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piupiu
piupiu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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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个爱情故事; 不-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算是一个爱情故事。

也许它是只是在一些广告、小说的虚构和镜头转动的片断下, 被偶尔拼凑出来的一些情节; 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如果有发生过的话, 那就一定在某个河的第三岸, 那里盛放已经淍零的花, 不过是我们幻象的华丽吧。


如果河水慢慢流动, 白云流动; 我就要告诉你, 那个河的第三岸的故事。


那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昨天, 又或许十年前; 谁知道呢, 这里昨天比十年更久远。

昨天, 蔡琴的声线在收音机里悠悠的咿咿呀呀著。


我羡慕当时的你
我知道天真的你
时光的背影身不由已
照片里黑白分明
却来不及
改变不完美的回忆

时间都花在哪里
阳光已照到这里
守护的天使飞到哪里
你就是少年的我
狭路相逢
等不到更好的命运
你已经变成我自己


少游倚著窗, 听著收音机, 就忽然感到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 而三十岁, 他对自己说, 正好是什麽都回不来了的年纪, 也正是什麽地方也到不了的年龄。

但三十岁, 怎麽说还都是很年轻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苍老时, 不过是他还有很多以为会实现、渴望会实现的梦。那些梦像童年时吹的泡泡一样, 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轻飘飘的就捉住了他的心。那麽多不确实的梦, 年轻而不确实的梦, 像在彼岸的花。毕竟年青的人才会觉得自己苍老, 而已经苍老的人早已忘言。


他望著窗外飞舞的鸟, 觉得往外面走一走也是好的。他这就雇一条船, 过对岸去。

悲歌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是城。城的河、城蓝绿的色、吹来淡淡野花和草的香、在天空中拂来那湿湿带雾的风、一条条阡陌纵横的水道; 船掠过一列海报, 海报上有各式各样的明星, 各式各样、人间的表情, 少游欣赏著, 似乎那就比此刻坐在船上的人真实而丰盈。像描在画上, 尽管那墙上面已微微剥落, 似带了点苍凉而寂寥的意思; 但那风情在墙角伸出来的桃花里掩映不住, 总在春风里抽发又生, 盈盈生姿。


......时间都花在哪里........
...阳光已照到这里....
守护的天使飞到哪里......
低沉的女声像黑夜的妩媚, 渐行渐远, 芳草在城墙外。


少游已经有上十二年没来城了。

「先生是第一次来城的?」船家问。

「不是。第二次来了。」他心不在焉。

他记得, 第一次, 第一次就是在这儿失去了他和城的。

他们说, 那是一种失语症。

那些不确实的梦, 未能唱出的歌。他以为那很确实但那不过是一些复制的梦、复制的想像、复制的故事。

那些滥情而罗曼蒂克的话, 说不尽的传奇, 那高亢悲凉的声线, 像珍珠, 忽然都在那嘴里面梗住了。

那一年他二十岁, 他十九岁。

三十岁的回忆。

记忆中不断下著雨-像泪-的城。

开始有电影, 开始有收音机, 开始满街彩色的广告, 他们忽然发现城的存在。


他给了船家钱, 然後在一处咖啡座旁边泊岸。

和所有人一样在阳光洒地的咖啡座上喝黏黏糊糊的卡布奇诺, 听小提琴手拉著悲歌, 和著钢琴-与其说这是悲歌, 不如说那不过是徒具悲歌形式的一列音符。

那麽的滥情, 不过那寂寞底神情的逆片。

为了什麽不得了的原因, 使他又再回到城里去?

为了那麽无情的理由。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


离忧有一个人皆以为浪漫的职业。

一个诗人或是一个歌者; 又或者, 一个戏子。

有点像旧照片的人, 提一支鸦片烟, 手的皮肤都给那怅惘的香气熏得透明透明, 那手指纤长的撩起几绺长发, 那些华丽而哀艳的男人。或是赤裸了那双有点过黑的眼, 在紫色的镁光和电气音乐下呷著大麻或喝著咖啡-那在人家芳华正荗的时候, 他的心已经开始淍零了吧。
或说是, 淍零的形象。

