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厨房捣鼓了一会儿,端出来一碗水,一只西瓜,然后又折回去端了一盆紫红的葡萄出来。
孔方道:“我们吃完早饭没多久,离晌午还有段时间呢。你先吃这些东西垫垫肚子,今天早点吃午饭。”
江烟两颗淡褐色的眼珠往桌面上一转,当下就不乐意起来:“你怎么又拿葡萄,葡萄吃起来好麻烦,还要剥皮,还要吐籽。”
孔方手上还拿了把切西瓜的刀,闻言怒道:“懒死你算了!本来以为你出去历练了两年,怎么也该勤快一点儿了,没想到还这么懒!你这两年可怎么活下来的!”语罢,他手起刀落,那浑圆的绿色大西瓜“咔擦”一声,干脆利落地被劈成了两半,红色的西瓜汁流了半桌子。
江烟不为所动:“住客栈的时候房间又不要我打扫,吃东西的时候又不要我做菜,衣服更不用我洗,那吃起来麻烦的就不点,我要想活着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商宁的眼神动了动。
孔方把一半西瓜切开,切成许多个尖角状。他边切边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一天到晚,啥心也不操,可不就活得容易嘛!”他说着说着,心里面却也叹了口气,觉得孩子活得容易也是好事。一生顺遂,被人宠着是多么难得,总比半途突逢变故遭难要强得多,他也该高兴才是。想到这里,孔方就停了说教,转而问道:“这另一半给你拿勺子?”
江烟闻言高兴地笑道:“谢谢师父!师父最好了!”
孔方见他两只凤眼弯的跟豆角似的,眼睛下面还鼓起来厚厚的两个小包,就也忍不住跟着笑:“行了,就会拍马屁。我进屋给你拿勺子去。”
江烟从摇椅上坐起来,见师父的背影都晃进厨房里去了,连忙喊道:“师父,记得洗勺子啊!”
孔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知道了,正给你洗着呢!小兔崽子,就会穷讲究!吃完了洗不算,吃之前还要再洗一遍!”
正在剥葡萄的商宁手一顿。
江烟才不管他师父说什么,他看桌子上有一碗水,抓起来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然后把剩下的倒了一些在手上,自己搓了两遍,再把杯子里的水全倒在手上又冲了一遍。干完这些,他才抱住那沉甸甸的另一半大西瓜,两腿一叉,坐在摇椅上擎等着他师父拿勺过来挖着吃。
他如今已经十七岁,这副模样还跟个孩童似的,带着一点稚气。这一看就是没有经过什么苦难的人,也不知道那所说的两年历练到底是在哪里历练。
商宁垂下了眼。
师父给江烟拿勺过来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他小师弟站起身往屋里走。他随口问了一句:“商宁你去哪儿啊?”
商宁答道:“我去洗个手。”
江烟一心都扑在挖西瓜中间最红的那一块儿上,随口应道:“那你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吃西瓜。”
商宁一顿,“嗯”了一声。
江烟顺着西瓜最中间那一块挖了个通道出来就不吃了,这西瓜很甜,特好吃,但是其他地方都有西瓜籽了。他略微权衡了一下口腹之欲和吐籽的麻烦哪个更重要,最后还是懒得吐,索性就不吃了,抱着半个大西瓜躺在摇椅上看着盆里的那串葡萄发呆。
盆里的葡萄是紫红色的,颗颗饱满,被师父细心地用剪刀剪成一小丛一小丛,每一颗都洗的干干净净,挂着晶莹的水珠,在这盆里个挨个,好像一个个挤在一起的小胖娃娃。
这可都是师父的心意啊,江烟有些纠结要不要吃。最后还是懒惰胜出,他躺在摇椅里,在心里想象他已经把这些葡萄全吃光了。
江烟正想着呢,就见一颗被扒了成熟紫衣露出青涩的内在的葡萄被递到他面前。抓着那被迫脱衣的葡萄的是一只细长的手,手背上还淌着小块的水痕。江烟一愣,顺着那手看过去,就见他师弟站在旁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轻声道:“给你吃。”
江烟实在没好意思把心里面那句“剥皮也没用啊,反正还是要吐籽”给说出来,人家皮都给自己剥了,自己再不吃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他一张嘴,红红的舌尖一伸,就将那脱了衣服羞哒哒的小葡萄给拐到了自己的嘴里。江烟舌头灵活地动了两下,就将果仁里面的两粒小籽儿给抿出来送到唇边。他正要抬手去接葡萄籽,就见方才那只手又伸过来,掌心窝出一个弧度,似乎等着他吐籽。
江烟虽然从小被宠到大,懒得没边儿,但绝不是不懂事。他长这么大,接过他嘴里吐出来东西的人统共只有三个。一个是他爹,一个是带他长大的奶娘,还有一个是他师父,连他娘都没这么对待过他。江烟知道,这三人之所以不嫌弃他口水,愿意接他吐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喜欢他,愿意宠着他,而别人都是没有这样做的必要的。这才见面的小师弟给他剥个葡萄皮儿他就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敢让对方接他嘴里的葡萄籽儿?
