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黎仍是白皙到能看清皮下青色血管的肤色,黑眼圈也没有消退多少。他穿着复古版型的宽松衬衫,站在骆庭身边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别人的眼神看上去有一丝病态。不少人经过他们身边时不小心与他对视,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继而赶紧低头离开。
见他们出来了,卓雨默急忙迎上去,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箱,并迅速准确地往骆庭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
“上过电视了,现在不少人认识,还是带个墨镜吧。”卓雨默自己还戴着口罩,他很讨厌这样,但上次和钟慕去超市被人围观了,还被偷拍了不少照片。比其他,钟慕更是厌恶这些,那之后他们出门都会记得稍微遮掩一下脸,以免被人认出。
他说着看看骆庭身边的钟黎,不知该不该把手中的另一副墨镜给他。
骆庭看出他的犹豫,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墨镜,二话不说架在了钟黎鼻梁上。
“小慕?”戴上墨镜的钟黎很是天真地歪了一下头,格外亲昵地往骆庭身边靠了靠。大概是在国外待太久了,他的中文现在怪怪的,有一丝难以言明的古怪腔调。
骆庭在墨镜后用力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拉开与钟黎的距离,一手握住卓雨默的手,只是冷淡地对钟黎说道:“跟着我。”
“好呀。”钟黎笑笑,丝毫没把骆庭刻意疏远的动作放在心上,听了他的话,反倒还很开心。
卓雨默一直偷偷观察钟黎,觉得眼前的青年与照片中的那位“汉尼拔博士”简直判若两人,除了直勾勾盯着人这点让人心里有点发憷之外,他整个表现简直就像个十多岁的小孩子,纯到让人根本不忍心对他说一个“不”字。
猜测着可能是过去的创伤让钟黎心智也停留在了孩提时期,卓雨默觉得老公对哥哥太冷硬了,便偷偷握了一下骆庭的手,暗示他别太过分了。
骆庭扭头看了爱人一眼,猛一蹙眉,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离他远点,别被他外表骗了。”
他正说着,钟黎又凑了过来,小心翼翼问道:“小慕,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我再说一遍,我叫骆庭,不是你弟弟,不叫小慕。我现在带你去你住的地方。”骆庭与钟黎说话时,手还万分戒备地圈着卓雨默的腰,墨镜后的一双眼睛格外谨慎阴沉,似乎是怕钟黎伤害他。
听完骆庭的话,钟黎脸色一黯,低下头乖乖“哦”了一声就不再吭声了。
钟黎失落的样子让卓雨默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他毫不怀疑骆庭说的话,毕竟那张照片给他的心理冲击太大了,一个真的智力受损天真无邪的人不可能有那种眼神。而比起钟黎,他现在更担心骆庭,他与钟黎似乎真的是同类,在关心的人面前就乖乖的看起来正常,但是对其他人和事就漠不关心,甚至有攻击性。他很怕骆庭被压抑下去的本性又被钟黎诱发。
真是头疼。
卓雨默暗暗叹了一口气,表面依然维持着镇定,带骆庭与钟黎上了车。他开车,骆庭坐在副驾座上,钟黎一个人在后座。他发现骆庭一路都在通过后视镜偷偷监视后面的钟黎,像是真的在提防他。
钟黎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在骆庭去接钟黎的这几天里,卓雨默已经雇人将安置钟黎的别墅打扫一新,还效率惊人地雇好了两名看护,因为骆庭强烈建议,所以他特地选了身强体健的男看护,并提前告知他们服务的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到达别墅后,卓雨默让骆庭带钟黎先熟悉一下这里,他则拎着行李去房间,想帮大哥把带回来的衣服整理好。而他打开钟黎的行李箱才发现,这位带回来的东西少得可怜,衣服没几件,鞋也只有三双,其他的不过几张旧唱片以及一本被翻到页边破损、角都卷起来的旧书,是一本《小王子》。
卓雨默拿出这本书时才发现这还是儿童版的,不仅有大量插图,正文还全文注音。一张卡片从书里滑了出来,他忙捡了起来。这张卡片也很旧了,边缘泛着陈旧的黄色,卡片正面画着一只兔妈妈抱着兔宝宝,背面写了一行娟秀小字:祝妈妈最爱的小黎生日快乐。
小字后那颗认真画的爱心让卓雨默忽然心头一酸。
这本书应该是钟黎的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吧。
小孩孤身一人被送出国,唯一带走的就是这本过世的妈妈送的书。
卓雨默揉揉发酸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将这本书摆在了床头旁边的柜子上,方便钟黎睡前伸手就能拿到。
他整理好东西后下了楼,看见骆庭和钟黎正在屋后的花圃里。
这里因为常年没人住,花圃早就荒了。卓雨默请人过来把花圃除了草,洒了些花的种子下去,所以现在花圃看起来光秃秃的。
此刻钟黎正在往花圃里搬椅子,而骆庭跟着他,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意思,看起来就只是在单纯地监视而已。卓雨默见状,连忙跟过去想帮着钟黎一起,他刚伸手,钟黎抬起头看过来。
