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他点了点头,“你去吧,只是你一旦出谷,便不可再自称是万花弟子,不得以万花之名行走江湖——从此之后,你就是一名江湖散客,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师兄。”菘蓝问道:“那师兄还能派两名师兄陪我去接我爹娘吗?我想去打仗,但是我爹娘不能,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在花谷中平安生活。”
苏浅想了想,正欲答应。他突然一拍脑门子,感觉不太对头——自己那一屋子红颜知己还在纯阳山上杵着呢,还有长安城里住着的隐元卫,他一想到万一这群子暗卫死心眼,死守在长安城里咋整?
更别说纯阳那帮子二愣子自身都难保,能记着那么点香火情份主动去护着他那一屋子女眷基本是不可能的,虽然里头还有几个隐元卫作伴,来个十个二十个狼牙军的根本不怕,但是万一来个几百人的小队伍岂不是全部完球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苏浅想了想,若是能通知零零三他们回纯阳,再与纯阳那群道士讨个人情护着她们一些,倒是无妨了——万花谷不行,回头万一火烧万花谷,这群人又该如何是好?
别的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现在谷中老少都在往后山迁移,连闭门多年的绝情谷都开了水幕迎了谷主入内,怕是战事一起,谷中老少都是要躲入绝情谷的。倒不如趁现在长安未乱,趁此一并了结,带入花谷也好托付给友人也罢,从此隐入万花谷中不出,等到战事结束,又将是一个太平盛世。
苏浅点了点菘蓝的鼻子:“行吧,恰好我也要去长安一趟,便顺带将你爹娘带回来。”
菘蓝听了用力的点了点头,满脸都是喜悦:“多谢师兄!”
此事宜早不宜迟,苏浅便往三星望月的顶层去请了一道手令,可自由出入万花谷。他与谷主说明他前往长安与纯阳将亲眷安置妥当,七日便归。东方谷主并非不通人情,挥挥手就让苏浅去了。
翌日清晨,菘蓝便已经卷了个小包袱在谷口等,苏浅因是速去速回,也未曾带些什么东西,他乘着雨墨雕落在谷口时,见菘蓝牵着一匹桃李马正在喂草料,那匹桃李马的眼睑有些下垂,皮肉也有些松弛了,看上去有些年岁了。苏浅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菘蓝你不是挣了许多的钱么,怎么不换匹马?行走江湖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
菘蓝笑了笑说:“桃李马也很好呀,那是我师傅赠我的,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了,但是驮我一个是没有问题的——我想省点钱,到时候多制点伤药也是好的。”
苏浅无奈的捏了捏鼻子,与驿站的马夫说了几句,对方‘哎’了一声,就转身去马厩里了。苏浅道:“既然如此,师兄赠你一匹马吧,虽不能以万花之名,但是好歹也是你初次行走江湖,没有好马怎么行?”
而且那桃李马年纪着实有些大了,还要风里来雨里去,以后怕是还要上战场,委实残忍了些。
马夫没一会儿就牵了一匹黑马出来,此马神骏非常,浑身乌黑,只是从脖子处衍生出了一道一道的白色花纹,犹如闪电一般。苏浅接过缰绳,在它脸上拍了拍,对菘蓝说:“此马名为‘闪电’,也是日行千里之良驹,你带着它,要善待它。”
菘蓝欣喜的看着闪电,有些结巴的问:“真、真的要送给我吗?”
