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漫至膝盖,淹没大腿,逐渐达到腰间。
他定住不动,慢慢屈腿浸湿上半身,手臂刨了几下。堂堂一位宫主,好歹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就如此这般,蹲下起来,在偌大的灵碧汤泡澡。
容落云乐在其中,并且无法自拔。
……以至于没发觉朝他靠近的人群。
霍临风率众兵游回,操练许久皆无力说笑,穿过水幕游来,发觉前方泡着一人。扬臂暂停,全部定睛看着那身影,削肩细腰,马尾尖儿沾湿。
起起伏伏,在及腰深的水中闹腾。
许久,霍临风回神:“……容落云?”
容落云闻声转身:“你回来了。”却见二十多个兵齐齐望着他,神情肃穆,水面无波,显然已经瞧了很久。
脑中嗡的一声,他急急向后退,慌乱中后仰跌倒。
众兵呆若木鸡,不凡宫的匪首打压他们多年,如今竟在腰高的水里乱扑腾……这还不算,似乎听见一声“救命。”
晃神的工夫,将军已经游去。
水太浅,霍临风游近走了两步,单手把容落云打捞起来。另一手攥着衣裳,里头装着三条红鲤,他极力忍笑:“无碍罢?”
容落云呛出泪花:“我挖掉你们的眼睛!”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只坚持一瞬,他抹把脸,含恨带屈地上岸。
霍临风跟在后头,乐得肺腑抽搐,直到瞥见地面的阵法才休。他拾起一沓宣纸,顾不得擦水穿衣,就那般湿淋淋地看起来。
一张接连一张,有的需拼凑,有的曾修改,最后一张设计出基本阵势。
他抬眸看向容落云,犹如看宝。可容落云臊劲儿还浓,系好衣带转身便走,经过树木抬掌便拍,震落一大片野果。
霍临风捡一颗吃,跟随至深林,一共吃下七颗。
容落云听见饱嗝忍俊不禁,一点点放慢步子令对方追上。他余光轻瞥,见山脚丛中藏着窄窄石阶,于是拉霍临风登山。
东拐西绕,这灵璧山千奇百怪。
终至一处开阔地,竟长着一棵茂盛的白果树。
容落云行至树下,抚摸树干。霍临风瞧见此树想起心爱的玉兰,道:“改日得空,将竹园中的玉兰移栽到将军府。”
容落云“啊”一声,心虚地坦白:“玉兰已经被我砍了……”
死物就罢了,怎连活物也不放过?霍临风气道:“砍这砍那,还要刺我一剑,我看陈若吟迟早被你大卸八块。”
容落云默道借你吉言,忽然神情微动,说:“实不相瞒,遇见你之前我曾想过,报仇之后就皈依佛门。”
霍临风心肠一软,问:“那现在呢?”
容落云道:“现在,想报了仇和你过日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绕至对方身后,不露脸地抱住,“你做将军时,我可以陪你征战。”
霍临风喉结滚动:“还有呢?”
容落云环住他的腰,扣住他的手:“待你解甲归田,我们可以寻一处山林归隐。”冬天烤火,夏季凫水,春秋赏落英缤纷。
说罢,容落云忆起对方身份。
“小侯爷。”他低声问,“你愿意吗?”
霍临风已然失语,回身紧紧抱住……这体己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心情日记5(是5罢?):夏,晴。重游灵碧汤,霍临风把我弄了,想来心跳过速难以赘述。我不再怕水了,我是全新的我,我还要改掉许多毛病。生气不乱砍东西、不乱砍人,不乱拍树,少说狠话多行善事。总之,我可以的。
第49章
两人在白果树下相拥, 许久才分开。
容落云低头一瞥, 发现霍临风的襟中露着一角白宣,抬手轻拽, 拽出一沓子图纸。他原本打算上岸再收, 奈何当时大窘忘个干净。
“你是否看过?”他问。
语气轻松, 尾音微扬,暗藏求得赏识的心思。
霍临风答:“看了, 所以宝贝地揣起来。”他展开基本成型的那张, 带上尊称,“容宫主, 仅仅一上午, 你便设计并绘制好雏形?”
容落云心道, 你可真瞧得起我。他们江南男儿不吹牛,大方解释:“来之前听老四说你要练水下精兵,于是着手准备。”
收个风就出力,赶得上殚精竭虑的忠良。霍临风正欲感谢, 图纸却被容落云夺走。此图尚为雏形, 仍需无数次修改, 容落云在襟内揣好:“待我回去后好好研究,初次定型后再和你商议。”
那岂不是要足不出户,甚至废寝忘食?
