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袁博交出来,烧了他!”
“烧了他!”
“烧了他!”
一声声带着恨意的呼喊,几乎震响天际,他们嘴里喊着,一步步朝对峙的官兵逼近,官兵们不由得一步步后退。
眼见再这样下去要出乱子,邵逸赶紧拿出符纸,依样画葫芦地抛向上空,然后刚才还群情激动的百姓,恢复了些理智,稍微淡定了些。
这边两人也没进去,他们要找戾气源头,进去就不好出来了。
转身离去,顾九下意识摸着小弟的脑袋,喃喃道:“这袁博是什么人,与瘟疫事件有什么关系,让这些百姓这么恨他?”
“去问问。”邵逸道。
这城中空荡荡,几乎整个城市的百姓都聚集到了那两个地方,但之前他们偶尔会看到零星灯光,染病的人官兵们肯定不能放任他们住在原地,更可能是那些没染病却又不愿意离开家的百姓。
现在整个城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天很黑了,刚才还能看到零星灯光,现在除了那两条街道,是一点也看不到了。顾九和邵逸抹黑一路敲了好久的门,无一人应答。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时,小弟忽然冲着一个方向轻轻喵了一声。顾九急忙回头,就见对面远处的一个店铺门口,两个黑影蹲在那里。
顾九眉一挑,和邵逸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发现这黑影是两个男人,手里拿着铁锹正在撬门。
“两位。”顾九出声,在两人肩上拍了一下。
两人瞬间发出惊恐的叫声,声音都变调了,膝盖也一软直接跪地,手里铁锹舞得虎虎生风,大喊着:“别过来!不许过来!”
顾九举手耸肩,往后退了一步,“别害怕,我们是今天刚进城的,就是想找个人问问,城里这瘟疫是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青年人不信他的话,“城门早已经封了,你怎么进得来?”
顾九胡诌:“我翻墙进来的呗。”
青年将信将疑,“你们明知道城里闹瘟疫,怎么还敢进来?就不怕染病吗?”
顾九也道:“那你们呢,有安全的地方让你待,怎么还冒险待在外面?”
“那地方我可不敢去。”青年说,“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染病还没被查出的?要是我们运气不好正好和忽然发病的人待在一起,那我们就要被关进瘟疫街,活不成了。”
“瘟疫街?是南边那条?”
“就是那里,城里所有已经染病的,都被关到里面去了。进了那里面,就只能等死。”
顾九点点头,“那袁博是怎么回事?”
“袁博?!”青年声音提高了一点,和那些染病百姓一样,带着极大的恨意,“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上阳郡不会变成这样,大家也不会得病!”
上阳郡有郡守,叫袁鹏,袁博正是他的儿子。所谓天高皇帝远,在上阳郡这里,袁鹏就是天,袁博几乎就是太子爷。有这种背景,加上袁鹏不是啥好人,教出来的袁博又能好到哪去,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二十几天前,袁博欺辱一个小寡妇,小寡妇不忍受辱,撞墙自尽。像这种事,其实袁博以前经常做的,他手里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但因为碍着他老子的原因,就算有看不惯的人,也什么都不敢说。
本以为这小寡妇的死和以前那些死在袁博手里的人一样,掀不起半点浪花,却没想到,小寡妇死后的第三天,袁博在寻花问柳时,毫无预兆的晕倒了,然后发起了热,被医师诊为伤寒。
伤寒这病可大可小,但只要发现及时跟上治疗,好得是很快的。但袁博这伤寒却来势汹汹,体温一直上升,吐出的气息仿佛被火燎过一样烫人,烧得不省人事。
然后在袁博病情越来越严重时,城里又有好几个人晕倒了,病情和袁博一模一样,那些人没几天便病死在床,速度快得让人恐怖。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很是凶猛,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个人晕倒被抬到医馆。
这个情况,便不是大夫的一些老人,也知道是出乱子了。果不其然,随着城里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城门忽然在某一天被关闭,进不去、出不得,城里许多医师联合起来,带着官兵挨家挨户地搜,将染病的人送进了瘟疫街。起初并没有要求没染病的也集中在一个街道,是后来不停有人瞒报病情,导致染病的人更多,更有已经确认自己得病的人故意接触他人恶意传染,后来才将没染病的也统一隔离在几条街道里,分成几个区管理。
