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落座,段怀恪轻轻掀开被子,趁容落云没醒换一换药。然,双足的纱布干燥洁净,包扎得结结实实,还系了两个漂亮的结。
是那粗手粗脚的老四做的?
段怀恪心中纳闷儿,盖好被子瞧容落云的模样,见其安稳地睡着,呼吸均匀,眉目舒展,一直蜷缩而眠的身体也变成平躺,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从被中摸出一只手,搭腕诊脉,病症也缓解些许。他心中难解,怎一夜之间变化如斯?
段怀恪守在床边读书,天始终灰蒙蒙的,窗前掠过一二蜻蜓。
几近午时,容落云微微动弹一下,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他有些迷茫,看见段怀恪守在身边,才确认真的醒了。
“睡饱了吗?”段怀恪问。
他“嗯”一声:“大哥,几时了?”
段怀恪道:“已经午时,晌午饭想吃点什么?”
容落云摇摇头,他没胃口,并翻过身摆出拒绝的姿态。段怀恪见状却笑,拍他的后背:“昨夜明明偷吃点心,怎的此刻又这般?”
容落云说:“胡吣,我梦里吃的吗?”
段怀恪道:“屋里一股香味儿,合着是你梦里吃的?那你脚上的棉纱,身上的寝衣,也都是梦里换的?”
容落云闻言一愣,低头朝被窝中瞅瞅,发现寝衣的确换过。不单如此,浑身汗湿也变得清爽,双足的痛意也减轻一些。他纵纵鼻尖,似乎真的闻见一股香味儿,甜甜的……是牛乳吗?
他陡然记起昨夜的梦,有人守着他,给他包扎擦洗,对他说喝完药才能吃点心,一点点喂他,问他冷不冷。
他当时很冷,于是被对方怀抱起来,便暖和到梦醒。
莫非,一切并非是梦?
那个人,昨夜真的来过?
容落云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屋中,仓惶地观察一桌一椅,却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他捂住头,因焦急而粗粗地喘着,胸膛跟着剧烈起伏。
段怀恪瞧出不对劲:“落云,你怎的了?”
容落云瞪着双眸,不吭声,他仍在钻牛角尖,越钻头越痛,想弄明白好多事,偏生什么都弄不明白。
“落云,你在想什么?”段怀恪捉他的手臂。他猛地甩开,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
他脑中一团乱麻,想什么都是白费功夫。
正僵持着,窗外响起水声,下雨了。容落云偏头望着,那股子疯劲儿被浇灭,一点一点恢复平静。他喃喃地说:“江南的雨季到了。”
梅子黄时雨,一下便是大半日。
容落云挪至小榻,趴在窗台上观雨,整个午后纹丝未动。眼睛睁得久了,酸酸涩涩变得绯红,倒是没有掉泪。
堂堂一名宫主,他不能总哭。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时分,他望见有人撑伞而来,貌似是刁玉良。对方进院瞧见他,跑来窗外站定,欣喜道:“二哥,你精神好些了!”
容落云淡淡一笑:“这几日辛苦你了,今夜不必守着。”
“那怎么行?”刁玉良说,“我不累,我得照顾你。”
容落云问:“是照顾我,还是替照顾我的人把风?”
刁玉良明显一惊,攥着纸伞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这场雨真的好大,伙房的晚饭实在丰盛……最后无可奈何,只得招供:“霍大哥听说你情况不好,想来照顾你,别的什么都没做。”
容落云敏感道:“何为‘什么都没做’?”
刁玉良说:“没吃你的果脯,拿你的秘笈呀。”他往前一扑,扒着外侧窗台与之对视,“霍大哥并非擅闯,我答应后他才来的,原本他都是——”
“是什么?”容落云追问。
“原本他都是夜里上后山,远远地望着你。”刁玉良一抖,莫名起鸡皮疙瘩,“二哥,那个……他今夜还来呢。”
言语的工夫天已经黑了,容落云朝外面努努下巴,示意对方照旧行事。他仍倚着窗,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忐忑得厉害。
稍一扭脸,见刁玉良吹熄檐下灯火。
信号发出的瞬间,屋前已经落下人影。
霍临风进屋,一路摘下斗笠,脱掉蓑衣,干净清爽地迈入卧房。床铺空空如也,他循着烛光看向窗边,和卧在榻上的容落云一下子对上。
从未如此心虚,屏息瞠目,差点丢了手中食盒。镇静后却也松一口气,估计对方的身体没有大碍。
那日他坦白,至今一共七日,也是时候说说清楚了。
霍临风慢慢踱去,将食盒搁在小桌上,端出里头的热羹。“凄风苦雨,已经不烫了。”他舀起一勺递到容落云嘴边,料到对方偏过头拒绝。
他说:“就当是我来梦里见你,喝完它。”
容落云垂着眼睛:“可我已经清醒了。”
霍临风道:“所以今夜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他语气很温柔,动作却带着不容反抗的蛮横,人家不吃,就用勺子剐蹭那薄唇。
蹭开了,趁机喂进去一勺。
容落云含着那一口汤羹不肯下咽,抬眸瞪霍临风,眼眶渐渐地红了。那股子疯癫是他自己的狼狈,面对着眼前这个,除却怨恨和割舍不清的情爱,什么都不剩。
他吞下那一口,到了这步,他还是最听霍临风的话。一勺一勺吃光,他腹内热腾腾的,那热气甚至熏燎到心口。
这时刁玉良熬好药端来,又是一碗。“二哥,我喂你。”他凑到容落云身旁,“等我学会如何照顾,霍大哥就不用来回跑了。”
霍临风颔首赞同:“那以后就劳烦四宫主。”他蹲下身去,一手制住容落云的脚腕,一手拆下脚掌缠裹的棉纱,默默换药。
刁玉良问:“霍大哥,你今夜留宿吗?”