霍临风趁势说道:“这涉及策军机密,万不可泄露。”靠近半步,一副好皮囊却没安好心,“依我看, 你暂住将军府研究,甚为稳妥。”
容落云一听“将军府”,脑中浮现那一群丫鬟小厮,更忆起人家嚼舌。上回说他是小宠儿,说他和霍临风做那档子事儿……
倘若再去,恐怕说他是缠人的小宠儿,缠着霍临风做那档子事儿。
这沉默的空当,霍临风奇怪道:“你怎的脸红了?”
容落云回神,双手捧住脸搓一搓,果真热乎乎的。他心内不平衡,凭什么总是他登门,又凭什么总是他遭人议论?
眼尾轻挑,他睨着对方:“谁稀罕入你的将军府,你给到我不凡宫去。”
霍临风爽快答应,他在身份暴露的当天离宫,这段时日还挺想念宫中弟兄。刚答应,腹中咕噜一声,才想起未用午饭。
两人下山朝回走,在深林中便闻见煮鱼的香气。
及至湖岸,火堆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鱼肉绽开,去腥的野果亦皮肉分离。刁玉良在岸边撅着屁股洗东西,洗完跑来,把数十片荷叶发给大家。
以荷叶作碗,增添一股清香。
不知谁问一句:“从哪儿摘的?”
刁玉良说:“我发现一处小山洞,洞口净是荷叶水莲。”他遥遥一指,而后挤开霍临风和容落云,坐到二人中间。
小山洞,水莲花,是纵情交欢的那处。
旁人捧着荷叶吃鱼,姓容的盯着荷叶走神;旁人评价鱼肉鲜美,姓霍的回味那一身皮肉;旁人因热食而满头大汗,姓容的和姓霍的因心中旖旎而满面绯红。
刁玉良弄着鱼头乱啃,先扭头看右边:“霍大哥,你在不凡宫时成天薅我的莲花,吃完去薅洞口里的罢。”
霍临风支吾答应,轻咳一声掩饰心虚。
刁玉良又看左边:“二哥,他薅的莲花反正送你,你们一起去罢。”真是热心坏了,他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就在那边,去不去啊?”
容落云抿着唇,霍临风垂着眸。
刁玉良疑惑道:“你们还没吃呢,怎就热得面红耳赤?”
这话多的小儿不给人活路,霍临风当即嚼一口野果,容落云亦低下头吃肉。未吃几口,旁人已经饱腹,陆续起身进帐。
唆完鱼脑,刁玉良也午睡去了。
周遭渐空,只余细嚼慢咽的两人,各自安静不吭声,脑中画面却激烈得要命。良久,容落云微微扭脸,偷瞄一眼霍临风的侧影。
那一瞬,正撞对方窥来的余光。
霍临风除却假装咳嗽,没别的招式。“那个,”他打破沉默,没头没尾地起个话头,“你为何懂奇门之术?”
容落云急忙应对:“颇感兴趣,故而喜欢钻研。”唯恐人家猜疑一般,补充说明,“师父通晓这些,他教我的。”
二人前言不搭后语地闲聊,逐渐忘却心虚尴尬,然后登车小憩。
一觉醒后,继续练兵的练兵,布阵的布阵。此行练兵实为探测,待回去后详细安排,准备长久、完善地驻扎训练。
如此度过五日,第六日一早,整队兵马回程出发。
百余里不算远,未至晌午便抵达西乾岭城外。冷桑山下分别,霍临风率兵回军营,容落云和刁玉良回了不凡宫。
拎着木桶,桶中红鲤摆尾,溅湿衣裳。
及至无名居,容落云喂鸽逗鸟,好一通打理。
待一切忙完,他关入书房埋首桌案,潜心钻研水中攻阵。眼不离盘,笔不离手,一次又一次地布局演算。
弟子送来食盒,山猫墙头窥鱼,他一概不知。
如霍临风所料,足不出户,废寝忘食。
容落云何曾这般对一个人,费尽心力,不计较任何回报。渐渐的,白宣铺散一桌,复又零落一地,提神的香燃了半炉烟灰。
他熬得实在乏了,就在小榻上眯一觉,醒来接着忙活。
当真不知过去多久,弟子有事禀报,敲门声扰乱清静。容落云踱至门边一拉,打着哈欠问:“何事匆忙?”
弟子道:“宫主,霍临风在宫外求见。”
容落云赶忙瞧一眼天色,昏沉沉欲黑,日落不久。他吩咐:“允他进来,再叫伙房多送几道好菜。”
待弟子去办,他冲入卧房更衣,又手忙脚乱地净面梳头。捯饬一通,赤足走到檐下等着,远远地望见霍临风的身影。
容落云定睛看清楚,咧嘴笑出了声。
数十步外,霍将军一身简易戎装,箭袖、薄甲、长剑,马尾高束脑后,臂上缠一条赤红的巾子。如此英姿,这般潇洒,手中却拎着一口百斤重的大花缸。
他立定:“笑甚?”
笑这口大缸滑稽,冲撞了周身的英俊气,容落云不答反问:“今日为何穿着戎装?”