所以江烟看着商宁伸过来的手,连忙摆手,他正要拒绝,结果一张口,那本就在嘴边上悬着的两个小籽儿就顺势骨碌碌地滚下来,正正落在了商宁窝起的手心里。
江烟:“……”
第3章 下山(三)
商宁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收回手,转头又剥了一颗葡萄递到江烟的嘴边。
江烟看了一眼那颗被扒光的葡萄,想着自己连葡萄籽都吐到人家手上了,好像完全没有必要再纠结是否要接受对方喂他这件事。于是江烟心安理得地一张嘴,愉快地接受了一颗又一颗递到他嘴边来的果肉。
不得不说,他这个小师弟喂他,接籽,剥皮一气呵成,刚刚好掐住他的点,不快不慢,令他吃的吐的都十分顺畅。
江烟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一眼。
商宁年纪还小,面容稚嫩,却能隐隐看出日后一点剑眉星目的雏形。他又这么细心体贴,若是再是个专一之人,将来长大后该是这天下多少女子的梦中郎君。
江烟一边想着一边叹了叹气,然后继续躺在摇椅上接受对方的投喂。
孔方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又是杀鸡拔毛又是割肉翻炒。最后想一想发现做了这么多大荤,这会儿还差道爽口菜。他正出门准备摘把小白菜,结果一进院子就见自家那个徒儿王孙贵胄一样躺在摇椅上,要一旁的商宁给他剥葡萄不算,还给他接吐的籽?
个小兔崽子,就会享受!都把商宁当成小仆人了,真是胆大包天!孔方气得要上前阻止,就见一直站着的商宁忽然弯腰,然后伸手摸了一下躺在椅子上的他师兄的嘴角。
江烟睁大了眼睛,商宁却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
孔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上前一步打断道:“你们干嘛呢?”他说着又转头对向江烟:“你个小兔崽子,平常被人伺候惯了,现在就会使唤商宁!也不看看人家比你小了那么多,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伺候你?!”
江烟还没说话,一旁的商宁倒是先开了口:“大伯别怪师兄,我看师兄好像很想吃葡萄,刚好我也没什么事做,就给师兄剥了。师兄吃的也蛮高兴,刚才就吃急了不小心漏嘴,我就给他擦了擦。”
孔方瞪向自家徒儿。
江烟双手抱着大西瓜,两条腿一前一后叠着,坐着仰头睁着眼睛看他,天生有些翘起的嘴角上还沾了点没擦干净的水渍。
孔方见他这副无辜的模样,真是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他想一想也是,在他看来,商宁父母双亡,刚过头七,自己还身中寒毒,一条腿差点就保不住。这时候别说使唤,他连一点重话都不敢说。可是江烟不一样啊,他上山的时候商宁父母头七已过,灵堂白纱都已撤下,他什么也不知道。在他这徒儿的眼里,商宁就是个可亲的小师弟,两个人亲近一下也无妨。
况且商宁看起来似乎很乐意伺候这小子,前些天一直面无表情的,似乎已是心灰意冷。今天倒是难得主动亲近人,还笑了一下。孔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家徒儿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老橘皮,不得不怀疑起来,是不是小孩子喜欢人真的都看脸?不然为什么商宁第一次见他徒儿,就比对和他处了好几天的自己亲近多了呢?
江烟本来以为师父又要训自己一顿,没想到对方转眼就陷入了沉思。他一挑眉,试探道:“师父?”
孔方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咳了一声正想掩饰,转眼就看见江烟手里抱着的活似被老鼠打了地洞的西瓜。他一瞬间心头滴血,怒从胸中起,道:“你这小兔崽子,又糟践东西!我这瓜这么好,绿皮红壤,甜的找不着北,你就又只吃中间这一点,旁边都给你浪费了!”
江烟无所畏惧,他往摇椅上一靠,道:“旁边都是籽了,吐得麻烦。”
孔方:“懒死你得了!”
