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叹一声,方道:“那就请诸位带路吧。”
那领头之人原还以为沈昀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却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答应下来,神情不禁一愣,半晌才道:“沈大侠这边请。”
酒馆外仍围拢着无数等着看热闹的人,见沈昀在无瑕山庄弟子的包围下走出来,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方才逃窜离去的年轻人躲在暗处向沈昀张望,往地上唾了一口,一脸不屑地说道:“说什么游侠,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就算你有命拿赤霄剑,也没命享用,我就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种被人押着走路的滋味着实不好受,虽然沈昀手脚自由,但路人投来的那些打量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游街的犯人。无锡城中何人不知无瑕山庄,就算是普通百姓,也都已知道赤霄剑失踪之事,瞧这几名无瑕山庄弟子的表情,哪一张脸上不是写着警惕与戒备,他分明就是被他们押送回庄的罪犯啊!
沈昀莫明觉得好笑,目光扫过路边那一个个指指点点的人,反而把胸膛挺得更直,一脸坦然地迈进无瑕山庄大门。那几人领他穿过临池而建的长廊,径直走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院里,领头之人拱手说道:“请沈大侠在此稍作休息,属下这便去向庄主禀报。”说罢,他便将房门推开,眼睛直直望着沈昀,也不再说话。
从外面看进去,这屋子的布置倒十分雅致,只是窗户紧闭,显得光线有些昏暗。几名弟子在院中左右排开,那领头之人依旧将手撑在门上,只等着沈昀亲自走进去。
这是待客之道吗?
这恐怕是无瑕山庄请君入瓮的计谋吧?他要是把脚迈进去,岂不就等于被软禁在此地?要走倒也不是难事,这几名弟子是万万拦不住他的,可若是走了,便等于昭告天下是他沈昀盗剑而逃,这罪名往后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得失之间,沈昀纠结片刻,终还是选择了前者。他向领头之人神色如常的笑了一笑,说道:“有劳了。”
那人在沈昀犹豫之时,本已握紧手中武器准备与他来一番恶战,不料他竟这样爽快地答应下来,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沈昀不理会他们眼神里的诧异,镇定自若地走进去,那领头之人才松了口气,向手下使了下眼色,将房门掩上。
门窗皆以紧闭,加上院中不断巡逻的弟子,摆设再精美的房屋,也不过是间牢笼罢了。沈昀倒是一副即来之则安之的悠闲姿态,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热的。
看来,慕百川一早便料准了他会走进这间屋子。
沈昀望着茶水笑起来,如此也好,他就等着看一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慕庄主,会怎样对付人他这个传闻中的盗剑贼。
慕云择听到沈昀被带回山庄的消息,急步前来正厅想向慕百川问清楚原由。慕百川正在听方才那领头之人汇报事情经过,眉头紧蹙着,亦猜不透沈昀的想法。慕云择心中着急,直接闯进去开口便问道:“父亲,你当真派人将沈兄带回庄里了?”
慕百川思绪被打断,不悦地说道:“沈昀盗剑的消息在昨夜就已经传回庄里,云择,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
慕云择焦急道:“那不过是尚未证实的传言,如何能听信?况且沈兄对我山庄有赠药之情,我们将他抓来,岂不是在恩将仇报吗?”
慕百川冷笑一声说道:“这就是他沈昀的高明之处。他若非已得了真剑,又怎么能一眼瞧出那女子手中的是假剑,他不过是想借着解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混淆视听罢了,连昨夜纵火一事,恐怕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慕云择摇头道:“以沈兄的身手,他要是想盗剑,又何必借助女子之手?父亲,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不如我们请慈远大师回来一问便知。”
慕百川望了他一眼,皱眉说道:“云择,你过去从未这样袒护过一个人。”
慕云择一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沈兄对我们山庄有恩,如此待他,于情理不合,难免要引人非议。”
慕百川放缓了神色,上前拍拍他说道:“为父知道你的心思,但赤霄剑事关重大,绝不能有失,我们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它寻回来。沈昀现在就在后院厢房坐客,为父只是想请他回来询问清楚,并没有想要为难于他。”
慕云择神情里的担忧之色稍减,笃定地说道:“我相信盗剑一事乃是误传,沈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江湖上有太多空穴来风的传闻,可是无风不起浪,只有追着风走,才能找到浪的源头。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啊,总是过于轻信表面而忽略了本质,那沈昀若是泛泛之辈,怎能在数次凶险之下皆全身而退?在江湖上,唯有这种深藏不露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对手。慕百川脸上不露声色,只说道:“既然如此,你就代为父去向他问清楚来龙去脉,也好早日还他清白。”
慕云择不希望无瑕山庄跟沈昀之间产生误会,听了慕百川的话,这焦急了一路的心情才平复下来,点头说道:“好,我这便过去。”
慕百川看着他转身离开,眸光一沉,嘴角渐渐浮起一抹冷笑。
——沈昀,我倒要看看,你能伪装到几时!
