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亮出来,晃着手里的酒瓶,挤挤眼道:“美国杰克丹尼……死贵死贵的,我好说歹说才赊给我半瓶……”
半瓶……
安楚才一头黑线:真是好有诚意的来走他的后门!
不过……安楚才猛地瞪大了眼:“你是说你要考公费生?”
苏洛嗯了一声,嘟囔道:“不然呢?自费生学费那么高,谁交的起啊?本来准备先退学再报考,但是你们不肯,我只好直接报名咯!”
安楚才气的不轻,道:“先退学再考……你以为咱们学校的公费生那么容易,你想考就能考上?”你个异想天开的小东西,以为龙泉高中的公费生是什么?地里的大白菜啊,想吃了就能摘一颗?
苏洛耸耸肩道:“考不上就考不上,有什么关系?高中那么多,东边不亮西边亮,上哪个不是上?校长爷爷,你到底让不让我报名?”
这是说,考不上就转学?
安楚才痛苦的挠了挠头,最后干咳一声,拍板了:“本来呢,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但是看在这瓶酒的份上,就给你破个例!等着啊!”
说完起身出去,片刻后抱了好几张试卷进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道:“鉴于你本来就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所以什么证明啊,面试啊,都可以免了。但是私转公,该有的考试是不能少的。这是我们学校今年夏天招收学生的试题,你把它做了,如果成绩达标,就可以转成公费生了。”
苏洛瞪大了眼:“现在做?”
安楚才很有校长威严的点头:“现在,就在这儿做!由于你是咱们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私转公的学生,为了慎重起见,我亲自监考。”
苏洛看了他一阵,将酒瓶放下,笑嘻嘻的过去考试。
苏洛安静做题,安楚才在一边处理公务,十多分钟后接了个电话起身,交代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半个小时就回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作弊知道吗?”
苏洛乖巧答道:“知道!”
安楚才满意的嗯了一声,转身出门,顺手带上房门。
半个小时之后,安楚才准时进门,里面哪还有苏洛的影子?
桌子上试卷和稿纸分别摆放整齐,试卷上的字迹很漂亮,卷面整洁工整,但是……安楚才整个翻了一遍,气的吹胡子瞪眼,骂道:“臭小子,抄就抄了,居然连作文都不给老子写!”
龙泉高中每年招生的考题都会传的满天下都是,哪个想考进来的学生不是练了一遍又一遍?安楚才直接拿夏天考过的试卷给苏洛做,已经是明显的暗示了,加上没收走他的手机不说,还干脆躲出去半个小时,若是这样都通不过,那就活该这死脑筋的孩子转学走人了。
看起来很不像话,但其实这也不算作弊,毕竟今年招的学生都已经入读两三个月了,那小子不会抢占任何人的名额,不过是变相的给他减免学费罢了。这是他提议,然后董事会讨论通过了的——人家掏了八百万来上学,结果上了半年就因为缴不起学费被退学,这叫什么事儿?
本来还有点为难怎么开口才能不伤害这小子脆弱的自尊心,他倒自己送了个台阶过来。
不过这臭小子也过分的很,就算看出来了,也该把事情做的漂亮一点啊!好歹是考试,作弊就作弊吧,好歹态度得端正一点吧?结果这小子竟然但凡答案长一点的就懒得写,本来四场加起来六个小时的考试,他小子半个小时就抄完走人了!
不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抄,反而说明这小子是领了情的,没有矫情,没有犯倔,没有笨的无可救药。
安楚才放下试卷,再去看旁边的稿纸,上面干干净净一个字没有,倒是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小家伙画技凑活,虽然着笔不多,却能让人一眼就认出上面画的就是他本人。
这是在变相的表示感谢呢!