卓雨默一下子就不动了。
钟黎上一秒还看着骆庭,眼神柔软无辜,这一秒转过来看卓雨默,眼神就变了,冷酷,空洞,却又充满了残忍的兴味,似乎在评估卓雨默作为猎物与玩物能打几分,在思索到底要怎么“玩弄”他才最有意思最尽兴。
就只是这么一瞥而已,卓雨默被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但下一秒,他与钟黎对视的眼睛就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盖住,骆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看他,你越是表现得害怕,他越高兴。你不理他就好了。”
骆庭的语气很温柔,可卓雨默却意外地感到一丝毛骨悚然。他双眼都被捂住,但他能察觉到,这时骆庭应该与钟黎对视了。或许钟黎又变回那个乖巧的大孩子,但骆庭却变成了刚才的钟黎。
他紧张地握住骆庭的手,生怕骆庭会做出什么他难以接受的举动。好在骆庭只是顺势将他搂进怀中,无声地警告钟黎不可造次。大概也看懂了“弟弟”想要传达的讯息,钟黎不再盯着卓雨默打量,而是继续拖着椅子,左顾右盼,终于找到满意的一处安置它。
之后钟黎就一直乖乖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花圃一处的泥土出神。卓雨默渐渐从刚才的惊诧恐怖的情绪中走出,低头看看手表,估算着看护过来的时间。他抬头看了骆庭一眼,发现他还盯着钟黎,表情肃穆,似乎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卓雨默垂眼,忽然有些动摇了,不知把钟黎接回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用力握了一下骆庭,撒谎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进屋去休息一下。骆庭眨眨眼睛,看穿爱人在撒谎,却没戳穿,配合地牵着他的手朝屋子的后门走去。他们进了屋,卓雨默搬了椅子坐到阳台上,一手支颐,远远看着依旧在出神的钟黎。
“你对他还是有些感情的,对吧?”他忽然对骆庭说道。
他看得出来。
尽管骆庭表现得异常冷淡,对钟黎也相当提防,可一些小动作是骗不了人的。他刚才走进花圃就看见骆庭默默踢开钟黎脚边的石块,像是怕他绊倒。钟黎现在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在骆庭身边又像个孩子,说不定还真会被绊到。
卓雨默只见过骆庭对自己这么细心过。
而身边的骆庭没说话。
只要他说了,就相当于是承认了。
并且也相当于承认了他与钟慕本就是同一人的事实。
对于骆庭的沉默,卓雨默并不意外,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看着钟黎。直到看护来了,他交代一番之后,这才与骆庭离开。
到家之后,他立刻联系了白医生,询问她明天是否有时间。
“我见过钟黎了,情况不太妙,我们暂时给他请了两个看护。您明天有时间的话,我想带您过去先看看他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有您专业的建议我们也好再做其他打算。”
白医生与他约好翌日上午一起去见钟黎。
这天她忙到很晚,到了家洗完澡就上床了。第二天一大早手机就响了,她迷迷糊糊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接了电话——
“白医生,我是卓雨默,您起床了吗?好像出了点状况,我们得赶快赶过去了。”
白医生揉着头发还搞不清状况,接着,卓雨默就发了几张照片过来。
她打开一眼,立刻就清醒了,表情也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第76章
卓雨默发来的照片里,有翻肚皮浮在客厅鱼缸里的死鱼,有躲在花圃一隅瑟瑟发抖被拔了毛的猫,别墅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水、猫毛和血迹。
是钟黎弄出来的。
白医生立刻洗漱换好衣服,打车去了钟黎的别墅。到达时,卓雨默与骆庭已经等在那里了。
钟黎被两个看护强行穿上了拘束衣,现在正被关在二楼的房间里。看护说他们早晨醒来时看到客厅的地板和鱼缸里的死鱼就觉得不对劲,出门找了一圈,就在花圃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小猫。他们立刻给钟黎穿上了拘束衣,一个人出门把小猫送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另一个就负责留下来看着钟黎。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的,昨晚根本没什么动静。野猫被他弄成那个样,不可能不出声的,我们都挺纳闷的。”看护说着,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恐惧的表情。他们以前在精神病院干过护工,类似钟黎这样的病人不少见,可没一个像钟黎这么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的。
压抑的气氛飘荡在别墅中,白医生看了看骆庭,有点担心他的情况,毕竟他和钟黎算得上同一类人,她有些怕他被钟黎感染。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骆庭竟颇是淡定从容,站在卓雨默身边,看起来像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