霍临风回答:“军中演习,酉时才结束。”一经结束,他连铠甲都未脱,纵马去市集选一口好缸。这一身麟麟甲下,衣衫透湿,筋骨又酸又痛。
他将花缸搁好,熟门熟路地倒入红鲤,添水投食,只差漂几朵莲花。“当日在小山洞,真该采几朵水莲。”他眸中狡黠,声儿却沉稳,“那时只顾着采你这朵了。”
害臊就正中下怀,容落云腆着脸儿,步至缸边掬一捧水。绕过半圈,挨在这蛮兵横将身旁,小声回道:“往后也只能采我。”
霍临风的耳根被此话灼烫,险些招架不住。
容落云把水甩他脸上,为他降一降温。
这还不算,伙夫送来两份食盒,里头是刚烹的菜肴。仗着天黑,亦仗着主人气势,容落云握住霍临风的手掌,把人牵入卧房。
尚未点灯,房中乌蒙蒙的。
双颊一冰,霍临风被捧住了脸,淡淡的气息拂来,不待他反应,唇峰跟着一热。蜻蜓点水煞是搔人,若即若离最是心动。
他问:“两日未见,这般想我么?”
容落云闷在书房日夜颠倒,原来已过去两日。亲完那一下,他摸索至霍临风的腰间,解开铠甲的搭扣,重物脱掉,然后拧一条湿帕。
霍临风伸手欲接,被避开。
“我来。”容落云说,“你总为我做丫鬟活儿,我也来伺候伺候你。”
他攥着帕子为霍临风擦汗,时轻时重,倒是很有章法。仔细擦完才移到厅堂用饭,喂食实在不必,于是没完没了地夹菜。
霍临风来时去千机堂转了一遭,见到昔日弟兄们,有几个犯迷糊地喊他“临风师兄”。他端碗扒饭,越过碗沿儿瞄容落云一眼,心头想法暗生。
敢想亦敢说,他轻飘飘道:“容落云,喊我一声哥。”
容落云一愣:“哥?”
霍临风犹嫌不够:“喊声大哥听听。”
容落云听话道:“大哥?”
霍临风得寸进尺:“加上我的姓。”
容落云唤道:“霍大哥。”
霍临风贪得无厌:“改成我的名。”
容落云低声:“临风哥哥。”
霍临风得意忘形:“叫一声相公呢。”
容落云说:“我杀了你。”
一餐饭吃得命短情长。
大快朵颐后抛下满桌狼藉,移步书房。房中燃香味浓,书案上的棋盘还未收,周围尽是散落的宣纸。
绕至桌后,霍临风霸占圈椅,将容落云拉在腿上。如此姿态,共同看一纸阵法,沉下心商量是否可行。
假设水上作战,无法仅凭一方攻击,水中精兵和船中精兵必须配合。霍临风发现关窍:“这一支变换方位时攻击力最猛,抓住敌方震荡的时机,船中的士兵配合响应。”
容落云垂眸思考:“或许,此阵扩大布局,令两股精兵动静相适,形成一主一辅的套阵。”他眼中闪烁精光,藏着丝丝兴奋,“多给我些时间,我能做好。”
霍临风点点头:“练兵非朝夕之功,不急。”
他低下声去,此刻要说的只给体己人听:“亲卫、探子,皆在培养。”这里不是塞北,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眼下进行的事务他一一告知。
亲卫先不论,至于探子……朝暮楼明为风月场,实则乃消息集散的地方,楼中小厮皆为经验老到的探子。容落云仍是那句:“若欠缺顶事的,就跟我开口。”
霍临风立即开口:“的确欠缺顶事的。”
不待容落云回应,他收紧手臂把人箍紧,用冒青茬的下巴蹭对方的脸颊。霍门亲兵冠绝塞北,这兵头子却求好惹怜,定北侯知道要气死,镇边大将军晓得要发疯。
“做甚……”容落云猜到,明知故问。
霍临风坦荡荡:“最顶事的位置旁人不可,非你莫属。”
有胆识的,可信任的,正能肝胆相照,反能沆瀣一气。他衬着烛光把话挑明,然后衬着烛光凝视对方,等一句答案。
好似招安一般,容落云错杂地沉默着。
霍临风猜得透,提及灵璧山的约定。“归隐山林,你问我是否愿意。”他道,“只因将军之位能享荣华和权势,你怕我舍不得,对吗?”
容落云点了点头:“你已经答应了。”
霍临风又道:“当然,我答应过便不会反悔。”但他要郑重地声明,“将军抑或侯爷,于我而言更像一把重担,未逢太平盛世则不敢解甲归田,若能断定今后百年无战,我立刻撂挑子去游山玩水。”
所做之事不为身外物,也不为朝廷统治。他们早许过愿的,为的是天下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