像在连载小说里出现过, 也像电影, 爱情、或是寂寞。城的人总在离忧身上看到自己的脸, 像他们镜中的形象, 也像一种错认的生疏, 带著某种閒愁最苦的沉迷。

而那声线竟是多麽的凄凉, 像城常年下著的雨, 带来的都不过是沙漠, 一直在天边里延伸出去。


是这城都太繁美了。像离忧的年轻。


离忧在拍一套电影。

关於一次大战後没落贵族的爱情故事。

他在镜头下摆出各种喝咖啡的姿势, 寂寥的, 轻快的, 也许其实都是木然的, 然而镜头都是连贯而美丽的, 总比那在镜头外断裂的表情真实。离忧总感到一种莫测的悸动; 觉得他的一生, 经过了和未经过的, 都从这里看过了。

不过像回忆。

然而那里到底比真实更虚幻。

当然这早已经是开麦拉的年代, 甚至是超越开麦拉的年代。然而开麦拉总是城的一个风景, 一种精神, 尤其是像离忧那麽样的人。


拍摄时, 离忧感到有一双眼睛在静静的看他。

像他在镜中以为看到的, 一双在镁光灯下过黑的眼睛。

城的日与夜


於是。电影--

那麽一个爱情故事。

一个关於城的故事。


城的日与夜都十分寂静。我坐在城的一个咖啡座上便感到这一点。船来船往, 街上满是喧闹的市声, 天是混浊灰黄的, 分不清, 日与夜。

如果那都只是连载小说、婚姻与爱情电影和情歌的滥觞--

那些虚幻的如镜花水月、温柔的如谁脸上的阴影--「我如何知道, 爱与不爱。」--「我爱你, 少游。」--「我还是怕你永远不会回来。」

(在东京。在香港。在台北。在巴黎的茶座里。在上海邯郸路的一个阳台上看日落。)

close-up。慢摇镜。

於是他们就这样地相遇。然後相爱。分离。


情人迟到, 便渴望一杯咖啡。连咖啡都迟到, 便渴望一支插在花瓶里的假花。

「然而我多麽渴望。」
「然而我多麽渴望。」
「然而我多麽渴望。」

反覆说著, 竟便十分渴望。

多麽像寂寞。


我想把爱情留在那一片空白的银幕上──那些未能被说出的故事, 那些只有一代人才能理解的悲凉的歌, 黑暗中呼吸的回响......

然而这尚且不是个历史的年代。

而渐渐的, 竟像是广告。


情动


离忧的身影就是在这微阴的天空下渐渐隐没在人群里的。

少游流连在一个又一个的咖啡座间; 雨开始下, 由微丝的细雨开始下, 渐行渐密, 像街上行人行路的摩肩接踵, 手心里都是那地缠绵的汗──

离忧说。「然而我多麽渴望(我的脸上有阴影)。」


开始那时候, 他们还真年轻。大战过後是城的初秋, 落叶窸窸窣窣轻
轻敲著微凉的石板路面, 阳光无尽白云流动。少游坐在咖啡座里喝卡布奇诺看小说, 有时抽一支微蓝的烟; 离忧不过来历不明, 留著长头发在咖啡座上弹没有人听懂的小曲, 有时也伴著少游在抽烟──然後有落日在心中静静沉下, 天由微蓝而灰蓝, 有人在唱<你微笑的影子>(The Shadow of Your Smile)的老歌; 然後一天过去, 一天又再回来。

人群流动, 霓灯闪亮, 然而少游还是感到掌间有纤细的幼纹在纠缠著, 纠缠著盛世过度的华丽, 纠缠著离忧细细的发, 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的温柔曲子和梧桐影子──二人常常碰面, 然而并不认识, 然而离忧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莫名的在指头千回百转的, 痛了一下。於是他对自己说, 这或许, 就是他们所说的爱情。

离忧走到少游身旁, 问他:「你有没有看到街上?」

一群女学生叽喳的走过;「嗯」, 像河水流过的回声。


街灯亮起昏蓝的光, 秋水映著月亮──这是什麽时候的月亮呢?高高的, 圆圆亮亮, 微微缺了一角的月亮, 到底曾不曾存在过。少游走上凹凸不平的阁楼小梯, 他以为走进时光隧道──时间的碎片向他飘来。也许在这里一切都曾经发生过, 他和离忧的一切, 街上人潮飞散追赶的流行, 牵涉了全世界的战争, 衰亡的王朝......然後还有然後。