安楚才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看画上的笑脸,半晌才叹了口气,如同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低声碎碎念:“之前总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嫌你哭的难看,现在倒是笑了,但是……笑的比哭还难看啊……
“苏城啊苏城,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他摇着头,将试卷收好,让秘书过来拿去找人批改存档,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准备来尝尝那瓶死贵死贵的外国酒,结果又气得跳脚:“臭小子,还老子的酒!”
没听说拿来走后门的东西还兴又顺回去的!
——
走出校门的苏洛,眼中的笑意渐无,等上了公交车之后,就连浅浅浮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转了几趟车,又上山步行了许久才到了目的地——一座占地不小的新坟,坟前的墓碑上是中年男人熟悉的笑脸。
这里的墓地有些小贵,不过苏城人缘很好,当他唯一的亲人苏洛还沉浸在悲伤绝望中不可自拔的时候,朋友们就凑份子给他办妥了丧事,只是苏洛卖掉别墅之后,将钱又一一还了回去。
照片中男人的笑容和煦如阳光,刺的苏洛眼睛一阵酸疼,于是默默移开目光,放下背包,半蹲下来。
他从背包里取出酒和烟,烟点上,酒满上,双目空洞,久久无言。
烟点上很快自己就熄了,酒满上却一直都还是满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洛才终于开口,叫了一声:“爸。”
声音很轻,语气有些随意,就像放学回家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长辈后,开口打的第一声招呼。
然而开口以后还是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于是又是长久的沉默。
已经是深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气温就下来了,风也凉,虽然不大,却吹的苏洛有些手脚发麻,于是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笔记本——那个他上午才撕下来一页用来写欠条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有半本写满了字,每一行或两行字后面就有各种笔迹的签名或按的手印。
苏洛将写了字的纸撕了一张下来点燃,红色的火光无声蔓延,照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少年低垂着眼,双目幽暗,睫毛很长。
拿在手里的纸很快烧完,于是苏洛再撕一张下来引燃,昏暗寂静的坟前,只有少年沉默着“刺啦”撕下纸张的声音,以及微不可闻的火蛇吞吐声。
“苏氏企业,一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名员工,”当最后一张写满字的纸撕下来的时候,少年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很低,语气平静:“其中有一千七百三十七人,被原有单位继续聘用,工资照发,最多只是岗位有所变动,我给他们每个人两百块,算是谢谢他们肯理我,肯在这个本子上帮我签个名。
“还有八百四十五人,被新任老板或当地政府安置到了其他单位,待遇差不多。我补发给了他们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还剩下八百四十四人,有的找到了新工作,有的没有,他们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以及补发的三个月基本工资,我都按照合同付清了。
“这里面,大多数人悄悄收了钱就走了,也有人不肯收,还给我封了白包,问我以后的生活有没有困难。于是我一遍遍的告诉他们,我有钱,我过得很好。因为说的次数多了,我自己都有些信了……这样很好。
“也有人不收是因为嫌少,这样也很好,他们嫌少不稀罕的钱,我可以自己拿来花。”
“三千四百二十六个人,除了嫌少的十三个,所有人的签名都在这里了,所以你不必再觉得亏欠了他们,他们自己也没有这样想。至于那十三个人,无论你给他们多少,他们依旧只会觉得你对不起他们,所以这样的人,谁也不必因为他们而觉得不安。”
苏洛将半本空白的笔记本收回背包,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平静冷漠:“剩下就是银行了,但是银行的钱,我暂时还还不起,就算还的起,也还不回去。既然这样,就当是亏欠了这个国家和社会吧……”
“一个人对这个社会,到底是贡献多些,还是索取多些,这是很难算清的一件事。过去的几十年,你钱捐了不少,路修了不少,学校修了不少,贫困生资助了不少,我想多少也能抵消一些,剩下的我以后慢慢再替你还,一年,十年,二十年,总有还清的时候……”
“还有保险公司,我不认为这是在骗保,人寿对于自杀原本就是理赔的,有的一年,有的两年,这是他们行业风险之一,所以这笔钱,我没有准备去还,你也不必觉得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