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牙关紧咬。只看一眼他便认出,这正是两年前拍摄《踏歌行》时,被肖钰铭下药陷害偷拍下的视频。这段之后,他便及时清醒,与魏儒晟争执后重新单独开了房间。可惜放在网上的视频,反反复复只有他们亲热的情形,后半段揭露争相的部分,早被剪得一干二净。
“卑鄙!”褚浔气到发抖,怒火一波波冲向颅顶。
沈蔚风已将车子停在僻静处。他拿走褚浔的手机,再将按熄屏幕,道:“瀚星公关部已经开始行动,正在设法删除视频。不用太担心。你现在无论在大众还是媒体,口碑、形象都非常好。只需用心做一次营销策划,这场风波一定能够挺得过去。”
褚浔捏住眉心,问:“视屏什么时候放在网上的?”
沈蔚风:“大概一刻钟前。”
一刻钟……流量最大的一条微博转发已近两万。难怪在图书馆碰到的两位女生,会用那般异样的眼神看他。
褚浔的手机突兀响起。沈蔚风看一眼,飞快递还给褚浔,“是余怀远!”
“褚容,不要慌!也不要上网发表任何言论!记得未来几天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其他会有公司处理!”电话接通,余怀远急切而洪亮的声音源源不绝传过来。
褚浔在他的不歇气的命令下,莫名感觉到安全。情绪稍稍平复,褚浔道:“视频是经过剪辑的。我跟魏儒晟没什么。”
“这还用说?”余怀远声音提得更高,“你是我的艺人,我当然相信你!”
两人又说了几点应对方案,褚浔挂断电话。他与沈蔚风中途返回住所,改由安雅来沈蔚风家聚餐。晚餐开始前,视频已被删除干净。云天更发出公告,声明会对此次事件追究到底。
安雅惊喜叹道:“云天不愧是云天。宣传、营销、公关、危机处理,样样出类拔萃。难怪圈中无论前辈后辈,全都挤破头要签云天。”
沈蔚风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道:“难免的。云天背后是傅氏整个集团。傅惊辰在总部那几年,最乐衷于收购各大新媒体,以及视频、社交网站股权。之后回到云天,他又不择手段将云天做成一只庞然怪兽。娱乐圈上下游产业,都被他打通了筋脉。云天做起事来,自然愈来愈得心应手。”说到末尾,沈蔚风又叹一声,转而向褚浔道:“你先前没有转签瀚星,却是冥冥之中有老天保佑了。如今你若不是云天的艺人,以现下的情况,他们可未必会这样尽心。”
褚浔听好友提起傅惊辰,话里话外似褒还贬。心中正喜忧参半,又听安雅道:“云天势大,若与旗下艺人关系融洽,自然是好事。但若是崩了……”安雅摊开双手,“那艺人可就惨了。任云天捏圆搓扁、摸黑污蔑,都毫无还手之力。说到底,与公司相比,艺人终究是弱势群体……”
话题不知不觉转开到艺人权利。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似乎又这般突如其来得被抹去了痕迹。睡前褚浔又刷新微博,最新热搜已换做粉丝对褚浔的表白。褚浔轻吁一口气,合眼安心睡下。
第二日清晨,褚浔还未起床,便似听到沈蔚风的愤怒咆哮。褚浔急忙爬起来,走到客厅,果然沈蔚风正对着手机破口怒骂:“少跟我将这些废话!我只问你,昨晚明明已经解决的事,怎么又TMD一夜之间卷土重来了?老子花钱养着你们这帮蠢货,你们不止连个视频都删不掉,现在竟然还闹上电视台了!……”
客厅的电视机打开着,上一秒播完褚浔与魏儒晟拥吻的画面,镜头切换到魏儒晟的近期采访。容色憔悴的男人面对摄像机目光躲闪,磕磕绊绊承认拍摄《踏歌行》期间,他与褚浔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褚浔瞪视电视屏幕,心底凉气层层刺破皮肤。
沈蔚风猛然转身看到褚浔,马上扔掉电话,跑过来抱着他,“没事的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不只是在安慰褚浔,还是在安慰自己。说到最后,怒火富又冲天而起,“云天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公关部一个人也联系不上,连余怀远的手机也打不通!更可恶的是,昨晚发出的公告,竟也被撤销了!”
褚浔此时尚且冷静。他推开沈蔚风,回放电视节目。认真看完整片,他心中慢慢有了结论。愤怒与焦虑都在瞬间退潮,褚浔声音极轻,飘渺虚无,似从远方传来:“这桩事,原本便是云天出手做的。”手段精准狠辣又莫名熟悉,依稀似在牵连进薛睿的丑闻事件中,看到过相似的痕迹。
沈蔚风骤然瞪圆双眼:“什么?!这怎么可能!你现在可是云天旗下最红的艺人!!这样搞你,他们疯了吗??”
是啊,他们疯了吗?抛开褚浔与傅惊辰的关系不提,他是云天手中最有商业价值的艺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令味唯利是图的资本,毫不犹豫地砍断最会赚钱的摇钱树?
