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绯语
绯语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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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归》
昨夜狂饮,大半夜醉生梦死,让雁归今早醒来头痛欲裂。他随手收拾了个包袱,走出偏院,一眼瞥见那人站在一树梨花嫣然下,衣袂飞扬,双手抱胸,意态悠然,分明等的就是他雁归。雁归一看那人对自己绽开一抹微笑,便觉得原来就不太舒服的头又痛了几分。
想了想,雁归决定视若无睹地从那人身边绕过。才跨出一步,耳边一丝凌厉的风声,雁归长叹,偏头躲过。那被当成暗器掷来、快如飞刀、尖如利刃的树叶只来得及割断雁归被风扬起的一丝黑发。
卓司祁以叶为暗器,本来就没打算伤雁归--而事实上,他也没有能耐伤他。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要雁归驻足而已。
而他成功了,雁归站定,回首静静地看着他,唇边带笑。卓司祁问:"四护法,又要离开沧云庄了?"
知道卓司祁非易甘休的人,雁归有点后悔这么早便出来和他撞个正着。他长叹,随即微微一笑:"副庄主难道要阻碍雁归执行任务?"
雁归的笑容很好看,云淡风轻如三月暖风。但卓司祁看得清明,雁归的笑意,从来只停留在唇边,没有到达眼底。认识雁归三年,他真心微笑的次数,卓司祁五只手指能数出来。
现在,雁归那寒冽的眼眸正冷冷地凝视着卓司祁,眸底清澈澄明却幽深如夜,根本无从揣测他的思绪。
雁归沉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沧云庄的副庄主,庄内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这个,现在坐在三年前雁归曾经坐过的副庄主之位的男人。
三年前,沧云庄于江湖上初露头角,锋芒毕现,势力席卷武林。当年,雁归是副庄主,卓司祁是四护法。短短三年间,物事全非。卓司祁平步青云,现今位高如当年的雁归,正是意气飞扬春风得意之时。相比之下,雁归倒一日不如一日,他人眼里,他似乎很落魄。
想起一些流言,雁归有些无奈,他生性闲懒,这三年前后的云泥之别,他其实并不在意。
几片梨花随暖风落下,沾在卓司祁肩上。他敛起笑容,神色认真了些:"雁归,庄主昨夜才回来,离执行任务还有半月时间,你今天就走,不是摆明了你不想见他?"
一顿,他见雁归含笑静听,无意辩解,脸色便又冷冽了些,继续质问:
"昨晚的酒宴,你总共才说了十二句话,有七句是顶撞庄主的,庄主的面子让你当众落了个足啊......真不懂你,沧云庄是你与庄主创立的,这三年里,怎么你们两人都水火不容了?若非你三番四次公然顶撞庄主,职务也不会一降再降,被贬至护法啊......"
听到这里,雁归撩撩头发,很后悔留下来听他罗嗦。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已不下十次。若不是可怜卓司祁这堂堂副庄主屈尊在他的偏院前站了大半夜的来逮他,以雁归的轻功,区区一个卓司祁能留得住他?
耳朵不断受质问轰炸的雁归觉得有句话很正确: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
待卓司祁停下,雁归搔搔头,白了他一眼,脸上清楚的写着‘你这个傻瓜',语气很受不了的道:"就是昨天顶撞了他才急着走啊!难道还留在这里乖乖等他来罚?月项堂有样珍物要运到京师,前日听闻飞盗裴亦要来越货,我身为护法自然要去护架了不是?"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被他句句堵死,卓司祁这般伶牙俐齿之人也无话可说。他干瞪了一阵白眼,忽然一跺脚,颓然让出一条路。
雁归嘿嘿一笑,便从他身边施施然而过。
一出偏院,雁归足下一点,便跃上半空,身姿翩若惊鸿,矫如游龙,那惊世独步的轻功让几个庄内早起的弟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的疑惑又深几分--这样厉害的人,竟然只是个护法?!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可奇怪的是,雁归并没有就这么直接地出庄,他忽然一个漂亮的翻掠,停在一棵树上。
这样忽然停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仿佛心有灵犀,雁归回首望向遥遥之外的一栋阁楼上,一个淡青色衣衫的男子正手扶栏杆,隔着清晨浓厚的雾霭,定定地凝注着雁归,一瞬也不瞬。
因隔得远,又有烟雾蔽眼,雁归只能依稀看到那人修长的身躯与沉冷的气质,但多年的熟悉,雁归已感受到苏纵云愠怒的气息与紧紧锁在自己身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这个看着自己的人,雁归不用看清楚,也知道他是谁
--沧云庄的庄主,苏纵云。
这个名字浮现时,雁归心中一跳,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张尘封已久的少年的脸。记忆里那被人殴打得乌青的嘴角,与那坚定倔强,却闪烁着好胜与真挚的光芒的眼神都一一如浮水之萍般飘然而至,来到雁归眼前,清晰得若昨日之事。
少年那时一字一顿的话语言犹在耳:"我将来,一定要名、扬、天、下!"
雁归怔然片刻,忽然嘲讽的笑了笑。看到雁归回头,苏纵云仿佛能看到他嘴边噙的尖锐微笑,他身影一顿,随即转身入内。