第17章 一正一邪
院中风声鹤唳,那几名无瑕山庄弟子紧握着手中兵刃,充满戒备的眼晴一直紧紧盯着厢房大门,好像生怕沈昀会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样。然而被软禁在屋里的那个人,正悠闲地喝着热茶。
有人说在江湖上要时刻保持警觉,因为一时疏忽就很有可能让脑袋分家;也有人说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由交给别人来处置,因为那很有可能就会落得下尸骨无存的下场。沈昀是个懒散的人,很多时候他吃了这顿会不知道自己下顿在哪,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好像随随便便上来一个人都能把他打趴下,但是,他往往比那些人坐得更久,也坐得更稳。
他总是面带笑容,似乎从来不会去担心明天的事,可是在一觉睡醒之后,他却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要走哪条路。他有他坚持的底线与原则,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江湖,而他的江湖,就是随心所欲。
如果他要走,外面这几个人当然拦不住他,而他选择留下来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想要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就这样很坦然的告诉自己。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满意或者遗憾的话,那就是这壶里装的是茶,而并非酒。
沈昀拿着茶杯叹气,心里想着如果这会来一坛美酒,再加一个志同道合的对饮之人,就是让他在这里住上三天,他也心甘情愿呀!
院中传来脚步声,一股醉人的酒香随着开启的花棂门飘了进来,而沈昀在将视线望过去的时候,眼里唯一能看见的,却是那个身着玉涡色弹墨锦衣的俊挺身影。他愣了一愣,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慕公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慕云择一笑道:“已经不碍事了,多谢沈兄关心。”
他将手里的梅子青酒壶放在桌上,还自带了两枚小杯,晶莹如玉的颜色,捏在他骨节清晰的指尖,好看的惊人。酒水被注入到杯中,清澈的液体,诱人的香气,使得沈昀嘴角那抹笑意更深:“杜康酒?”
慕云择道:“那日在山野旧屋之中,我便与沈兄提过此酒,沈兄可还记得?”
不过就是数日前的事,却让沈昀心中感叹:“山野相遇不过偶然,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必然。”
慕云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认真地解释道:“我从未怀疑过沈兄,那日在传剑大会上见到沈兄也确实欣喜,邀沈兄同座不过是想略尽地主之宜,并无其他意思。”
沈昀看了他一眼,方道:“慕公子是想知道我从何处得来的请柬?”
慕云择一顿,窘迫道:“在下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并不是在置疑沈兄。”
沈昀叹道:“我若说是从长乐赌坊得来的,你相信吗?”他没有说出苏潋陌的事,并非想要袒护他,只是此人行事太过乖张,并不是慕云择可以应付的,他不愿见他涉险。
这个疙瘩在慕云择心中盘旋了几日,他不想怀疑沈昀,却又不得不在意传剑大会上的事,此时听完沈昀的话,神情莫明轻松起来:“沈兄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沈昀看到他忽而明朗起来的眼神,心头一动,伸手端起一枚杯子,说道:“我敬慕公子一杯。”闻名遐迩的杜康酒,自然是清冽甘醇,唇齿留香,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坐于面前的对饮之人,留在他心头的痕迹远胜于酒香。
一杯饮尽,慕云择内疚地说道:“家父因忧心赤霄剑下落,才请沈兄回来想问清楚原委,还望沈兄不要见怪。此事说到底还是云择有失商榷,先自罚三杯,给沈兄赔罪。”说罢,他执壶倒了满满一杯饮下,复又去倒第二杯,沈昀伸手过来按住他的动作,笑言:“小小一壶酒尚不够解我肚里的酒虫,慕公子便想要独占去吗?”