游走在肌肤血管的寒气,徐徐将褚浔的血液冻结。他明白了,他的小辰哥,怕是当真不好了。
第148章
安雅不幸一语成谶。云天若要整治旗下艺人,无人能有还手之力。
事发之初,云天第一时间发布追责公告,不久又将公告主动撤销。这无疑成为褚浔行为不检的佐证。云天还未有更进一步行动,褚浔重返影坛三年积攒下的良好声誉,便在一夜之间被摧毁殆尽。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端。
褚浔十八岁入行,此前未参加过高考。因他在高二便被学校劝退,事由是殴打教导主任,且态度恶劣拒不反悔认错。
这桩事藏在褚浔心底最深处,是他始终未能跨过去的一道坎。当年被学校劝退,姑姑恨褚浔不争气。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痛打褚浔。打到褚浔起不了身,他也没有讲出自己动手打人的理由。之后离开家乡签入云天,傅惊辰也曾问起他退学的缘由。褚浔仍然含混应付过去。
褚浔不想提起那件事。这辈子都不想。
又隔一天,也即事发后第三天,这桩陈年旧案,也自一小片落满灰尘的墙角,被人抖落到大庭广众之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褚浔被舆论洪流裹着,抛掷于风浪最高处。娱乐圈便是如此矛盾且荒诞的存在。人们对这个充斥俊男美女的圈子,尽情施展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的想象。但若当真有艺人被贴上生活放浪、素行不良的标签,他的银幕生涯,便基本已走至尽头。
云天似乎生怕褚浔这一跤跌得还不够惨。褚浔代言的品牌商尚未有所行动,云天便迫不及待发布第二份公告,斥责褚浔品行有亏,致使云天遭受重大经济损失。因褚浔在合同期内违反签约条款,云天决定提前终止与褚浔的合约,并保留向褚浔提起经济赔偿诉讼的权利。
傅惊辰一手培育而成的业内巨霸,正挥舞钢铁利爪,一步一步将褚浔绞杀、碾碎。
“我操!”沈蔚风看完公告,一脚踢翻跟前矮桌,电脑与骨瓷花瓶双双报废,“手段这样阴狠,傅惊辰是要出殡了吗?!”
褚浔抬头看他。沈蔚风拧着脖子,冲褚浔亦横眉立目,“看什么看?我有说错吗?要不是傅惊辰翘辫子了,他们有必要这么毒吗?这份公告一出,兜头便会冲你砸下几百、几千万的违约赔偿金!做事一点余地不留,会遭天谴的!”
褚浔重新垂下眼,继续看手中的晨报社评。他很清楚,他的演艺事业已经终止——起码在内地已经终止——赚下的那点积蓄,也已分毫不剩。这些都已无法改变。相比云天对他赶尽杀绝的公告,褚浔更关心另一则消息。
自网络将褚浔退学的“真相”公示天下,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遭受褚浔殴打的教导主任谭希培,也立时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谭希培为人素来谨慎。事态刚刚开始发酵的那几日,他一直躲避媒体不肯露面,亦未针对褚浔做出任何评价。最近许是发觉褚浔当真回天乏术,谭希培一改低调做派,不止接受了媒体的专访,更在其出席的工作会议上点名褚浔,将之作为典型的劣迹艺人加以谴责。痛陈娱乐圈恶习对青少年教育的恶劣影响。谭希培已被调往市教育局任职多年。他文字功底深厚,又做了这些许多年的官样文章,大仇得报的快意之下亲自操刀发言稿,一支“妙笔”酣畅淋漓,端着大义凛然的面孔,将褚浔骂得狗血淋头。
褚浔将谭希培的稿件至少看了四、五遍,而后将报纸仔细折叠收好,抬头对沈蔚风道:“小风,要麻烦瀚星帮个忙。”
“麻烦个屁!”沈蔚风火气尚未收住,无差别攻击扫射,“有事直说!别磨磨叽叽得讨人嫌!”
“好,”褚浔笑道:“我要开一场发布会。把该讲的话,全都讲出来。”
沈蔚风跳起来,“要正面跟云天杠了?!”
