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医院很大,共有五栋大楼。楼与楼之间巧妙的建立通道相连着,保证你进了一号楼就能走到五号楼。三、四、五号楼都是病房区,我正站在四号楼的四层。在经过走廊尽头的四十四号病房时,我停下脚步。抬手看表,好巧!四点四十四分,这一串的相同数字里,会有什么样的趣事发生?就当作是送给自己的惊喜,我推开了病房的门......
事后,我不得不说,来医院,是第一个错误;进病房,是第二个错误;进去不到十秒就跑出去,是第三个错误!这三个错误加在一起,成就了改变我后半生的致命转折点。
第二章
我在做恶梦!每天都在做恶梦。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
梦里的情景都是一样的。一个看不见脸穿着白衣、活象个骷髅架子似的人(或者说他是僵尸?)飘飘荡荡的追在我身后。我没命的跑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也甩不掉他。
同宿舍的人都被我吓得夜不归宿了。因为我半夜里尖叫。现在我再半夜尖叫也不会有人抗议了,室友们已经宁愿去和别人挤一个被窝也不肯回来了。他们对我说,如果只是尖叫还好,你还在尖叫后象个疯子一样怪笑。这就难怪他们不回来了,所以我正大光明的一个人占着六个人的宿舍过独居生活。
每天在睡着后还要长跑,我的休息状况当然不会好。我日复一日的憔悴,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走起路来象在太空漫步,黑眼圈也日益严重。我上课打盹,听讲跑神儿,紧接着我开始疑神疑鬼、胡言乱语。一次老师正口若悬河的讲着课,我突然指着老师身旁的那个布满人体筋脉的假人说,"好象在动诶!"老师在吓了一大跳后,愤怒的把我轰出教室。
我巴不得一辈子也想不起来的事总在我头脑里闪现,在潜意识里想忽略的病源又不肯停歇的折磨着我,我真的熬不住了,我要去找让我两个月都无法安宁的病源谈谈!
翘掉一整天的课到爸爸所属的医院,找到病房区四号楼四层四十四号病房我推门而入。和暑假时看到的一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床上躺着一个苍白的人!好瘦!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臂上扎着吊针,皮包骨头的手臂上血管清晰可见。脸上颧骨突出两颊深陷,若不是他的胸膛还略有起伏,我肯定会认为那是个死人。我认识他,他正是我近期发噩梦的根源!
程安!
早已沉淀在心湖底处泥沙里的名字,在湖水兴起风浪后又再次漂浮出来。我走过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热的,他活着,是有体温的活人!撩开他覆在额头上的发,右边的额角上有一条长疤,能在脸上看到的是一寸多长,其余的延伸到头发覆盖的区域。我没有勇气去看那道疤有多长,我怕知道他当时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只为我的一句玩笑话,他就真的用生命......!我甩了下头,想把那种弥漫在全身渐隐渐现的刺痛感甩开。用力捏捏他的手,他毫无感觉。双手抚上他的脸,我的思绪乱成一团。
要对他说声"对不起"吗?他听不到啊!说了又有什么用?!要对他的家人说"抱歉"吗?若是被问起道歉的理由,只怕我刚张口就会被他的家人劈成两半,没有人会原谅让自己儿子去跳楼的家伙的。他为什么要跳下去,我不明白!谁都不会把那句话当真吧!他为什么就真的往下跳?难道不会疼吗?他就不怕会摔死吗?他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要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真的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我叫你跳楼你就去跳的地步吗?"我轻轻的对他说。"那我现在叫你醒过来,你就应该立刻醒啊!"我看着他,他的双眼紧闭着,还是象刚才那样没有反应。我叫你醒你为什么不醒?你可以听我的话去跳楼为什么不肯听话的醒过来?我加重手上的力道掐他的脸,可是他已经瘦得只能掐起一层皮了。
没有反应!无论我对他如何的掐、捏、打,他就是没反应。我神情恍惚的坐在床沿上,不知该拿这样的程安怎么办!他以前总是冲我笑,笑得好象在这世上没有一丁点儿烦恼!我现在非常想念他的笑脸,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夏日晴空里的太阳还要耀眼!好想再看一次比无垢的青空更能吸引我的视线的笑脸!好想看!酸酸又微涩的心拧出眼泪,我突然有股想痛哭出声的冲动。......在我还没来得及抹掉滑下脸颊的泪水时,房门被推开了。
慌张的站起身来,我看向来人。门口站着一位妇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她看到我显然也是很惊讶。她问道:"你......你是哪位?"
" 我是程安的......高中同学。"我急忙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蹭。好丢脸!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让人看见哭鼻子。"您是他妈妈,对吗?"我应该没猜错吧!