江烟摆摆手:“师父你出来是要摘菜吗?你快去吧,不然等会儿太阳升到头顶上,菜都要蔫了。你中午肯定是要做好吃的吧,招待我怎么能马虎呢!”
孔方:“……”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孔方嘴硬:“谁要招待你,我这都是做给你师弟吃的。你师弟这么瘦,怎么能不好好补一补。”
江烟并不在意:“那我就蹭饭好啦!反正师父不能马虎的,我也能蹭口好吃的。”
孔方气得转身就走:“你这个徒弟我不喜欢了!”两条腿迈得虎虎生风。
江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师父不喜欢我没关系啊,反正我都会一直喜欢师父的。”
孔方背对着后面的人,听了这话到底没忍住,原本气哼哼的老脸上一下就笑出片褶子来。他在心里摇头叹息,罢了罢了,不就是个西瓜嘛。
看着远去的师父走路的步伐明显慢下来,江烟冲着商宁一笑。他偷偷对他这个师弟道:“师父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平常练功,要是累着了偷懒,多说两句好的,师父就不生你的气了。”
商宁不置可否,他看着江烟怀里的西瓜道:“真的不吃了吗?”
江烟有些苦恼:“吃吧,这么多籽。不吃吧,也是师父的心意,而且还怪甜的。”
商宁道:“我把籽给你挑出来。”
江烟有些震惊,连忙推脱:“这挺麻烦吧。”
商宁抿嘴:“中间这一层籽少一些,不是很费功夫。”
江烟道:“也行,能吃多少吃多少吧,这样师父心也少疼一点。”
商宁笑了一下:“嗯。”
入夜,烛火跳动。江烟看着那短的还没两根指头宽,都要凹进烛台的蜡烛,嘴角抽了抽:“师父,这么短了还用啊?老鼠都不偷吃了。”
孔方道:“我这蜡烛是好蜡烛,没烟也不咋滴油的,还亮堂。怎么就不能用完了?”
江烟道:“能,能。”
孔方道:“坐你阿堵叔床上去,我跟你说说话。”
江烟有些不大乐意,烛火下屋里暗,这床铺也看不清干不干净。不过他也没办法,这屋子里除了床和放烛台的桌子,别的啥也没了。他不坐床上也没别的地儿可坐。
江烟坐好后,孔方便开始同他说话,说的还是他小师弟的事。
江烟这才知道商宁原来是他小师叔的孩子。他清楚事情始末后顿时有些内疚,师叔师婶都已故去,商宁腿上也中了寒冰掌。小师弟命苦,他白天还那样使唤他,确实是自己不对。
孔方见对面的人垂下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宽慰道:“不知者无罪,况且白天你也没做什么。你这小子我不还不知道吗,你这么懒,懒得连人都不会使唤。我看肯定是你小师弟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喂你的,只是谁知道你脸皮这么厚,竟然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江烟不同意:“什么叫我脸皮厚,我小师弟都剥好了送到我嘴边了,我还能不吃吗?专门为我剥的,我还能拂了我小师弟的面子不成。”
“还专门为你剥的,就不能人家自己想吃啊。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脸大的人。”孔方笑骂道,“不过我看商宁是挺喜欢你的,他这几天都不怎么说话,别人问一句才答一句的。见了你这面上才有了点笑意,还主动跟你说了话。”
“那我可得多在我小师弟面前转悠转悠,让他多笑笑。我看他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呢,却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江烟说到这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至亲突然双亡,任谁都有点……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师叔怎么就突然被人追杀了呢?师弟身上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孔方道:“你阿堵叔今早就出去打探这件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你师弟身上的伤倒也还行,他中的寒冰掌,这要是打在后心窝上,可就没几年好活了。幸好只是打在腿上,现在我用内力给他日日滋养,这腿还能保住。我现在就琢磨着给他找部阳性功法,让商宁练练,跟他的腿上的寒毒抗衡,这腿日后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江烟听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叹道:“这么说小师弟就得一直这么辛苦地和这什么破寒毒较劲儿吗?要真这么做活得多累啊。这寒冰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之前也算在江湖上闯了两年,听过的见闻也不少,怎么这个就没听过?就没有别的办法能一次解决吗?”
孔方道:“你当然没听过,因为这是我现取的名字。”
江烟:“……”
孔方叹道:“商宁中的这一掌十分阴毒,对方练的应当是阴性内功,功力还不小,这一掌过来可谓用了全力。商宁又还小,只是因为拍的位置不是大穴,所以受害才显得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这条腿就造了难。能一次解决的法子说有也有,但就是太不靠谱了。”
江烟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