少游把离忧的脸按下去, 他的脸目模糊──

爱情。

只是刚好是个男人来吧。


鸡鸣。谁在外面放上一枪, 吓的鸡飞狗走。原来河堤早绿。

我们还年轻。同性恋好不好玩。

离忧想说:「如今我只有你了。」

少游望著窗外明亮透白的月, 嘎的一声便拉下了竹帘。

时代


时代那麽大。

而离忧和少游还是每天在咖啡座上见面, 见面也不打招呼, 兴致来了离忧便为少游弹一曲半曲听不明白的小曲。这两个男人怎麽都搞在一起。是他们说的末代王孙吗。然而现在又是什麽时代呢。离忧乌青的发垂下, 雨下了便是瓷青色的泪。但他的眼眯著, 似便带了笑像淡蓝的月。

两具肉体有时交缠在一起; 因为年轻, 有时便会感到一点点的, 离经叛道的快乐。

城只是挤满了人。

二人这样子在一起, 便有了点隐居的意味。

六月荷花初开了, 又是一个夏。


然而时代仓促, 甚至比人还仓促。

(如今我只有你了。)


少游和离忧住在一起。空的房间, 一间又一间, 彷佛可以走到天尽头的云里去。最尽头处是阁楼的小房, 打开一扇过大的窗开出青冷的日色来, 会忽的令人发疯。

河上开始飘来了肥满的浮尸, 街上满是拿粮票换米的人龙; 少游在无人无咖啡的咖啡座上看书, 还是感到了脸上辣辣的, 有种苦涩的怅惘。离忧把头枕在少游的肩上, 八月桂花开了, 满天盖地都是那甜而惘惘的气味。少游回来, 离忧只是说:「这个冬天, 我们没办法烧煤了。」有时离忧在少游怀里抽抽噎噎的, 不知是哭是笑; 有时少游看著离忧还在荒弃了的咖啡座里不知死活的弹钢琴, 联想到战争的漫长, 就死变态死变态的一巴一巴刮他的脸。

如果没有爱情, 根本不言伤害。离忧望著少游, 怔怔的便掉下泪来。一夜看著少游熟睡的脸, 一片长长的睫毛下有阴影。他不过是个孩子。半夜里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到旧皇城外的佛寺里, 佛像金身低目垂眉结满蛛网, 是比他们更久远的东西, 然, 也不过岁月霉湿的气味。


有谁在佛前供了枝萎谢的白莲。时钟停顿, 城暗暗空空的没半分霓虹灯亮。满城的杨柳西式公馆, 紫红的天弥漫著硝烟, 流弹吱呦呦的声响隐隐......

离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 风吹过耳际, 吹过──然後就乾了。


可能是明晰的记忆


後来一天我便去了旧皇城。夕阳西下, 几户做游客生意的手工艺小贩便争著来做我的生意。然而雕梁画栋, 一轮明月上了柳梢头, 想来还是很美。(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连山无断绝。江水复悠悠。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可望不可见。何用解人忧。)(来日大难。口燥唇乾。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

而忧是:良辰美景, 与我何干。

我隐约便听到了离忧和少游在旧皇城外击壤而歌。没有了曲调的歌。


离忧在一夜之间长大。

月缺了一角, 风已经静下来, 只有收音机在格吱吱地响著。


少游和离忧在漆黑的戏院里相遇, 电影放到一半忽然停了电, 军队拿著电筒照来照去。二人在黑暗中握著手──这是乱世, 能够生存下来就不容易。

後来又回到了阁楼。试著张罗了一只母鸡, 两斤米和一块猪油。离忧又把少游从未看到过的金条从樟木柜里拿出来, 又换到三斤米, 稍为饿著一下, 一个月也能将就著的过去。窗外大雪纷飞, 到处又有死人, 少游整天在看著母鸡下蛋, 闷的焦躁时就哼哼唧唧的打离忧出气──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他只有他, 他也是只能有他。离忧想起以前对少游说了句「我如今只有你了」原来就是作这麽解, 只是笑。