"对。我是他妈妈。"程妈妈忽然一脸感慨的叹气,道:"我实在没想到,还会再有人来看望程安。两年前程安刚出事时,每天都有好多人来看他。同学、老师、校长......不过,一个月后,见他还是......这副样子就没什么人会再来了。......没想到两年后,居然还有人会来看他!程安要是知道也会很高兴吧!"她温柔的替他拉了拉被子,背过身悄悄的拭去眼角的泪水。
那些人果然只是一时兴起。我想起毕业时被全班同学痛骂的情景,当时一个个慷慨激昂的骂我,到头来自己不也是在几次探望后就不见踪影吗?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的不是?"我还会再来看他。"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程妈妈听了我的话后好象很高兴,她笑着对我说:"真的吗!那太好了。他爸五年前就死了,公司的事我又不能不管,不能常过来陪他。他总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也没人和他说说话。你要是肯再来看他,他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反正话已出口再难挽回了,我可不是个不守信诺的人。不就是探病吗,又不是叫我下油锅。"我在医大上学,每个月来一次应该不是问题。"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歉然的对我说。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出了我的名字。"何絮。"
"你就是......何絮?!"程妈妈忽然神情古怪的看着我。
"对。"我立刻猜出她听到我的名字之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八成是当初那些同学对她说了些什么,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
我果然没猜错。"你的同学对你的评价好象......很差。"可她忽然又笑起来。"不过,程安一直说你是个很好的人。"
听惯了别人说我冷血、无情,性格恶劣,突然间有人说我是好人,还真让我有点儿无法适应。
"程安说你是他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你话很少,也不喜欢和人往来。学习很认真,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是个很有主见的人。"程妈妈弯下身慈爱地摸摸程安的脸,"他说,你活的很坦白,是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从不会亏待了自己。"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无言的看着程安的睡脸,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爱讽刺、嘲笑别人,从不给人留面子,对人态度又很恶劣,为什么你会把我的缺点都看成是优点?为什么?我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你,你却就这么睡着......
自那天后,我没有再做噩梦。我渐渐恢复成原状,室友见我已经正常,也搬回宿舍来了。上课、下课,考试、放假。日子一成不变的向前滚动,我的生活里只有一小处有了变化。从不为任何人事物所动的心,如今被一根线密密的缠绕着,这根线的名字就叫--程安。
我每个月都去看程安,虽然他依然沉沉的睡着。以前我总认为去看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是一件即愚蠢又浪费时间的事。可现在,我在他的床前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很少说话,只是搬把椅子坐在一旁看着他,想一些以前我们相处时的事,可惜我记得的实在很少。有时会遇到程妈妈,她就和我说一些程安小时候的事。还给了我一本程安的相薄。程安很少照相,所以相片也不多。程妈妈说,程安不一定会再醒过来了,所以把他的相薄给我当做纪念。她很感谢我每个月都来看程安,每次她对我说谢谢时我的态度都很不自然。
第三章
我毕业了,成绩优秀的学生是很抢手的,就算性格稍有缺陷也不要紧。
我如愿进了市里最大、最有名气的医院。虽然还是实习阶段,可仗着有个副院长的爸爸,还没有人敢和我过不去。而且进医院不到一个月,我就荣登院内"十大必追单身汉"的榜首。桃花运上身,挡也挡不住。自从我是副院长的公子这一事实一传十、十传百后,明里暗里向我表示交友意图的女子就象春天里飞扬的柳絮,多到令人过敏。
我之所以被追的最勤,除了我有个副院长的爸爸这个外在条件外,还有我是大有前途的有为青年这个自身条件。何况,我是独生子又家境富裕,父母两边也都没什么亲戚,所以我是想当然的"黄金"单身汉,再加上我有一张比明星还出色的皮相,直追模特的标准身材,女人们不追我还会去追谁?就连我那副永远的"你欠我八百万"的表情,也被那些女人两眼冒红心地说成是"性格"、"酷"!真不明白她们的眼睛是怎么看的!
考虑到我的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于是我开始和女人约会。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我交的女友没有一个能撑过一星期的。
女友A,头一次约在外头见面时,她迟到了30分钟。当然我不会傻等上30分钟,我只等了三分钟还不见人影就走人了。第二天她来向我兴师问罪,要我道歉。开玩笑,迟到的又不是我?!我不道歉,然后,她愤然提出分手,我没有挽留。
女友B,在拉我看电影时要看文艺爱情片。我不同意,我讨厌那种90分钟里一男一女没完没了爱来爱去的片子,我可看不出那种又哭又闹又要上吊,还挂着眼泪鼻涕吼着"我爱你,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的情节到底哪里感人肺腑了。女友嫌我不懂浪漫,也不够爱她,就把我甩了。她也不想想,总共才见过四回面,我连她的名字、长相都还没记住呢,怎么会爱她?
女友C,她在二月十三日向我表白,并叮咛我在二月十四情人节这天带一束红玫瑰和她约会。于是,二月十四日当天我带着一把红玫瑰准时到达约会地点,将香的呛人的花束交给我面前的长发女孩,她接过花后很诧异的看着我,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这么看我时,旁边三步远的卷发女孩就冲上前来狠狠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并声泪俱下的指着我大骂"负心汉"!原来我的女友已把长长的直发烫成了卷发。想当然的我又被甩了。唉!没办法,谁叫我认错人了呢!
