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进来的时候,林若正懒洋洋的歪在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看着架子上的瑶琴发呆,那琴不是他惯用的,大约是地方官儿知道他的身份,刻意准备的,倒不是什么样子货,而是很有几分来历的好琴。
少年换回了一贯的装束,长发被碧色的玉簪在头顶松松约束了下后,又披垂下来,许是刚刚沐浴过的关系,发丝还泛着一丝湿气,越发显得漆黑浓郁,仿佛是丹青妙手用浓墨涂抹出的画卷,漂亮的有些虚幻。
那一身绣着浅色松竹的乳白色宽大儒服,将少年身上几许烟火气驱的一干二净,便是无风也觉飘逸,那肌肤,玉也似的通透,那眸子,夜也似的静谧,那轻抿的柔润双唇,更是让人……
李世民忽然觉得有些窒息,他自认没有龙阳之好,可是这少年,也未免太漂亮了些。
片刻后,李世民步履如常的进门,道:“不喜欢的话,我让人将它取走就是。”
林若从瑶琴上收回目光,道:“别人的东西,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放在眼皮子底下,难免会有些手痒……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提醒下自己,下次别这么狂妄自大了。”
他一面起身倒上两盏茶,和李世民隔着茶几坐下,递上一杯给他,道:“殿下是有事,还是单纯来找草民喝茶聊天?”
李世民不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早便听闻林兄茶艺也是一绝,今儿又有口福了。”
林若随口道:“小书沏的,不过说是口福也没错……他沏茶好喝,我沏茶好看。”
沏茶好看……
李世民摇头失笑,喝了一口放下,小书的技艺是不错,但他是什么人?身边专管沏茶的丫头就不止一个,哪个都强了小书百倍,所谓口福不过是随口恭维一下罢了。
开口道:“我沿途还有些公务,这一路可能要走的慢些,在此地也要住上两日,倘若林兄无聊,我可派人带林兄四处游览一下,这附近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地方。”
林若笑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草民自懂事以来,还从未离开伯父这么久,实在想念的很,而且如今既然从殿下口中得知太子殿下有意召见,岂敢耽搁?殿下既然有事,不如草民先一步返京……”
忽觉气氛有异,一抬头却见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林若声音一顿,继续道:“只是还想劳烦殿下,派几个人护送,毕竟我和小书两人……”
话未说完,便被李世民淡淡打断:“不行。”
林若很干脆的闭嘴,不行就不行吧。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轻笑一声,懒洋洋道:“你是本王抓到的,自然是本王亲自送你回去。”
自己回去不行,让他派人看着回去也不行,甚至还明晃晃用了一个“抓”字提醒他的身份,让他别再痴心妄想……林若苦笑,道:“我家伯父就这么好,让殿下这般念念不忘?殿下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既然如此,何不放过草民一次。草民和伯父,自会感念殿下的恩德。”
他若果真一路优哉游哉和李世民晃回长安,日后林博远在太子府还能呆得下去?
李世民冷哼一声,反问道:“我大哥就这么好,他这般对你,你和林博远还要为他尽忠卖命?”
心中怒意上涌:竟然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忙不迭的和他撇开关系,是他对他太过客气了吗?
竟然这就生气了?林若讶然看了李世民一眼,微一沉吟后道:“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初生之时,一家六口皆死于乱兵之手,唯有伯父与草民得以幸免,是以伯父此生,最恨乱兵。”
他顿了顿,道:“大业十三年,太子殿下率军攻打西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军法、整顿军纪,规定‘果菜以上,非买不食’,违者军法处置。那个时候,伯父正在长安一官宦人家坐馆,听闻后默然许久,落泪道,若当初我们遭遇的,是建成之兵,何以来此灭门之祸?若天下在此人之手,实为我等百姓之福。十一月,陛下大军攻破长安城,后又登基为帝,从不肯为官的伯父便托人举荐,进了太子府,自此……”
话未说完,便被李世民冷然打断,怒道:“军纪严明的,何止是他建成之兵?我李世民的人马所过之处,何尝不是秋毫不犯?”