出了沧云庄一路平顺,只是第三天的时候,雁归惹上了麻烦。这个麻烦不大,但已足够雁归头疼。
第三天的时候,雁归在酒楼上教训了几个人。他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即使有人聊天说皇帝老子头上长了朵花,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去听,但问题是那几个青年聊天的中心有两个:一,不满沧云庄。二,不屑沧云庄。
雁归与苏纵云针锋相对以久,二人不和导致雁归从副庄主被贬至护法在庄内庄外已非秘密。但这并不代表雁归能容忍有人对沧云庄出言不逊。毕竟,沧云庄是雁归与苏纵云在江湖中拼搏出来的。所以,雁归就毫不客气的稍微给了他们一点教训。

他姿容俊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朴素却雅致,举手投足闲懒却不失优雅。身上未佩带一剑一刀,俊秀的脸上书卷味甚浓,鲜少让人联想到他正是沧云庄的前任副庄主,那个在江湖上与苏纵云齐名的雁归。
但问题是,雁归身手却是卓绝的,只是小小的一招,明眼人就可以认他出来。
所以雁归出了酒楼,才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唐突的大喊:"留步--请留步--!"
他有些惊讶。跟在身后的人是一个天蓝色衣衫的青年,看到自己回头,便快步上前。来到雁归面前的青年拱手作揖:"在下沈元,你是不是那个秋雁冬云的雁归前辈?!在下想结识前辈很久了!"
秋雁冬云,指的正是雁归与苏纵云。两人的关系交恶三年,但在江湖上的名号还是连着的四个字。雁归向来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讨厌和苏纵云同时被别人提及。所以青年这样问的时候,雁归压根就没打算回答。眉一挑,转身就走。
沈元一怔,随即快步追上,在雁归耳边不断陪起笑脸罗嗦起来:
"雁前辈,在下钦佩前辈很久了!"
"雁前辈,你要去哪里?小弟可否同行?"
"小弟想结识雁前辈已久,可惜无缘见面。雁前辈难道不能跟在下说句话?一个字也好啊!"
锲而不舍......在青年堪比苍蝇更烦人的攻击下,饶是雁归修养再好也不禁轻轻蹙起眉,然后拧起,最后那俊秀的眉扭成了死结。
听到沈元最后一句,雁归忽然将面上的烦躁一扫而空地站定。沈元喜出望外,立刻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却看到雁归一笑,对他说了一个字:
--滚!

