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给你一个四分之一处空间
一直以为,对于那件事,我已经淡忘了。可是当杨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忘记,而是不再去想。
杨的主动联系还是像以前一样令我受宠若惊,几乎兴奋地忘了只是打电话而已就对着电脑屏幕正襟危坐。
杨难得跟我闲扯,对我发了一顿牢骚之后告诉我他现在离开老家,寄宿在一个讨人厌的男人那里。
他说他离开了徐。
我跟着他东拉西扯不着赤道,一会儿说天一会儿谈地。
直到我的腰椎一次又一次地传来强烈抗议的信号,我才终于提起勇气询问他,
你是不是头被门挤了?
杨沉默。
我耐心地等着。良久过后,他才无机智地用一贯的语调告诉我,他今天见到越了。
我如梦初醒,这才知道,原来杨其实本不想提起这件事。他只是想找一个知道当年所有来龙去脉的人说说今天的震撼和吃惊而已。
他告诉我越要结婚了,未婚妻很漂亮,可是一点也不像慧慧。
我沉默,他也沉默。
结束通话后,我呆滞地看着电脑荧屏。
键盘在指下敲击,于是我决定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像杨的每本书的开头一样,我要说,你们将看到的只是一个故事。
不管它曾经是否真实地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当它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你们的面前的时候,它就仅是一个故事而已。
故事开始于一个叫做杨的孩子和一个叫做徐的孩子,在他们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地图上有一块地方,它是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众多城市之一。说好听了点叫做沿海开发区,直白了就是渔村改建迈向现代化城市。
那里极为普通,住着的也都是普通的人类,无甚特奇。
杨和徐的家就安落在这个城市,他们是邻居。几乎只要推开自家的门就可以看到另一个房子里的电视节目。
如此亲密和谐,两人自小也是青梅竹马玩到大的好友。
小时候的杨很乖巧讨人喜欢,这个事实使日后所有认识杨的人都吃惊不小,对历史或多或少产生了很深的怀疑心理。
可是毕竟杨曾经应该会是一个好孩子的,至少在当时所有的人看来,都认为他会走一条健康的路长大,将来出人头地。
就像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乖巧的杨一样,那时侯的大人也无法想象杨会变成如今这样。
一个聪明狡诈,又讨人欢心的杨,徐对其是恨之入骨的。
在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为莫名其妙的罪名打屁股的时候,徐瞪着门外杨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更加确信自己的仇恨。
丫的给我记住,老子一定要报仇雪恨!
徐在心里痛骂着,然而每每总会在他下手使出铁拳的时候,杨就会楚楚可怜地哭起来,这使徐的男子汉软心肠于心不忍,每每错失良机在下一次挨打的时候又继续漫骂心中的不平。
两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进了小学,同伴又邻坐。
学校里,杨坐在前面。徐总是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后背,像装了一把尺在上面的笔直的脊背。
后来徐对我说,在那个模糊的年纪里,只有那个背影异常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小学过去以后,二人顺利地进入了离家最近的一所中学。
杨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坏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变坏会那么容易,好象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脸上渐渐被打上不良的标签,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谨慎和小心。可是这些,远比不过最亲的人的疏离更令他心寒。
父母悲哀的脸,最喜欢的那个人的鄙夷的眼光。杨觉得,自己被这样一点一点地几乎逼疯了。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呢?为什么自己不过是想做些事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被归类为坏人呢?