又有时, 没有事做的时候, 唯有性。

天不下雪的时候, 少游会忽地从後面给离忧一个拥抱, 离忧的领口就有了点湿湿的意思。

日子竟比风漫长。


战争完了。竟然是和平了吗, 怎麽能叫人置信。


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


离忧又在咖啡座上弹著他没人听的懂的小曲, 也没有人要听......少游在咖啡座上听著, 看经过的人群喊口号。在人群中紧紧相拥, 也不流泪, 只是感到孤独而软弱, 少游说:「我必不离弃你。」

那是一个明丽的暮春, 阳光耀眼, 二人在人群间走著。城又有了很多人。灯闪闪灿灿的, 月淡而明亮, 路边开著火红微淍的百合。

我们都成了一台戏


戏没有如我想像般拍成。

我让少游在咖啡座里坐著, 以为会有谁在弹琴, 怎料那里都播著吵的要命的摇滚乐。走出咖啡座, 他便知道, 他应该永不回头。

美指笑, 无法回头, 只有回顾了。

灯光师苦笑:电影说来不过是个妥协的行业。

少游走近他, 微笑有温柔的阴影:有时便不想妥协。例如......例如, 如果有──

美指低头。如果有爱情吗。你怎麽去分别爱情和寂寞。


我的离忧受了点风寒, 嚷著要回去, 编剧苦著脸, 因为想到了极痛苦的改剧本过程; 少游和美指早出晚归, 看来是在恋爱了。

夜来在下榻的饭店里, 少游在美指的颈畔道, 在你这里纹一朵蔷薇好不好。美指笑道, 我不喜欢只有一次的东西。少游就吃吃的笑, 那你一定不会喜欢我的了。於是我就问少游, 你要不要去给你太太买些手信。美指就过来, 我也去, 好给我丈夫买点什麽。

灯光师在我身旁笑道, 此一戏, 彼一戏, 现实生活那部戏才好看呢。

离忧在阴影里念道: 到底有没有重新开始这回事呢。说著向灯光师打了一个眼色──这样的人, 和电影, 可能只有一次。


不过是一个城。

何以沿途经验不断重复。

像不停反覆播放的带子, 看久了, 磁带会坏......像失声, 嘶哑的唱不出来。

只有一片反覆无意义的黑白。


那一定是我的幻觉。

一个结局


到後来......


我们只有今天。

离忧和少游在咖啡座上各自喝著淡而无味的咖啡。年轻人在咖啡座上腰贴著腰的跳舞。舞, 更加轻盈的, 不过无法承受任何的历史的抚摸交缠。经过谁的脸庞里, 也许, 也许会有谁的汗。

「这......我要回去了。芳菲在等著我。」

「嗯。」离忧应道。「你会记得我吗。」

「不会。」

「你真坦白。」

「你过的好吗?」

「......。」怎能说好或不好呢。他沉默。

有时我会想不如在战争时, 和你拥著一起死去就好了。

「我很好......」他笑了。

整天很昏沈, 生命很长, 像战争。


(我多麽希望能陪伴你, 直到老死。)

(因为我们都孤独而软弱。)


「到外国吗?」

他点了点头。少游也没问。

二人到从前河畔的阁楼里租了房, 离忧倦了一早就睡。二人相拥著,
也没有性, 也许是因为已经失去了能力和兴趣。少游望著离忧熟睡的脸, 也就一夜无话。

晚风习习的吹来, 城河里艇家的船摇动, 一夜霓灯, 竟夜不灭。

於是半夜醒来, 听到鸡鸣, 会以为有谁来放上一枪, 然後在这里吓得鸡飞狗走。

 

有时......匆匆走过, 相视而笑, 竟如做爱後的宁静和丰足。

(我不是个多事的人。但事事中有他, 这可能, 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爱情了。)


我在城的酒吧里喝著烈酒, 拍不成戏, 我的胃照样痛得要死, 在人群中还是感到了快乐。一个堵车的黄昏, 车子一点一点的移动, 收音机里播著感伤而无聊的情歌。即使没有你, 明天太阳还是一样的升起, 地球一样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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