窗外朝阳如火。褚浔迎着金色阳光眯起双眼,缓缓点头道:“嗯。我不能退。”
哪怕明知不是对手,哪怕明知仍旧会尸骨无存,只要他还热爱这电影,该他上的战场,他绝不退缩。
发布会当日,水晶酒店会场大厅,被各路记者挤得满满当当,活似泼水不进的铁桶。事发后褚浔第一次公开露面,足以吸引整个娱乐圈,乃至全体公众的眼球。发布会开始前一个小时,直播网络已频频拥堵。更有电视台转播车停在会场外,力求与网络赛跑,抢下这一条大新闻。
上午十点钟,褚浔准时出现在会场。他一身黑色正装,衬衫雪白、裤缝笔挺。没有做造型,半长黑发随意披散肩头。面庞亦素素净净,未有任何修饰。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副白描画像。愈是简单的笔触,愈难掩其俊秀天成。
会场中一阵骚动,似是人人都未想到,深陷丑闻漩涡,褚浔精神仍如此挺拔清爽。眼底浅浅青色印迹,亦未使他狼狈失态,反而流露一丝脆弱美感。
骚动持续数秒,记者们方纷纷想起职责所在,咔嚓咔嚓快门声连绵不绝,闪光灯此起彼伏。
发布会未安排记者提问环节。褚浔简单向来宾致谢问好,而后便在主席台就坐,开门见山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将一桩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最近很多人应该都已知晓,十三年前我在读高二时,因殴打本校教导主任谭希培被劝退……”
话至此处,会场顿时喧嚣声起。许多记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亦有人声音不大不小,谴责褚浔“素质低下”、“缺少教养”。更有脾气再耿直些的,当即不顾发布会规则,大声质问:“你真的殴打了谭老师,并且毫无悔意吗?请直接回答!”
褚浔目视会场,待台下噪音渐渐平息,轻点一点头,道:“我的确打了谭希培,而且从未后悔。不,我也后悔过。后悔当时没有再打得更狠一点。”褚浔讲完这一句,没有再给场下记者喧闹的机会。他暗中握紧双拳,压制又一次剧烈冲击胸口的,那些会令他感到畏缩、憎恶,甚至是恐惧的本能,一字一字清晰而坚定道:“我后悔没有打得更狠些。更后悔当初太软弱,没有站出来讲出真相。现在我早已不是十六岁的年纪,不应再一味畏怯逃避……所以今天,”褚浔声色变得锐利,双颊被愤火烧出红晕,“我要实名举报谭希培,在担任育才中学教导主任期间,利用职务之便……猥亵本校学生!”
终于讲出这句话,那一瞬间,整个会场都在褚浔眼前消失。他听不到场下记者刹那失控震惊的声音,亦看不到沈蔚风冲上主席台的身影。眼前似腾起团团的雾,在四散的灰色雾气中,褚浔似乎回到十六岁。
十六岁那年暑假的某一日,褚浔与几位同学,一同去谭希培家为他庆生。谭希培亲切和蔼,虽担任教导主任一职,仍深受学生欢迎。他过生日,全年级的学生,足足去了二三十人。
当年谭希培已经离异。学校安排的单身寓所空间窄小,摆不开像样的席面。谭希浩浩荡荡带领一群少男少女,去家属楼下的小餐馆觅食。说是为他庆贺生日,却是他付账请客。高年级的男生,还被准许喝了几罐啤酒。
褚浔十五岁开始饮酒,十六岁已初显酒量。但那日的酒,似乎特别容易醉。饭后褚浔迷迷蒙蒙。连同几位喝多的男生,又回到谭希培家喝茶解酒。褚浔头晕心悸,靠在沙发上,渐渐失去知觉。
待他醒来,其他学生都已离去。褚浔仰躺在沙发上,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他感动身体沉重,想要坐起身,却发觉双手似乎被反绑在背后。褚浔不明所以,刚要喊“谭老师”,便有一只成年男人的手掌抚上他面庞,一把熟悉的声音贴上他耳边,激动道:“容容,乖孩子,老师想你好久了。你听话。只要你听话,老师会对你更好……”
褚浔已经记不清,他是如何挣脱双手的束缚。他唯一深刻的记忆,是自己疯了般对谭希培拳脚相加。谭希培在他的怒火下,毫无招架之力,滚在餐桌下面苦苦哀求。邻居听到响动,将谭希培自褚浔拳脚下解救出来。褚浔跑下楼,白色T恤染着一道道血渍,全是谭希培鼻梁骨断裂流出的鼻血。
自那一天起,许多事开始偏离寻常轨道。褚浔被学校除名,无法再参加高考。他孤身一人去往异乡闯荡,在尚且稚嫩的年纪,一脚踏进浮华名利场,一脚陷入爱情漩涡。奋力挣扎至今,仍然难以解脱。过去走过的路,褚浔谈不上后悔。但当他渐渐长大,回忆十六岁那个暑假,褚浔不止一次在心底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敢一些?
他或许是谭希培出手的第一个学生,或许不是。但无论先前情况究竟如何,若他当年敢于开口,谭希培日后定会有所收敛。可惜,十六的褚浔被囚困于深深的自我厌恶与愤恨中,除了执拗地逃避,他什么也没有做。
“在二十五岁之前,我几乎不敢回想那年暑假发生过的事。被自己曾经极为信任、尊敬的师长背叛、伤害,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可怕得令我心惊胆战。”褚浔声音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将会场中沸反盈天的杂音压制下去。他死死抓紧沈蔚风手臂,汲取好友的力量,脊背挺直如松,站立在主席台上,“我现在已经足够年长,能够克服心底深处的畏惧;事业也已尽数毁去,不必再顾虑自己形象如何。我今日向公众坦白此事,既是不必再给自己留退路,更是不愿再看到谭希培道貌岸然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