接下去的女友D、E、F、G......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用过几轮后,我的桃花运终于停止了。就算我有好家世,就算我有好相貌,就算我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可我的个性,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
我从实习医生成了正式的医师。行医以来,活人没治死过,死人也没治活过。没出过纰漏,也没惹过麻烦,顶多有病人投诉几回我的态度不够和蔼,或者多次嫌弃我说话的口气过于恶劣!
爸爸在医院的附近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给我,说是让我独立。我很不客气的收下了。离上班地点近,自己一个人住又很清净,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天天都在医院里,去看程安就更方便了。经常在休息的时候,我就到他的病房去坐着。他还是老样子,安安稳稳的睡着。多年来只靠营养剂维持生命,他的体重还不到九十斤。看着停止在十八岁的他,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象现在这样偶尔陪在他身边。
我悄悄的做着也许能让他醒过来的事情。我把我能想起来的我和他之间的事都在他耳边反复的说过;我也常常拉着他的手,让他感到我的存在;我甚至还偷偷的吻过他一次。可惜,他不是受了诅咒碰到纺锤而昏睡的美丽公主,我也不是那个一百年后勇闯森林的白马王子。当我醒悟到这不过是童话里的情节后,也只能自嘲的笑一笑。
人世无常,事情总是发生的很突然。就在我刚替病床上的程安过完二十七岁生日不久,传来了程妈妈病逝的消息。在我的眼里,程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好母亲,我很敬重她。参加了她的葬礼,我情绪低落了好几天。没想到的是,由程妈妈的病逝开始,事情又一个个的接连发生了。
葬礼过后一个多月,我由照顾程安的小护士口中得知,程安的姐姐结束了公司,带着大笔的钱款不知所踪。由于程妈妈的保险金受益人是程安,所以程安的医疗费还能再坚持半年左右。可半年之后,无法支付医疗费用且还在无意识状态下的程安该怎么办?又有谁能替他支付这庞大的医疗金额呢?
我待在程安身边的时间更多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我对他说着他的母亲已经病逝的事;他的姐姐卷款落跑的事;他的医疗费快不够了的事;也许他会被转院的事;也许在转院后由于医疗设备简陋他会死掉的事......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希望他在沉睡中也能有一点儿忧患意识。这段时间里我对他说的话,比我认识他以来对他说过的话的总和还要多几倍。我帮不了他什么,但我真的不想帮他办葬礼。
整整三个月,医院的上层人物们为程安的问题头痛不已,在人道主义与医院经营上徘徊不停。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医疗费一点一滴减少的时候,奇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让人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发生了!
程安醒了!
第四章
程安醒了,医院也出名了。睡了九年多的植物人都能醒,这家医院想不出名都很难!拜各大传媒所赐,医院里的医生们通通忙翻了天。有病的人也不管是大病还是小病都要来本医院看,由于有外地的病人慕名而来,病人人数增加,医生也只好加班加点。还有不少别的医院的病人要求转来本院,所以在短时间里医院的床位就暴满了。托程安的福,医院现在的利润好的不能再好了!
等这股看病风潮刮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才有力气去看那个让我足足忙了一个多月的罪魁祸首。
老实说,程安的情况并不是多好。当年那个惊险一跳,摔伤了他的脑神经。他刚醒的时候,就象个刚出生的婴儿,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也什么都不记得。这一个月的复健,总算让他有所好转。至少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能自己捧着碗吃饭。
看得出来他的潜意识里还是记得我的。证据就是他在看到我后,在我的白大褂上抓出两个油油的爪印,这还不算他扔掉的碗掉在地上后,菜汤溅在我新买的意大利皮鞋上和我的米色纯毛西装裤上。我千辛万苦从他手中抢救下我的白大褂,他竟然还敢好象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放声大哭。小护士们一个劲的安抚他,得了空就狠狠的瞪上一眼把他惹哭的我,害我这个本院最著名的恶德医生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的落跑。
程安恢复的情况良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很粘我。从他重新牙牙学语开始,第一个记住的名字就是"何絮",能自己在医院里活动后,就总是四处的找我。觉得这种情形很有趣的医生护士们也开始在一旁瞎搀和。吃午饭的时候,不是有人把程安送到我所在的科室,就是来个小护士把我揪到程安面前。只要下午我没什么事,就会被派去哄程安睡午觉。甚至有个混蛋让程安管我叫"何絮爸爸",害我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他改口。可这个名词已经传的全院皆知了,我怀疑这是不是某个有心人在成心整我?!
程安的智力已经恢复到十岁儿童的水平了,现在他活蹦乱跳的,除了智力有点低下外一切正常。他的医疗费已经是用负数计算了,院方决定:程安,该出院了!
决定让程安出院是件好事,可问题紧接着又出现了。出院后,程安由谁来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