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顿时一阵耸动。
黎炎便直接走了出来,也不卖关子,只向众人拱手一圈:“今日是老朽六十寿辰,诸位武林同道前来贺寿,老夫感激不尽。自初铸刀剑来忽忽已有近四十载,所铸有名之兵刃上百,兵器谱三十三忝居其十一。虽铸剑之心未灭,然实在年事已高。所以今日趁此机会,开出雪鹿剑时,即为老朽封炉罢手之时。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安享晚年,还望诸位同道,共为见证。”
当真是要金盆洗手了!
别说是原本还心怀要与剑庐打好关系来此贺寿的众人,就是对神兵利器都已经没有了需求的沈独,也不由在惊讶之间悄然皱眉。
场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但可能是没察觉到,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也半点不在意,黎炎那一张上了年纪的脸上还挂着几分笑容,只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走上前去。
下头的弟子们又将新的东西捧了上来。
一只长长的剑匣,随后拉上来的竟然还有一只小鹿。
沈独看得眼皮一跳。
自古铸剑是有铸剑的规矩的,所谓的“开剑”,其实就是要刚铸就的宝剑见血,如此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锋。
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之器。
天下所有的刀剑都是为了杀人而铸就,从无例外。
所以自剑庐建成的那一日起,每铸成一柄利器,都要按照剑庐的规矩为剑开锋,再祭拜天地。
如此,才算神兵方成。
今日黎炎就是要在金盆洗手之前,为这最后的一柄得意之作开锋!
只是,开锋所用的牲畜,竟然是一头鹿。
是因为此剑的名吗?
雪鹿,雪鹿剑。
那一只鹿明显还是一只幼鹿,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壮,头上树枝一般的鹿角都还没长很结实。
它显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透着一种来自莽苍自然的天真与无知,还有一种对于这陌生情景的害怕。
“剑来。”
黎炎站在堂中,深吸了一口气,便看向那抱着剑匣的弟子,喊了一声。
弟子闻声,抱匣而上。
剑匣的匣盖打开,黎炎伸手握住剑柄,将匣中三尺三寸的长剑起出。
那一瞬间,四座皆为此剑所惊!
当真是雪似的一柄剑!
剑柄做成了墨色,从剑锷出延伸出去的剑刃却成了一片深蓝,且这澄澈得令人心醉的蓝,越往剑尖处蔓延越淡,及至剑尖时已然成了一片雪白,不带半分杂色。
那隐约的冰冷凛冽之气,弥漫在每一寸剑身。
若这天下只有一柄剑配得上“锋芒毕露”四字,那么此时此刻,必然是此剑无疑!
天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地剑上,霎是好看。
所有人都不由为之屏息。
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艳羡:听闻这一柄剑乃是黎炎应八卦楼楼主玄鹤生所托,为其所铸造,却是旁人无法染指了。
只是说起这个,就有人朝四面望了望,心底生出几分奇怪来。因为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身为此剑主人的玄鹤生,竟然还未到来。
不知,是不是路上也出了什么事?
众人心中各存了疑惑,但时辰不等人,黎炎显然也不在乎玄鹤生到不到,只深吸了一口气,持剑向那幼鹿走去。
场中顿时安静。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这一头幼鹿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也许是这一柄剑所溢散的凌厉之气太重,在逼近时带给它一种不安。这一头小鹿竟然试图往后退去。
可又哪里能退得走?