“它太贵重了,师兄。”
苏浅将缰绳递给菘蓝,温和的道:“你若是不用它,那么一会儿我们怕是要走一段歇一段了。”他说完,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不远处一声嘶鸣声,一道白色的闪光从远处狂奔而来,由近及远不过转瞬,苏浅看着停在面前冲他打着响鼻的乌蹄抱月,拍了拍它的脖子,颇为宠爱的摸了粽子糖给它吃。
乌蹄抱月吃了糖,使劲的拿头蹭了蹭苏浅,又咬着他的衣摆催他上马。
菘蓝见了它,才知道苏浅说的是实话,若是骑着桃李马,怕是苏浅没走几里路就得停下来等一等他。菘蓝郑重的接过了缰绳,恭恭敬敬的向苏浅行了一个礼。
苏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催促道:“走吧。”
长安距离万花谷不过半日的路程,两人快马加鞭,赶在饭点之前就到了菘蓝家所在。那是一个小村子,也没有多少户人家,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户人家,看着天上炊烟袅袅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出事的样子,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娘!我回来啦!”菘蓝下了马就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家门口,还没叫上第二句呢,木板门就被人从里面急急忙忙的拉开了——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妇人,微有些福态,看见菘蓝连忙呼了一声:“哎呦喂我的小郎君回来了。”
菘蓝挽着他娘的手,对苏浅道:“苏师兄,这是我娘。”
苏浅才下了马,挽着缰绳微微一笑,“刘家娘子好。”
菘蓝全名刘狗娃,还小的时候因为颇为灵慧被万花谷选中成了小弟子,万花一门包吃包住还包读书学手艺,他爹娘自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后来菘蓝在医术上颇有天分,便进了杏林门下,裴元嫌弃‘狗娃’两个字太过不雅,着人路过问了他爹娘,经同意后就给菘蓝改了名叫‘菘蓝’。
刘家娘子看向苏浅的目光有些闪烁,苏浅也不在意——因为他的容貌不敢直视于他的也不少见。他吩咐了几句让乌蹄抱月带着闪电去外头自个儿吃草,莫要离得远了,两匹马颇有灵性,乖巧的就去十米开外的山坡上吃草,倒也不走远。
刘家娘子见他走近,连忙道:“见过这位郎君。家中此时豆饭也熟了,若是郎君不嫌弃,就在菘蓝家中用了吧。”
苏浅拱手行礼:“刘家娘子不必见外。请。”
三人进了屋子,屋子不大,苏浅左右望了望,道:“刘大郎君不在家中?”
刘家娘子有些局促的说:“他……就在隔壁屋呢,一会儿就来吃饭。”
菘蓝听了就蹦蹦跳跳的抬脚往隔壁屋走:“娘,我去喊爹来吃饭。”
刘家娘子把桌椅擦了几遍才让苏浅坐下,苏浅坐下后很快就端上了许多饭菜,有肉有菜颇为丰盛,甚至还有一条鱼,浓油赤酱的烧了,端上了桌。苏浅在心中微微皱眉——菘蓝是临时回的家,家中并不知道,为何烧煮得如此丰盛?
这家的家境,并不像是日常能这么吃的样子。
第一百二十六回
不, 也许是其他情况呢?
也许是菘蓝平时给家中寄了钱呢?也许是他爹娘大寿呢?
虽有些疑点, 却也不是说不通。
苏浅正想着,刘家娘子收拾好了灶台正欲与他说两句话,大门突然‘咚’得一下被人从外踹开,发出了好大一声响声。
菘蓝在门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见苏浅就急匆匆过来拉苏浅的袖子:“师兄不好了,你快随我走。”
苏浅一颦眉, 人顺着菘蓝的力道起身, 边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菘蓝慌张的说:“师兄你快随我来, 我爹救了个人……”
“狗娃!”刘家娘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你爹哪里救了什么人?!”
“娘,你别遮掩了,师兄是信得过的人!我爹救了个人在后头山沟子里!怕是有一段时间了!”菘蓝头也不回的道:“师兄,那人是刀伤, 失血过多,现在已经开始有些不对了……呃……”菘蓝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被人提了起来, 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在哪?”菘蓝听了苏浅的话连忙指了一下方向,苏浅的轻功已至化境, 提着菘蓝也不见丝毫吃力,近乎不着力的在空中急速掠过,不过几息起落的功夫就已经到了菘蓝说的那个山沟子里。
那里有个草棚子,门口站着一个汉子正四处张望着。
“爹!”菘蓝低声喊了一句,下一瞬苏浅就落在了汉子身边,已然推开了门进到了屋内。
那汉子看见门开了才知道进了人, 往屋子里一看果然床前已经站着两个人,急忙道:“狗娃,你这是……”
菘蓝摆了摆手说:“爹,你先出去,莫要扰了师兄!”