杨不明白。
十几岁的孩子还很天真,或者骨子里的叛逆令他们宁愿做一个坏人。
只是后来杨曾告诉过我,他很想做一个好人,可惜他不是。
好象好人一出生就是好人,坏人一出生就是坏人。
妈妈生来就是妈妈,老师生来就是老师。
那个傻傻的年纪里,杨倔强地拒绝了回到正途上,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即使是死胡同,也要翻过去接着走,决不回头。
徐对他很失望,或者该说生气。两人的关系变得冷漠,他们开始对彼此视而不见,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主动说话。
杨开始逃离原有的一切,他彻夜不归,或是干脆躲开徐。
儿时的回忆令他不齿,他尽可能地把自己和过去有任何联系的东西全部剥离出来。
于是这对好朋友,成了每日见面,天底下最陌生的一对路人。
不知不觉初中三年过去,他们升上了学校的高中。两个人不同班,来往的次数就更加稀少了。
徐是保送进高中的优等生,而杨是花了钱的特价生。二人周围的环境也变得迥然不同,仿佛变了两个世界,可他们明明活在一片天空。
于是高中的开始,杨认识了那对双胞胎。
越和稀是对长相一样的双胞兄弟,可是他们却能一眼就分出彼此。其实很明显地就可以感到,这二人完全不一样。
哥哥稀比较稳重,而越则是很活泼。大家都很喜欢这对出色的兄弟,可是他们两个之间,却是一种微妙的关系维持着。
阳光照射在篮球场上,稀漂亮地射篮后拉起身上的T恤胡乱擦了一把满头的汗。这个时候越在旁边的大操场上跑步,他跑到篮球场旁边停了下来,看着稀。
稀也在看他,隔着一个铁丝网,两兄弟间接触的视线仿佛能擦起火花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眼中的冷漠和鄙夷毫无隐藏地展现出来,气氛压得所有看到的人都会喘不过气。
当然这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总是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仍旧极为轻灵的跃出,全不在意地抱着稀庆祝他刚才漂亮的进球。
然后僵局被打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可是也许杨在其中充当的并不是调解员的角色,因为在越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出现了憎恨的色彩。
我不知道这天底下本该是最亲密的一对兄弟为何会有憎恨。我没有来得及询问稀,但是越告诉过我,稀的存在令他感觉到恐惧。
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与你有着相同的DNA,相同的血缘,相同的样貌。
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拿来比较,玩具要一模一样,衣服,鞋子,很多东西都必须莫名其妙地统一。即使你说我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也只会引来大人怪异的眼神。
他们彼此视对方的存在为自己的污点,血脉相关却相互难容。容不得彼此活在同一片天空,呼吸相同的空气。
人们越是强调二人的关系就越是感觉到厌恶。
"为什么会有你呢?为什么你要活在这世界上呢?"
即使还是不懂事的孩子,这种想要对方消失了的心情已经强烈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可是因为我没有双胞胎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无法理解越。
然而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一个女孩的出现给破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慧慧。
女孩爱的其实是弟弟,可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爱的是哥哥。
悲剧的开始就是这样发生的,也许这对兄弟并不爱慧慧,他们只不过把这个突然插进他们之间的女孩当作较量的工具。可是杨并不相信,他一直坚持他们是爱慧慧的。我也由于惧他的淫威所迫不敢告诉他那对兄弟真正爱的其实是谁。
杨说过,他讨厌慧慧,因为那个女人,把这两兄弟逼上了一条绝路。
事情发生在高二那年的夏天。天很热,晚上没有风。杨在这焦躁的夜晚接到一个电话。
慧慧被强奸了。
那是下午的事。外校的学生来找稀和越打架,却没有碰到那两人。于是他们抓走了慧慧。
以上是我在电话里跟杨说的话,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在于我这件事也是像上面那一句话一样简单。可是对于稀和越,却完全失控了。
具我后来的分析,他们之所以会丧失理智,并不是因为爱慧慧爱得不得了。而是有人挑战他们,威胁他们。
年轻气盛的那个时代受不了这样的迎面一巴掌,因为他们觉到了屈辱。
兄弟间冷嘲热讽的对话,相互激将,更是让这晚的温度升高到了极点。
打完电话后我一晚都没睡,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我想这一晚一定会有很多人都无法睡,被热焦躁得心跳空虚,隐隐只能觉到不安。
杨放下电话就冲出了家门,可是在门口却被徐堵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徐会在那里,也许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他和我一样感觉到了某种不安。
徐和杨在那晚大吵了一架,内容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总之徐很后悔,他对我说他后悔那晚没有拦住杨。我想我也很后悔,我后悔那晚打了杨的电话。
杨从朋友那儿得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那个消息当我知道后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稀和越带人去砍了那帮人。
我可以想象杨当时苍白的脸,甚至可以想象他疯狂地寻找那对该死的兄弟。
但是杨没有找到稀,他在学校的水房找到了越,那个时候他的额头正在流血,浑身都是血污。
越蹲在地上抽烟,看起来仍像平日一样。杨的直觉告诉他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他过去拉越,越甩开了手,什么也不说,仍旧闷闷地抽着烟。