霍临风抬眼一瞄,说:“等会儿就回去。”伤口包扎好,系两只蝴蝶般的小结,还捋了把圆润的脚趾。
刁玉良点点头:“这么急啊。”他一脸好心,扭头冲容落云说,“二哥,昨晚霍大哥抱了你一夜,走之前还亲你的额头。”
容落云神色一僵,佯装没有听见。
霍临风解围道:“四宫主,出去把风。”
待刁玉良离开,屋内只他们两个。他低头拾掇桌上的物件儿,衬着哗哗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不经意地说:“对不起。”
容落云问:“为何道歉?”
霍临风答:“你知道的。”
容落云粲然一笑:“我知道什么?我挨着窗子坐了一天,苦想昨夜的情景,连是梦是醒都不知道。”
他微微起身:“我被你刺激透了22" 霍乱江湖21" > 上一页 24 页, 。”揪住霍临风的衣襟,一把嗓子哑得厉害,“眼下我是一只病猫,你照顾我做甚?等我变成龇牙的老虎,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霍临风任由拉扯,问:“你会杀了我爹吗?”
容落云赤红的眼中精光四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害死我爹娘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霍临风再问:“用我这条命相抵呢?”
容落云竭力吼道:“你做梦!”他猛地推开对方,“我杀死你爹娘,把命抵给你如何?!我告诉你,霍钊我一定会杀!”
容落云瘫倒在榻边:“你想父债子还,我偏不要你的命。”
他抬手指向屋门,字句清晰地说,“你这个人,我也不要了。”
刚才那一碗羹,昨夜的悉心照顾,数日前的恩爱温存。什么灵璧山的约定,禅院动心,迷得他七荤八素的小笺……
从楼梯拐角那一撞,到两心相惜许了终生。
“此间种种。”容落云说道,“全当作一场大梦。”
既然死结难解,索性情断义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心情日记6:陈若吟,狗皇帝,霍钊,三皇子,排名分先后,你们给我等着。还我爹娘,偿我爱情!
第58章
数日阑风伏雨, 天地湿透了, 长街的水洼愈积愈深,这一早, 陆准撑着伞朝无名居走, 深一脚浅一脚, 怀里还揣着两张热饼。
到门口,他喊一声“二哥”。
无人答应, 陆准推开半掩的木门, 只见一道白光飞过。容落云一袭白衫,执剑在院中劈斩风雨, 霎时又迸出一道银白光芒, 碎石飞溅, 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陆准一声惊叫,忙用纸伞遮挡,等风平浪静之后才敢露头。他喜不自胜,边冲进去边喊:“二哥, 你已无大碍了!”
容落云抹把脸:“前两日便痊愈了。”
他登入檐下, 不理会被雨水沾湿的纱袍, 只顾着擦拭长剑,偶一回头,和梁上那几只喜鹊对上。雨季一来,这些扑棱翅膀的东西懒极了,日日等着他喂。
他也没多好,鸟似的, 总藏在窝巢里不出门。这场病伤得厉害,皮肉之苦是小意思,可他伤及内里,读书时盯着书页犯病,写字时盯着笔尖犯病,就连倚着窗户吹吹风,也能轻而易举地犯了病。
“二哥?”陆准叫他。
容落云回神,眼尾扫向对方:“何事?”
陆准微怔,这句“二哥”他叫过许多年,容落云总是目露亲昵,从未用这般冷淡的眼神相对。他讪讪道:“二哥,你不高兴?”