这是看人是否自愿,自愿地便去,不自愿的可以不去,但是不能随意走动,须得紧闭门窗待在家里。当然这是最开始的方案,到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医师们已经无暇再管理这些零散居住的幸存者了。
像青年这种,就是死活不愿意离开的。只是城里百姓家里无田无地,出事二十多天,青年一家最后的存粮在昨天晚上就吃完了,他们白天不敢出去,所以才选在晚上出来,撬周边商铺搜寻食物,刚刚他们撬的,就是一家米粮铺。
后来不知道是谁,说出了第一个得这病的人是袁博这事,知道袁博这号人的联想到他平日的无恶不作。然而带来这场灾难的袁博,明明也是得病之人,他却还好好地待在郡守后院,并未如他们一样被关在瘟疫街。
有人心中恐惧无处发泄,便转换成怨气,放出言论,说此事是因为袁博作恶太多,终于惹怒神明,故放出疫鬼,降下此灾祸,只要烧了袁博祭天,神明便会息怒收回疫鬼,他们的病情就会好转。
绝望中人,当他们找不到任何出路与支撑时,便会将所有的希望放在莫须有的神明上。这个言论一出,几乎得到了瘟疫街里所有病人的赞同。城里的官兵也有不少家人染病被关进去的,他们对此也是有恨的,私下里讨论,传到另一个隔离之地,闹得沸沸扬扬,每天都逼着官兵们将袁博交出来烧死。
青年哼一声,忿忿不平:“官官相护,袁博是郡守的宝贝儿子,郡守怎么可能同意,可怜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活该填命。”
顾九跟着他义愤填膺几句,然后问:“那小寡妇家在哪,你知道吗?”
青年说:“就在东边,那里有个挺大的湖,她生前就住那。”大家都知道小寡妇撞墙自尽,对于小寡妇的生前事也是打听清楚的。
顾九说:“你们既然说有神明,怎么就不怀疑这事儿是小寡妇死后变成厉鬼来复仇呢?”
“不能吧。”青年不太信地说,“也没见城里闹鬼,且那小寡妇有个才两岁的儿子呢,她就算化成鬼,总不能连她儿子也害吧?”
“她儿子染病了?”
青年怜悯叹道:“病了,他族里人都不管他,是一个刚死了儿子的妇人可怜他,抱在身边养着,如今也在瘟疫街里。”
能问得都问到了,顾九拿出两张祛秽符递给青年,“这符装好,可保你近几天百邪不侵。”又递给他几张净水符,“每日饮水前,将这符纸点燃溶入水中再饮用,以免病从口入。”
青年激动地接过符纸,“你们是大仙?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顾九笑笑,正想说他们就是寻常道人,后方忽然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离得近,顾九注意到青年脸色一变,几人赶紧藏在阴影里。
就见空荡荡的尽头,出现了举着火把的官兵,他们神情麻木,推着一辆又一辆的板车,板车上面堆满了尸体。
顾九愣怔道:“这是?”
青年悲伤道:“都是从瘟疫街拉出来的,带去西边统一焚烧。”
物伤其类,现在这样的情况,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哪天就变成板车上的尸体之一。
顾九叹了叹,“我们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
匆匆安慰青年两句,顾九和邵逸悄悄地跟上了车队。
第86章
车队,其实并不单只是车队。
除了人, 在车队后面, 还跟着一群又一群的鬼魂, 看着都是板车上尸体的主人。他们刚死, 魂智混沌, 茫然地飘在车队后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遵循着本能, 尸体在哪,他们便在哪。
车队往西边缓缓过去, 顾九和邵逸一路跟在后面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城里比较空旷的一个地方时, 忽然察觉到前方传来的阵阵阴气, 混杂着大量的怨气,并且有一丝丝看着不明显的戾气升空,迅速被那虚影吸收。
当车队停下,顾九看到眼前的场景时, 饶是他在这行里算是见多识广,但看着几百个浑浑噩噩的鬼魂在夜色下挤在这不大的一块地方, 一起飘飘荡荡的,还是觉得这场景让人头皮发麻。
他们能看见, 那些拉车的官兵却看不见。他们无知无觉地穿过那些鬼魂的魂体, 在鬼魂们幽幽的注视下, 将板车上的尸体倒下来, 淋上酒精,其中一人将火把一扔,堆成小山的尸体便燃烧起来,发出刺鼻的、令人觉得恶心的焦臭。
当尸体被烧得差不多后,官兵们拿起锄头、铁铲,把原本铺上的地砖撬掉,就地挖坑,将被烧过的尸骨当场掩埋,再垒成一个小土包。
顾九放眼望去,像这样的小土包,这附近有不少。
随着尸体入土,一扇又一扇的鬼门出现在这里,有些鬼魂浑浑噩噩的,受鬼门吸引,自发地走了进去,鬼门消失后,他便也消失了。而有的鬼魂见到鬼门,混沌的神智一点点地清醒,执念终于产生,无视鬼门,继续留在了原地。