一句玩笑话轻轻巧巧化解去了慕云择心里的愧疚,他失笑道:“不错不错,今日这壶酒只为沈兄而准备。”
他将酒壶放置在沈昀面前,叹道:“江湖上如今多有传言,我定会尽快想办法还沈兄一个公道。”
沈昀淡淡地说道:“若是不相干之人的话,沈昀从不会放在心上。”
慕云择道:“但此事终究是因我无瑕山庄而起,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人诬赖沈兄的名声。”
沈昀抬眼望着他:“你可相信我?”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很亮,一抹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在看向慕云择的时候,那样坦然而平静。慕云择点头道:“我若信不过沈兄,此时又怎会坐在这里。”
沈昀举杯说道:“如此便好。”
在酒馆听到好事者议论的时候,沈昀尚有些不平,但听到眼前的人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却忽然又觉得那些谣言不过是衣上的灰尘,弹指便可挥去。慕云择与他共饮下杯中酒,方道:“我已派人去寻找慈远大师的踪迹,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无瑕山庄由沈兄出入自由,沈兄现下就可以离开。”
沈昀问道:“若放了我,你又如何向慕庄主交待?”
慕云择一笑道:“沈兄本就是我山庄请来的贵客,何谓放与不放?况且沈兄与我山庄有恩,家父虽担忧赤霄剑去向,却也不会为难沈兄。”
对于那位名满天下的慕庄主,沈昀不想过多去揣测他的为人,但眼前之人笃定的笑意,却让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算不得亏待。他举杯饮干,说道:“我既然答应过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想办法寻回赤霄剑。”
慕云择道:“那是我一时情急下说得话,沈兄可不必当真。”
沈昀露出他惯有的懒散笑容,双眸在杜康酒的作用下明亮犹如星辰:“与君一诺,绝不反悔。”
慕云择神情一怔,他本就不胜酒力,几杯酒落了肚,脸颊泛起淡淡的一层绯红,微微上扬的嘴角似春风中摇曳的梨花般温润如玉。他没有开口说话,只举杯示意,千言万语皆随那甘冽的美酒落进肚子,留在心底。
从厢房里出来后,慕云择吩咐看守弟子不要阻拦沈昀来去,那几名弟子虽有讶异,却也不敢发问,只喏喏应下。梅子青酒壶仍留在桌上,酒已经去了大半,沈昀听见他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天色渐暗,院中人影依旧在来来回回晃动,即便得了慕云择的指令,他们也未曾放松过戒备。酒早已经喝完,沈昀仍没有离去,他原本觉得留在这里才是洗清罪名最好的方法,但白天与慕云择一番对话,却让他不得不思考,倘若赤霄剑没有物归原主,他在这里同样徒劳无功,不过是浪费时日罢了。
但如果他就这样离去,岂不要将慕云择置于不义之地?
沈昀无奈苦笑一声,想他平素无牵无挂,对任何事都能极快做出选择与判断,眼下却为着这样一件小事愁眉不展,当真是失了往日风范啊!
院中似有轻微响起传来,那几道晃动的人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沈昀警觉地站起来,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迈了进来。
“号称江湖第一的游侠,原来也会被人轻易束住动行吗?”
带了嘲讽的声音传进沈昀耳朵里,便是不去抬眼,也已经知道来得人是谁:“苏公子好雅兴,倒是将在下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苏潋陌镇定自若地说道:“在下四处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间院子里,不凑不巧就看见了沈兄,说起来,这可当真是不浅的缘份呀!”
这一番睁眼说瞎话的歪论把沈昀给逗乐了:“那苏公子当真是会挑地方闲逛。”
苏潋陌挑挑眉问:“沈兄看起来颇不乐意?”
沈昀看了一眼院中歪七竖地倒着的人,叹息说:“在下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觉得乐意。”
苏潋陌上前拿起酒壶晃了晃:“这无瑕山庄当真是小气,连壶酒都不给沈兄打满。瞧着今夜时辰尚早,沈兄不如与我出去痛饮一番,如何?”
沈昀嘴角微微扬起,脸色却全无笑意:“苏公子,你即已得了赤霄剑,为何还要频频试探于在下?这趟混水,你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淌吗?”
苏潋陌微怔,随后淡淡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是我所为,为何又隐瞒不说?”
沈昀道:“桃花林中,我饮你一壶美酒,此次便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倘若你再继续胡作非为,我亦不会坐视不理。”
苏潋陌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若世人皆有沈兄这般见识,江湖上恐怕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沈昀淡淡道:“若非你多次试探,又岂会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