容落云答:“还行。”
什么叫还行……陆准无法,从怀中掏出热饼,递过去撒娇卖乖:“二哥,你瘦了好些,多吃点东西罢。”
容落云瞄一眼:“我没胃口。”他收剑入鞘,望着绵绵雨丝陷入沉默,冷眼冷心的,竟半晌没搭理弟弟一句。
陆准嚼完饼,觉出自讨没趣来,干巴巴地说:“二哥,那我回去再睡会儿。”撑开伞,他灰溜溜地走入雨中,忍不住回首,“你若想出门,喊我嘛。”
容落云点点头,像是敷衍。
那小财神伤了心,瘪着嘴,淌着雨水回藏金阁去,半道碰见刁玉良,兄弟两人隔着风雨相望。刁玉良率先出声:“三哥,你瞧着像死了娘。”
陆准哭丧着脸:“我本来就死了娘,你去无名居?”
刁玉良“嗯”一声,回应完,对方冷哼一声朝前走了。他心中纳罕,却也猜到几分,赶忙掉头追了上去。
两人挤在伞下嘀咕,对一对口供,然后如难兄难弟般勾搭住肩膀。陆准说:“二哥何曾这般对待咱们,是不?”
“是呀!”刁玉良道,“他病好之后便如此,好不寻常。”
这场病说来就来,蹊跷得很,而且又跳楼又跳河,简直是奔着一命呜呼去的。既然想死,说明生不如死,却又没死成,只得不痛快地活着。
从此吃什么都不香,瞧谁都不顺眼,比风雨还凉薄,比冰雪更孤寒。
陆准和刁玉良讨论一路,到藏金阁,陆准骇道:“老四,二哥不会病这一场,从此变态了罢?”
刁玉良轻颤:“啥叫变态呀……”
容落云自己都不知何为“变态”,亦不知正遭人嚼舌,他独坐廊下,扭脸朝院内一隅望去,隔着雨幕欣赏那一片鸽笼。
三皇子蒙骗他多时,若非霍临风主动承认,他至今不知当年的真相。欺他,骗他,还意欲借他之手笼络霍临风,进而拉拢霍家,形成三方之盟。
殊不知,他与霍临风交了心,身份已经被看透。更难料的是,霍临风光明磊落,不藏掖不隐瞒,竟然主动告知他一切。
两方土崩瓦解,三方之盟如同痴人说梦。
容落云思来生恨,从蒲团上起身,一步步向角落走去。近至笼前,他探出一根手指,勾出那只灰羽豆眼的鸽子。小东西可飞千里,却躲雨撒娇,直往他的袖口中钻。
他回到书房,裁纸研墨,鸽子立在白宣上瞪着眼珠。“瞧什么?”他轻轻哂笑,提笔敲人家的脑壳,“跑一趟罢,不然变成了肥鸟。”
说着,容落云写下:万事顺利。
卷好塞入信筒,绑在鸽脚上,他又叮嘱道:“这里下雨,不急着回来,在长安过一阵好日子。”
送走信鸽,许是老天开眼,雨水渐渐停了。
风把团云吹散,隐藏半月的太阳露出脸,悄么声儿的,还挂一弯彩虹。
容落云临窗静观,不禁暗忖,老天爷是否在告诉他,如晦风雨笼罩多日,说没便也没了。昨日不可追,当断则断,当机立断。
他深呼吸片刻,迎着晴日和彩虹离开无名居。
容落云沿长街前行,自生病以来,宫中传他疯癫痴傻,此刻弟子们撞见,一时惊喜得语无伦次。他一路颔首,到沉璧殿问候一声师父,而后出宫逛逛。
待宫门一开,他生生顿在门内,娇气又矫情地望着一地泥泞。天杀的雨季,弄得冷桑山下积水成潭,化土成泥,不凡宫外犹如一片沼泽。
容落云低头瞧瞧洁白的绫鞋,无论如何不肯迈出,吩咐当值弟子:“去把我的驴牵来。”
“是,宫主稍等。”
容落云负手而立,目光投在不远处的林间,此刻乃东南风,枝叶朝着西北方晃动。倏地,他发觉一片树丛晃动异常,动耳细听,是蓑衣摩擦的声音。
脚尖触地,容落云翩然掠出,恰似一只随风振翅的白燕。扑入树丛间,他踩着枝桠和野花,三两步将藏匿之人追上。
掀了斗笠,扒了蓑衣,一掌将其拍进了水坑。
容落云定睛细瞧,对方一身侍卫装束,佩的兵器却是将军府独有的雁翎刀。他明知故问:“谁派你来的?”
侍卫缄口不言,挣扎着爬出水坑,还未站稳,又被一掌拍了进去。容落云冷笑道:“不说?那溺死在水坑,等你们将军来收尸。”
侍卫无法:“宫主莫怪,将军派属下查探,无其他冒犯之意。”
容落云问:“查探什么?”
侍卫道:“查探宫主有无出宫,身体是否无恙。”
半月未出门,岂非一直藏在宫外守候?容落云又问:“何时开始的,又何时才能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