本就是被人捉来做沾血之用,必要活物之血,旁边的剑庐弟子早防备着这样的意外,远远用绳索将其控制住,无论它如何挣扎也逃不开眼前三尺地面。
情形一时间变得有些令人绝望。
这样的一幕,几乎瞬间刺痛了沈独的眼,让他原本平平端着酒盏的手指猛地一紧,那霎时迸出的力量,险些将整只酒盏碾碎。饶是有所收敛,那盏中酒水为他内力所激,也溅起了一片雪沫似的水雾。
坐他身旁的池饮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但在这当口上,他没有任何反应,池饮瞳孔底下暗光微闪,也没作声。
黎炎所站的位置接近门口,大部分人看不到他在举起剑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举剑后站了很久很久,注视着这一头鹿,沉默无言。
最终剑落,血溅。
那绝望的小鹿一声哀鸣,温热的染在那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中,好似化作了泪,同它身子一道倒落在地上。
“滴答……”
雪鹿剑沾了血后,竟呈现出几分妖异且深浅不一的紫色,原本毕露的锋芒,在浸过血后,反而敛了进来。
整柄剑的感觉,一变为温润内敛。
仿佛……
真成了一柄君子之剑。
这奇异的变化,众人都看在眼底,一时啧啧称奇,倒少有几个人注意到黎炎那陡然暗淡颓败了不少的面色。
似乎做完这一切后,精气神都少了。
那是一种隐隐然的疲惫,好像真的累了,倦了,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他上前一步,双手将剑放在了香案剑架上,剑柄朝上,剑尖向下。而后点香躬身拜祭天地,又退了回来,挽袖于金盆内净手。
自此,仪式乃毕。
不管见着这一幕的众人心中怎么想,嘴上都恭贺不迭,更盛赞这一柄雪鹿剑的奇异。
只是喧嚣里面,沈独分明听见身旁有人低低笑了了一声,带几分放旷的邪气:“寿宴这样的好日子上见了血,黎老这金盆洗手,怎么想都不大吉利啊。”
第56章 玄鹤生┃一个怪人,一场赌局。
先前黎炎自己说的话, 还在耳边上呢:看在他的面子上, 今日是他寿宴, 不要动什么刀剑,有什么恩怨都等过了今日出城去算。
众人于是没对沈独动手。
可现在也是他自己提了剑,杀了生, 还见了血。
沈独一时说不清心内到底是什么感觉,只回过头去看了池饮一眼,因离得近, 所以一下就看见了他左耳耳廓上排着的那三枚银环。
本是张扬邪气, 偏又姿态沉稳。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那银川穿孔处有些微红, 倒像是伤着了,或者刚穿上不久。
一片疑影忽然就掠过了, 但沈独不动声色,也没有与池饮再多说什么。
对他来说, 黎炎金盆洗手显然是让人意外的事。
这个消息事前竟然没有透出半点风声来,到底是黎炎临时起意,还是有意到了今日才要让整个武林知道?
铸剑数十年, 从他手中出来的刀剑早不知在这江湖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似剑庐这样独特的存在, 正是依赖着得他铸剑的那些人的庇护,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地位。
如今说退就退……
只怕真如池饮所言,未必有那么容易。
从黎炎的身上,沈独分明看出了一种在江湖上晃荡久了的倦意。虽然没有亲自接触杀伐,但却间接造成了无穷的杀戮……
最后一柄剑, 名曰“雪鹿”。
看名字这是极好的一柄剑,沾了那幼鹿之血后,反而收敛了锋芒,成了一柄温润内敛之剑。
黎炎所铸造的每一柄剑,都有他为此剑所赋予的独特内涵,这也是经他之手所铸就之剑之所以在江湖上享有如此盛名的因由所在。
如果以此而论,此剑——
当为“无争之剑”!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不铸刀剑,不兴杀戮。
只是偏偏剑要以血开启灵性,而此剑需以血来完成最终的“无争”,于是不可避免地见了血。
这到底,又算什么呢?
幼鹿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香案上只供着那一柄沾了血的雪鹿剑,沈独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剑上,也不知是已经喝多了酒还是真的为此剑吸引,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目眩神迷。
周遭一片恭贺议论之声还未断绝,这横空出世的一把好剑更激起了无数人谈论的热情,更让人好奇那一位八卦楼楼主为何还未到来。
好酒好菜已经上来,但吸引力显然不如那剑。
整个宴席期间,不少人都好奇地往香案上剑架下走了一趟,近距离地观看此剑的模样与形制,猜测着它惊人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