
尤县令哪里想得到这两个轻而易举就被底下人绑来的年轻人居然这么有本事。
眼看白衣的那个慢慢地朝自己走来,想起自己先前要对这两个人做什么,他心头警钟大作,全靠最后一丁点骨气才没有即刻跪下。
“尤县令,某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什么交易……?”尤县令抖得像只小鸡仔,只要不杀了他,哪怕让他做牛做马他都会答应。
穆离鸦目光缓慢地把这里每一个人都看了个遍,“某还没有想好。”他唇角一勾,“先让那个姓杨的捕头出来,某有样传家宝落到了他手里。”
“杨捕头?他不就在这里……”尤县令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你们谁看到了杨捕头?!”
直到这个时候在场的人才注意到这么关键的场合杨捕头居然不在,实在是有些反常。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都好久以前了。”
他们这头七嘴八舌,那头尤县令心里烦得厉害。
天知道没有按时供奉的话那江中罗刹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如果他硬要制服这两个人,大概也讨不到什么好。
“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你你,你平时不是总跟那混小子在一起的吗?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心里虚得厉害,连带着眼皮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极度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面对这一整出闹剧穆离鸦都不过冷眼旁观,“尤县令,你手下的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听出这话里的讥讽,尤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火烧火燎的。这两个人是得罪不起的,他没别的法子,只能将火撒在了那几个捕快身上。
“都什么时候了,知道这败家小子去了哪里的快点站出来,你,对,就你,还要我重复第三遍吗?”
“大,大概在房里睡觉吧。”那平素和杨捕头走得近的捕快硬着头皮站出来,脸色难看得都要哭出来了,“他……他早上还在跟我抱怨,抱怨说每天起得比鸡早,还……还没几个钱拿,真是苦,苦不堪言。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这杨捕头是尤县令老婆娘家弟弟,武练得稀稀拉拉,平日里就最喜偷奸耍滑,说出这么一席话也不足为奇。
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的尤县令恨铁不成钢,长吁短叹了一番,颇有些狼狈地说,“你快带我们去找他,找到了看我不给他好看。”
“尤县令先走,某和阿止马上跟来。”穆离鸦莞尔,“某要的东西还在杨捕头手上,为了这个都不会逃走的。”
“好,好的。”
穆离鸦没再搭理他,“阿止,可以了。”
他手搭在薛止手臂上,薛止如梦初醒,抬手摘掉蒙眼的黑布,有些不适地眨了两下眼。
尤县令走在前边,心里七上八下,走得一步三回头,正好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天边那血色的残阳像干涸的血迹,薛止半边身子站在刑堂屋檐投下的暗影里,半边身子浸没在黯淡的血光中,深刻的五官被无限模糊,只剩一双透着猩红的眼珠格外醒目。这不是人,是地狱来的恶鬼,他打了个寒噤,迅速把脑袋扭回去。
过了许久,那两个人才跟上来,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你说杨捕头拿了你的传家宝,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穆离鸦看了眼暗沉沉的天,简略答道:“一把剑。”
有些捕快是早上跟着杨捕头去客栈的,见过那把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在他们看来,那把剑不起眼得很,不像是很值钱的东西,说是传家宝未免太过夸大了。
尤县令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很值钱?”
穆离鸦瞥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问问,问问。”
“你听说过江州穆氏吗?”
“没听……等等,我想想,”尤县令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四个字,绞尽脑汁地想,“我想起了,我曾在话本里读到过,绝世好剑何处寻,江州云深穆氏隐,是这个穆?”
那话本讲述了一位年轻剑客满门灭尽,隐居与深山之中苦练剑术只求一朝为报仇雪恨的故事。
剑客的仇人是一教之主,与妖鬼邪祟勾结,若是光凭剑术的话只怕连对方的衣角都无法碰到。他不得已踏上了寻求神兵利器的道路,而江州穆氏就是他这趟旅途的终点。
全天下懂铸剑的人成千上百,只有江州穆氏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铸的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剑客从穆氏借走了一把宝剑,就靠这把有灵性的剑杀出一条血路,手刃了仇人,作为代价,百年之后他的魂魄不入轮回,被神秘的穆家人收走。
“但那只是……”
“只是话本?”穆离鸦冷笑,“你大概是没见过来我家求剑那些人的派头。”
最绮丽的鲛绡,龙眼大的东珠,姹紫嫣红的深海珊瑚,……但凡能够想得到的珍奇异宝都有人特地献上,只为了求一把剑。
“你们所有人的全部身家加起来,都不够那把剑的一副剑鞘。”
说着他们走到了县衙东南侧,面前的一排厢房都是供做公职的捕头捕快歇息的。
杨捕头住在左起第二间,隔着屋门都能闻到那股浓烈得近乎不祥的血腥气。
意识到这杨捕头极有可能遭遇不幸,穆离鸦轻快地掠过走在最前方的捕头,推开没锁的屋门。
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墙上地上都满是喷溅的鲜血,躺在正中的是杨捕头残缺的尸身。
杨捕头死在了自己的屋内,尸体血肉模糊,像是被大型野兽撕咬过一般。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条手臂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撕了下来,断口可见斑驳的森森白骨。
“……没有,不在这里。”
不论穆离鸦怎样将这屋子翻过来找,他都没有找到被杨捕头带走的那把剑。
这使得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薛止的魂魄本就不算多么稳妥,若是这一魂一魄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半不在附近,闹起来是迟早的事。
天黑了大半,其中一个捕快壮着胆子点起了灯笼照明。
“杨捕头手底下好像……”写了什么东西。他脸色煞白,哆嗦着找身边人帮忙,“来帮把手。”
两个捕快合力将杨捕头血肉模糊的尸体搬开,发现是一行歪歪曲曲的血字,隐约能够辨认是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