怀着惴惴的心情,白医生在看护的陪同下上了楼。
卓雨默站在狼藉之中,难掩眼中的忧虑。但他怕骆庭担心,眨眨眼,很快收敛好情绪,转身就去找扫把准备把客厅好好打扫一番。但他还没走开两步,骆庭就跟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他困惑地回头看着爱人,骆庭伸手摸摸他微微发凉的脸,低声说道:“如果他再这样,还是把他送走吧。”
出于安全考虑,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卓雨默还是想先听听白医生的意见。他总觉得这当中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蹊跷,如果钟黎真的控制不了自己,那么无论有没有人在场,他都会做那些事,可昨天回来时,他除了眼神确实吓人,整个行为举动都还比较正常。
卓雨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骆庭。骆庭眼神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两人静静地一边打扫客厅一边等待白医生,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才从楼上下来。
“钟黎现在的情绪和心智很不稳定。”白医生皱着眉,“但精神状态其实还好。其实是他那张照片让我们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为他病情严重,实际情况没到我们想的那个程度。”
“那为什么……”卓雨默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鱼缸,没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昨晚做噩梦了。”白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到噩梦的时候他情绪波动很大,精神状态有些不妙。但他现在其实很清醒,知道控制自己。昨晚是做了噩梦起来控制不了情绪,才会做那些事。”
噩梦……
卓雨默忽然想起近来骆庭和钟慕也频频噩梦,他们具体梦到什么,他问过,他们却不肯说。
难道这对兄弟的噩梦都跟他们过去有关吗?
“他梦到什么了?”卓雨默谨慎地问道。
白医生看看骆庭,迟疑了几秒钟这才说道:“爸爸。”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词,骆庭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冷酷起来,刀一样投向白医生。而卓雨默早就猜到如此,所以听到白医生的答案,他并不觉惊讶,只是心中抽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白医生说钟黎梦到爸爸是一个巨大的黑影,一直笼罩着他,把他往光怪陆离的火中驱赶,他想逃,一只小狐狸带着他穿过了满是玩具的沼泽,就快逃到尽头了,只要推开那扇门他就能摆脱黑影,可一只猫跳出来吃掉了那扇门。
“他说他半夜醒来之后非常非常气愤,恰好看见一只猫躺在花圃里睡觉。”白医生轻轻叹息,“他所做的那些除了是在发泄愤怒之外,还是一种潜意识的自保行为,通过伤害其他事物证明自己的强大,以说服和安慰自己无需恐惧。我目前只能了解这么多,但是鉴于他昨晚的行为,我还是建议把他送到专门的医院或者机构去。”
卓雨默和骆庭闻言,严肃地对视了一眼。
白医生看出他们似乎还有疑问,便推推眼镜:“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黎在国外一家疗养院待了快20年,那边的负责人说他情况一直比较好,人其实很温和。但最近一年变得越来越容易焦虑,攻击性越来越强,晚上也时常做噩梦。”骆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略略思考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最近也经常噩梦……会梦到我是小时候的钟慕。”
他这番话同时让卓雨默和白医生都吃了一惊。
卓雨默没想到骆庭竟然会主动和白医生说起自己的事,说的还是他变成少年钟慕的噩梦。
而白医生则在吃惊骆庭噩梦的内容,这几乎已经印证了她的猜想,不止如此,很可能现在钟慕和骆庭的人格已经渐渐开始融合了。
但回到做噩梦本身,撇开诸如“兄弟连心”之类的玄妙唯心论调,钟黎和骆庭——也就是钟慕——都在近期频频噩梦,这当中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白医生皱着眉苦思冥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但这不妨碍她对钟黎的判断,尽管骆庭转述了他在国外疗养院里的往日种种,她还是建议他们先将钟黎送去专业的机构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并且必须住院治疗,如果他真的攻击性越来越强,让他待在环境自由的家里很可能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