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静止在这一刻。
演播室的大灯缓缓亮起,不明就里的观众还带着笑意,而台上,已是哭倒了好几个。
沈西风把手帕给了钟意,自己找主持人要了包纸巾,背过身小声地吸着鼻子整理仪容。
钟意双眼通红,脸上不见泪痕,但鼻头和下巴都是红的,他眨着眼,费力地从刚才的情绪里剥离出来。
出人意料的,林导也摘下了眼镜,擦着眼睛问钟意:“你是小晴的儿子?”
“是的,他就是黎小晴的独生子,钟意。”
有个男声从舞台后方传来,紧接着一个人影转到了前台来。
钟意见着那人还有些疑惑,但沈西风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去年《聆听》节目的总导演,江崇鸣。
这时主持人的解释声适时响起:“各位观众,大家现在看到的是我台王牌节目《聆听》的总导演,江导。
“去年钟意跟着沈钰来参加节目时,他就觉得钟意看起来很眼熟。后来,我们在台里的档案馆翻出了这盘录像,录像里的是五岁的小钟意和他过世的母亲,黎小晴女士。”
江崇鸣走过来,先跟林导握了握手,再转头看向钟意:“你可能不记得了,当年去你家拍这个录像的人,就是我。”
钟意确实不记得了,童年学琴、唱歌,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好的回忆。
跟全地球每个地区的小朋友一样,IQ再高的孩子,也会被家长逼着在人前表演节目,这些经历都被钟意的大脑无情抛弃,拒绝存储。
“黎小晴,是90年代第一批进入内地的港台音乐人。”
江崇鸣的目光始终落在钟意脸上,似乎想透过他的容貌看到另一张藏在记忆深处的脸。
“她那个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才从美国的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带着一身抱负回到香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来到了内地,遇上了钟意的爸爸,然后留了下来。
“黎小晴他们那帮人,算是那个时代的先驱者,把欧美和港台的音乐带进了大陆,对内地歌坛的转型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小晴还试图把美国的一些选秀节目引进过来,其中有一个就是素人选秀。
“这段录像,是她让五岁的钟意给我们做的一个示范,想让我们看看普通人在镜头前的表现。不过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示范不具备什么说服力,因为钟意从小就不是个普通人。”
林导也接过话筒,跟江导一起,回忆着黎小晴:“她是一个……remarkable woman。我跟她同一个时期,在美国念过书,她在我们那44 46 页, 帮留学生里非常出名,才华横溢。我们都以为她会留在美国发展,没想到,最后却定居在了大陆。
“可以这么说,没有她和跟她同时期的那帮搞音乐的partners,港人对内地文艺界的了解会慢上好几年。”
节目在两位导演的回忆中落幕。
下了台,沈西风先找主持人要了录像的拷贝,再转身去找钟意。
江导已经跟钟意说完了话,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林导接过话茬,第一句就是“You h□□e an outstanding mother……”
沈西风在休息室等了片刻,钟意面色平静地回来了,一抬眼,眸子湿漉漉的像浸在泉水中的小石子。
沈西风起身揽过他的肩膀,在他额角印下一吻:“走,我们回家。”
当夏天的风吹来了暑热,期末季开始了。
钟意的课业一年比一年重,用了两周的时间才考完全部科目,他长吐了口气,准备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宁州。
沈西风在韩国拍外景跟广告,走了快一个月了,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钟意对此没什么怨言,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和饮食,私底下也在考虑要不要买张机票去韩国给他个惊喜。
但这样的事情太过羞耻,钟意还有些拉不下脸。
当钟意顶着七月的烈日走回到寝室楼下时,忽地看到戴着墨镜口罩的沈西风正在树荫下对他含笑注目。
钟意揉了揉眼睛,几步跑过去,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大白天的,你怎么……昨天不是说还在釜山吗?”
“釜山回北京只要两个小时。”
沈西风摘下墨镜,笑吟吟地看向钟意:“快去收拾行李,晚上的航班飞尼斯。”
“尼斯?”
钟意的话音有些不稳,他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
“尼斯。”
沈西风在满树的蝉噪中点头,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脸上打下不规则的光斑,他的眉眼在层层过滤后的日光里,尽显温柔。
“回国后没多久,她……钟晴的情况就已经稳定了,因为车祸原因,大脑受损不可逆,所以这一个多月我都在想办法怎么安置她,现在全都办妥了,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去看看。”
当然想,甚至每天都在想。
从知道那些事情的缘由,知道那名字的来历起,钟意几乎不能抑制地会去想那个女婴,想她的遭遇和以后的人生。
大脑受损这个医生早已确定,但受损的程度究竟如何,以后会进福利院还是安排家庭领养?领养的家庭会好好对这个孩子吗?
这些问题在钟意脑子里不停盘旋,让他心力交瘁。
一方面,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收养这个女婴;而另一方面,他也受不了这个女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苦,那画面他光是想想都要崩溃。
不管私人情感和主观原因如何,那就是钟意的妹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亲人。
那是上一辈强加给他们的契约,融入骨血,今生都无法抵赖。
这个问题如此棘手,钟意只能将之深埋于心,艰难地寻找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他没想到,忙得作息紊乱的沈西风竟然还能分神来帮他考虑。
钟意垂眸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浮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好,我的确很想去。”
面前这位十八岁,用“上帝的宠儿”来形容也不过分的男生,真是这个世界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一般来说,ASE(法国儿童福利院)是不接受私人捐赠的,尤其是来自国外的捐赠者,但因为沈先生才在戛纳拿了影帝,在法国也有知名度,再加上……数额罕见,所以——”
随着华裔翻译的尾音落地,一旁的法方工作人员会意,唰地拉下了铁门上的红布,一块崭新的镀铜门牌矗立在阳光之下。
La Maison des Etoiles (星星之家)
那几个法文靠后,前方还留有空位,似是还有什么没弄上去。
钟意怔了怔,转头看向沈西风,就见他指着前面的空位笑道:“要冠名,我不好自作主张,等着你来决定。”
“两位里面请。”
工作人员跟翻译热情地招呼着他俩,推开铁门走进花园,站在了这个两层楼高的房子面前。
“这里原本就是个社区福利院,经过了改装,现在可以收留二十个婴童。根据沈先生的意思,这里将成为那些失去双亲,脑部有损伤的孩子永久的家。
“这里所有孩子的领养将接受最严格的筛选,并将定期接受我们的回访。事实上,沈先生的捐款,足够这些孩子衣食无忧地活上好几百年了。”
钟意对翻译的笑话不置可否,眼神滑过落地窗玻璃,放置有序的各种玩具,和色彩明快的地毯。
这里已经有三个跟钟晴同样遭遇的孩子,每个孩子都有两位工作人员陪在身边,耐心地给他们穿衣、喂食,那些孩子都不足一岁,胖嘟嘟的模样跟正常宝宝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要去看看钟晴吗?”
翻译一脸热情地问着,钟意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了眼沈西风,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钟意还没跟钟晴见过面。
这个一出生就不讨他喜欢的妹妹,这个不到一岁就跟他一样成为了孤儿的妹妹。
他做梦都想见见她。
钟晴的卧室在二楼朝南的大房间里,此时正是她的午睡时间。
照顾她的工作人员走出房间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面的阳台,示意他们从隔壁房间的阳台绕过去,隔着窗户看。
“钟晴因为才从医院转移到这边,还有些不适应。医院的治疗,打针、吃药这些对婴儿来讲,都是噩梦,所以她现在睡觉时需要绝对的安静,一旦被吵醒,会哭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