杨急了,一把扯起他。越的眼睛是红的,像发了疯的公牛,谁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他一拳把杨打倒在地,杨站起来,骂了一句,却没有还手。
越在看着他,夏季躁热的夜晚,男孩的眼睛里映着一个人的倒影。
我想那个时候越看得一定非常仔细,仔细到恨不得将杨切碎了分解了再也不要他会有任何改变,在越今后看不到的岁月里。
我杀人了。
越是这样说的。
在那个晚上,没有人接近的水房附近,两个男孩抱在一起哭。
他们很害怕,怕下一秒有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年轻的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容易冲动,他们会因为一时热血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比如杀人。
冲动的后果是很可怕的,他们要面对自己惹出来的祸和承担责任。
死了一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会被警察捉到,会判刑,也会死。
越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杨也很害怕,除了抱着越跟他一起害怕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也许他应该报警,如果是徐的话,一定会很理智地去报警。
杨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徐,他想到如果杀人的是自己,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报警。
杨害怕,在于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
可是他没有报警,他甚至没有跟任何人联络。
那一晚杨询问了有关稀的消息,越说不知道,当时他们太害怕了,所以各自逃跑。
杨带着越逃了,他们不知道要逃去哪里。口袋里没有钱,能不能逃出这个城市也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像受到惊吓的老鼠盲目逃窜,夜晚偶尔传来的车鸣声都会让他们觉得心跳加速。
当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是窝在地铁站里的,他们看起来很胆怯又狼狈。
我记得当时自己哭着跑过去抱住他们,然后我告诉越,稀要死了。
越当时完全懵住,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杨也拉住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来不及开口,越已经推开我们发疯似地跑了。
杨要追过去,被我拦下了。我告诉他你们消失的这两天,警察找到了稀。他没有逃跑,他一直呆在家里。
判刑那天,越的爸爸对他说,你哥哥把所有的罪都揽了下来,为了给你一条活路。
那一天越哭得很厉害,所有人都拦不住。他哭着骂着拉着稀的手,他说谁稀罕你好心!他说我才不要领你的情!
那一天看着他哭哑了嗓子要冲过去杀了稀,我在旁边哭得淅沥哗啦。
我很想问问越你现在还恨稀吗?我想问他,你爱不爱稀,你爱不爱你哥哥?
稀也在哭,他含糊地说了很多话可是一句也没有人听见。
场面乱得一团糟,越发疯了,杨拦着他,被他又踢又打却死命抱住不敢松手。
审判下来,稀判了死刑,而越只是进劳改所管教几个月。
慧慧跑去看越,而他没有见慧慧,他对她说,你应该陪我哥一起死。
慧慧哭了,她对他说自己喜欢越,其实从一开始,他喜欢其实就应该是越。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稀走了,越也离开了,慧慧转了学。而就在这个时候,杨跳楼了。
我记得那天教学楼顶上只有他和徐两个人,学校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只是说有学生失足落坠楼。
大家都认为杨是自杀,可是我却觉得,是徐推他下去的。
发生了很多事,仿佛就是在那一夜之间,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改变了。
这个时代让我们觉得不知所措,好象抬起脚却哪也不敢放下,真的怕走错了一步,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在楼顶徐对杨说了什么,我想他的话一定截断了杨所有的生路。
徐的怜悯姿态的慈悲角度让杨心寒,他似乎是在谴责这个可悲的弱着,这个可怜的人。谴责着杨的做事荒唐,谴责着他一直坚持的世界,在徐的眼底,成了可笑的产物。
杨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那之后,他被送进精神病院过了一年。
我没有告诉越杨的事,他被放出来以后就离开了这个城市。
而那之后我也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优秀的徐却上了当地的师范。
我的联络对象改成了徐,当时我也猜到也许杨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杨曾跟我说过,他说他和徐之间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奇迹发生。如果他们其中一个死掉,那么活下来的那一个就会幸福一点。
可是人生很平淡,永远没有小说虚构的生死离别,所以我们还是这样浑浑噩噩又无所适从地活着,期盼着奇迹在这个苍白的现实世界里。
也许绝望无法打垮一个人,无法让人放弃生的念头。可是如果我们的世界苍白到连绝望的色彩也没有了,没有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没有了任何浓的或淡的色彩,活着也就和死一样,让人觉得恐惧了。
杨离开了徐,徐会不会幸福我不知道,杨还会活多久我也不清楚。
那之后过了半年我收到了越结婚的请贴,婚礼上我没有看到杨。
徐带着他的未婚妻来见我,说他们很快也要结婚了。我认识了那个女人,原来她也有看杨的书。
我没有问徐有没有找过杨或者杨现在何处他知不知道,只是徐现在看起来很幸福,我想,这也许就是杨想要的奇迹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