等这些官兵离开后,顾九和邵逸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鬼魂太多,阴怨之气几乎冲天而起。
顾九和邵逸拿出符纸,准备将这些鬼魂超度,然后再清理这里的气。不过还不待他们有什么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道念佛之声。
两人扭头,就见一个浑身闪着耀眼白光的灰衣和尚从黑暗中走来。和尚看起来比顾九还小,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脚步徐徐,右掌立于胸前,目光平和,目视前方。在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女鬼。
带着女鬼的小和尚经过顾九两人时,见两人盯着他,些微顿了顿,然后微笑着冲他们点头示意,便收回目光,将注意力再次放到了此地的几百名鬼魂身上,一声声念着佛经
顾九看出来,这小和尚是在超度这些鬼。只是,顾九的视线从小和尚踩在地上的双足上扫过,见其虚虚浮空,便看出这小和尚也是鬼。顾九转了转目光,对上侧头看过来的女鬼,女鬼瑟缩一下,往小和尚身边靠近了一步。
以前顾九只看到过黑的、红的和闪着功德之光的魂体,还是头一次看到发着白光的魂体,他看着认真念经的小和尚,小声问邵逸:“师兄,这个小和尚怎么回事?”
邵逸想了想,说:“很小的时候,我曾听师父说过,有一种魂体很特殊,叫绝对的善念。”
“绝对的善念?”
邵逸道:“人有善恶之分,但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没有绝对的善恶,善恶往往同生。而绝对的善念,便是彻底与恶念剥离,是非常纯粹的善念所化。”
顾九懂了,“也就是说这个小和尚,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鬼魂。”
邵逸点头,神情有点严肃:“既有绝对的善念,那么便有绝对的恶念。善念我们看到了,恶念却还不知在哪里。”
顾九吃惊道:“这城里的瘟疫,不会是那恶念搞的鬼吧?可上空那虚影,明明是戾气。”
邵逸则道:“善念是绝对的善,但恶念却又多种多样:杀生、偷盗、邪淫、恶口、妄语、两舌、绮语、贪、嗔、邪见,乃十恶,都是恶念。”
“那这城里的戾气,是指十恶中的‘杀生’?”顾九问。
“不错。”邵逸说,“善恶有来处,可以推测在小和尚死后,他的魂体一分为二,一份为善念,一份为恶念。善念来自于小和尚,所以它化为小和尚的模样,那么恶念也该是小和尚的样子,善为白恶为黑。”
在顾九和邵逸讨论结束后,绝对善念所化的小和尚也念完了经,他并没有成功将那些鬼魂超度,但周围飘荡的阴怨之气却少了很多。
小和尚来到顾九二人面前,笑着问:“两位施主能看到我们?”
顾九看了一眼小和尚立于胸前的右掌,说:“我们是道士。”
小和尚了然一笑,佛家人慈悲为怀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念了声佛,“此地不太平,两位施主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顾九道:“我们是特意为此地而来,事情未解决之前不会离开,倒是法师,来这里多久了?”
小和尚笑起来很好看,细看却又好像无悲无喜,他摇头道:“贫僧也不知,睁眼便在此地,或可问问这位女施主?”
他身旁的女鬼看起来很胆小,被三双眼睛外加一对猫眼看着,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叉手福礼,怯生生道:“法师来此地一月有余。”
顾九看着女鬼:“你是谁?因何跟在法师身边?”
女鬼低声道:“我是上阳郡城广万氏,家住城东清泉湖……”
顾九听着有点熟悉,忍不住打断她:“你可是万楚楚,生前有个两岁的儿子?”
女鬼抬头,“道长知道我?”
顾九点头,就在刚才从那青年口中得知的。
女鬼面色难堪,“……是了,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城里几乎无人不知,道长们虽初来乍到,但特意因瘟疫而来,查证过程中知道此事也不稀奇。”
顾九摸摸鼻子,“对不起啊……你不要多想,你是受害者,错不在你。”
女鬼目露惊讶地看着顾九,眸中泪光点点,似笑似哭地摇头。
见她这样,顾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继续询问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法师是怎么回事?这城里瘟疫来得不正常,你可知道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