林若低头喝茶,道:“别人的军纪再好,又与我和伯父何干?”
李世民拍案大怒:“林若!”
林若皱眉,耳中听得李世民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平息,知道他冷静下来,才将茶盏放下,继续道:“草民不过说句实话罢了。伯父与我既然已经决定效忠太子殿下,且这么多年来,太子殿下也从未作出任何让我们失望的事,别的人便是再好他千倍万倍,又与我等何干?殿下手下人才济济,总不希望这世上若再来一个强过殿下的仁义君子,手下众人便蜂拥而去吧?”
李世民冷笑道:“从未做出任何让你失望的事?那你这次出走,又所为何事?”
林若笑道:“其实此事,本非太子殿下之过啊!”
李世民嗤笑一声:“哦?”
林若道:“陛下喜好音律,太子殿下身为人子,下属中有能以此取悦父亲的人,举荐上去不是很正常的吗?至于少年意气的赌约,在太子看来,与可以让为君为父的陛下开怀相比,自然是微不足道的。”
“而我等身为从属,虽然希望太子体恤,但是总不能指望太子殿下事事都能站在我等的立场考虑问题吧?在为殿下尽忠的同时,亦设法保全自身,不是身为从属该做的事吗?便是陛下与殿下身为父子,陛下也未必每条谕令都于殿下有利吧?难道殿下会因此记恨陛下不曾?”
“林才子果然不愧为才子之名,竟这般通透大度,肯为他人着想,”李世民冷笑道:“那按你的说法,本王阻挠大哥逼你进宫为尹妃抚琴祝寿,倒是不忠不孝了?”
林若摇头失笑道:“请恕草民直言,相比殿下,陛下更喜欢太子殿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便以此事而言,陛下喜好音律,太子殿下便令草民入宫为陛下抚琴,将逼迫士子的骂名归于己身,而陛下欣赏到音律的同时,甚至还可斥责太子几句,博得惜才的美名,自然心怀大畅。而此事若放在殿下身上,或会大义凛然的禀告陛下,此举有诸多不妥云云,倒将不义的过错推到陛下身上,陛下欣赏不到音乐不说,还……”
“好,好!”李世民怒极反笑,打断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今日,倒要忠孝一回!”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琴架前,一把抄起瑶琴,掷到林若身上,冷然道:“弹!”
林若抱起瑶琴,低头轻抚琴身,抿唇不语。
李世民拔剑,抵在他颈前,眼中杀机弥漫,冷冷道:“弹。”
林若抬头,顿时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宁静,一双浅淡冰冷,漆黑的通透清澈如流泉,浅淡的却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阴沉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冰冷锋利的剑尖轻旋,一滴鲜血从林若脖子上缓缓渗了出来,点缀在雪亮的剑锋和白皙的肌肤之间,鲜艳的有些刺眼。
空气沉重的宛若停滞,李世民手紧了紧,正要说话,林若忽然微微一笑,低头漫声道:“弹琴啊……”
话音刚出口,便听门口哐当一声响,地上洒了一地的东西,小书站在门口,两腿战战:“公、公、公……”
下一瞬如梦惊醒,飞一般的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林若面前,声音依旧吓得发抖:“你你……干什么……”
林若扶额,这傻兮兮的小子,就这么扑过来,要不是李世民剑收的及时,人没护住不说,倒先把自己弄伤了。
李世民收剑入鞘,淡淡道:“世民开个玩笑,林兄莫要见怪。”
林若懒散一笑,道:“好说。”
两人恍若无事,小书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抖抖索索的从怀里取出伤药:“公子,小的给您上药……这是小的跑遍了城里的医馆,买到的最好的伤药,小的先给您敷上,再去熬内服的药……”
李世民皱眉道:“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伤的?”
小书愤然回头道:“你装什么装,你把我家公子肩膀抓成那样……”
李世民怒笑道:“因为本王将你肩膀抓伤,所以你让小厮跑遍整个城里的医馆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