简陋的草堆成的床上躺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胸口的衣物几乎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样子应该是菘蓝之前检查伤口的时候剪开的,苏浅俯身给他把了脉,又看了看他胸口的刀伤,他摇了摇头说:“没救了。”
“师兄!你再……”菘蓝刚想说什么,就见苏浅拿出了他的金针,落手极快,却针针都落于要害,他喉咙动了下,就听见苏浅说:“这人和你家是什么关系?我封了他最后一口气,时间不多,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就快些交代。”
“是!”菘蓝应了一声,转身就去找他爹来。
苏浅落手又是一针,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突然震了一下,随即双眼就睁了开来,苏浅看见他的眼睛的时候一怔——那是一双非常温润的眼睛,温和而知礼,它的主人在看见苏浅的一刹那就放松了警惕,并不因其身上累累伤痕满脸的血污而显得凶戾难言,他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笑着问:“这位先生,是您救了我吗?”
苏浅摇了摇头:“不是我……也没救成。”
“是吗……?那也多谢先生援手。”床上的抬了抬头看了看茅草屋粗陋的屋顶,似乎在回想一般的说:“我隐约记得……我逃了出来。”
“现在感觉如何?”苏浅问。
床上的人想了想说:“还不错……比我之前好多啦……”他话音未落,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看得苏浅眉头一跳,连忙一压他胸口某处大穴,“忍住别咳嗽。”
“为何?”
“你就只剩一口气,咳完了就该死了。”
“是这样吗?……多谢先生。”
菘蓝领着他爹进来,他爹一看床上的人醒了,立马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江先生!昔日小人曾蒙您救命之恩……”
床上的人笑了笑:“起来吧,江某能有今日,也算是求仁得仁。”
刘大郎恨恨的说:“都怪那小人!秦贼可恨!”
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睛,慢慢的说:“别怪可帧啦……他也不容易。”
“可是……!”
“先生……”那人眉眼舒展开来,原本温润的眼神迅速的黯淡了下去,他说:“我已经看不见啦……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是。”苏浅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什么遗言便现在说了吧。”
“先生……能不能烦您件事儿……”他说道,也不管苏浅有没有回答,尽量保持着自己的笑容,艰难的说:“我昏迷过去的地方……应该有一把琴……劳烦您帮我找一找,若是可以,就帮我送回……咳咳……”
苏浅看向刘大郎,刘大郎连忙点头说:“是有一把琴!我带回来了,就在那边!”
床上那人恍若未闻,“送回……长歌门……就说……”
他突然顿了顿,头微微一侧,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的说:“先生……您说了什么吗……?我听不太清……江某就厚颜……当……先生答应了……”
他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缓缓地说:“就说……远舟……怕是……回不去了……”
说罢,他缓缓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闭目沉沉的睡去。
苏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沾了些水,将他脸上的血迹一一擦去。如同想象中一般,这人的拥有着一张如同他的眼睛一样温润的脸。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你去吧。”苏浅换了一张干净的帕子覆于其面上,遮住了他的脸。他面上淡淡的,并不因为面前之人的死去而有所悲伤,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琴,我会送回去的。”
床上这人的腰间悬了一枚破旧的玉佩,不知道是逃亡的路上摔坏了还是天生就是如此,只有普通玉佩三分之一的大小,边缘看起来倒是很光滑,虽尘土掩面,却透露出了一种常被主人爱视摩挲后才有的光泽。此时那枚玉佩正歪斜斜的倚在那人的袍子上,却让苏浅无端觉得有些在意。
他从他腰上取下这一枚玉佩,心想这既然是主人爱物,就作为信物,一并带回长歌门吧。
菘蓝的双目有些红,苏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无须自责。他伤势过重,便是孙先生当面,也是无力回天的。”
“我为医者……”菘蓝说:“先生曾说过的……”
“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苏浅接着菘蓝的话往下背着入门曾宣誓过的誓言。
两人的声音汇成了一线,都各自默诵着这句话。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苏浅叹道:“你做到了。”
菘蓝深深的低下了腰,低低的问道:“师兄,他便这样死了,你不会有愧疚吗?”
“我尽力了,我救过了,我不愧疚……我为何要愧疚?”苏浅突然嗤笑了一声,说:“若是每死一个人便要医者愧疚一次,每伤一人医者便要痛哭一次……菘蓝,你还是与我回谷吧。”
41 页, 啊陛坷镀鹕恚骸岸嘈皇π纸袒濉!?br /> 还跪在地上的刘大郎满目通红,一直强忍着没说话。菘蓝将他父亲扶了起来,苏浅问道:“刘伯父,此人的后事便交予你了,可否?”
“自然!”刘大郎一口答应,随后咬牙道:“都是那姓秦的卑鄙小人的错!士子折节,改投了那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