雁归向来不是一个易向强者屈服的人,但这次,他不到一天,已放弃抵抗。
一物降一物,恒理也。雁归自出江湖,不知制住多少武林高手,现在却被一个名沈元的青年缠上。
雁归将沈元归类为疯子。一个脸皮厚如墙壁,整天嬉皮笑脸地缠住你说话,软钉子碰过,硬钉子也碰过,居然还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人,难道不是疯子?
雁归痛苦并且绝望地发现,沈元没有一个正常人所必备的羞耻心。
有这样恶劣的性格也就罢了,雁归惹不起还躲不起?偏偏这个沈元的轻功居然可与雁归平分秋色,雁归根本无法从他眼皮底下走人。自己的功夫不错,居然还钦佩他?这小子脑袋有毛病,雁归忿忿地想着。
打走他吧,沈元对着雁归,向来是笑容灿灿的。伸手不打笑脸人,雁归几次出手,却都忍不下心往那张傻兮兮的笑脸上拍。
万般无奈之下,雁归决定走山路,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借山路的荒凉吓退沈元,好还自己耳根清静。
怎料走上山路却后悔莫及。沈元不但一步不落地跟在雁归身后,甚至还精神奕奕的继续荼毒折磨着雁归脆弱的听觉,在清幽的山林里,沈元的罗嗦的杀伤力达到空前绝后的境界。
雁归哀叹。当年自己和苏纵云惹上无毒公子,被他放巨毒之物连追一个月,自己也没那么头疼过。
当雁归凄然意识到,要摆脱沈元,简直是痴人说梦时,已是日隐青山了。又走一程后,直至明月当空,两人才停下在一间破庙内歇息。

雁归升起火堆的时候,沈元从庙门外打了些小动物。当他踏入破庙那时,雁归正怔怔地看着烧得正旺的火。他清秀的眉目映着跃动的火光,面容明晰得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沈元转头,月正当空,寒星点点,夜风掠过树梢,将沈元腰间的玉佩拂得叮--叮--微响。一曲山涧在庙前潺潺流过圆润的溪石,叮叮咚咚......
良夜如此。沈元凝视雁归,觉得眼前男子,却似乎倦得沧海桑田。
沈元脸上蓦地浮出一丝怆然,却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原来的轻松自若,大喊道:"雁前辈,我打了些野兔!"
随着这话,雁归隐去倦容。此刻,雁归仍是云淡风清的雁归,而沈元,也还是那不拘小节的沈元。
仿佛方才他的倦,与他的怆然,都不过是月下的错觉。

沈元随意坐下,与雁归开始烤肉。
看着雁归沉静着脸娴熟地烤着,沈元一笑,"雁前辈相当熟练啊。果然是高人,连烤肉功夫也如此了得。"
雁归淡淡扫他一眼:"你这话,是赞还是弹?"
沈元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又道:"雁前辈终日在城中,想不到野外谋生本领也相当好啊!"
烤块肉便叫野外谋生本领好?雁归不敢苟同地看着沈元一眼,笑着摇头:"工多手熟罢了,以前与别人也在这林中生活了一段时间。"
"是与苏前辈?"沈元立刻问。
雁归手一抖,恍神片刻,并没有回答。沈元不着痕迹地观察雁归,捕捉他的每个瞬间消逝的异样神情。
半晌,雁归轻轻嗯一声,算是作答,继续神色自若地翻动手中的肉。
"雁前辈,有句话,不知能不能问......"沈元小心翼翼道。
"什么?"雁归看也不看他。
"当年,你与苏前辈创下沧云庄,理应是情如兄弟的......怎么现在却......"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雁归面前提及苏纵云的名字,不然雁归绝对谁的面子也不给,沉下脸转身就走。但现在,他只是轻轻一笑。
雁归并不奇怪他会这样问,或者说,他已经早已预料到沈元的问题。
其实,整个武林都有这样的疑问。两个风云人物,一举一动瞩目之极,雁归与苏纵云的关系恶化怎会没人好奇?这已算是江湖上一个谜了,什么离奇古怪的说法都有,众说纷纭,三年里那些流言让雁归几次笑破肚子。
雁归抬头,眸中闪烁。舒开眉,定定地看着沈元。那眸中通透温润如暖玉,脸容如微风似的轻柔,却又似是水中月,一戳便碎,在紫陌尘世里载浮载沉。
苏纵云。雁归在心底默念这三个字一遍。
忽然,雁归笑了。
他垂下眼帘,却仿佛是扯开话题地道:"沈公子,要不要听个故事?"
被这样的雁归所吸引,沈元下意识点头。雁归又深深看了沈元一眼,沈元心中一跳,刻意躲避他的视线,心虚的稍稍将身影藏如暗处。
看到这样,雁归一声冷笑,娓娓道:"......从前某一天,一户人家门前来了两个讨饭的小孩。两个小孩八九岁的年龄,骨瘦嶙峋,手脚被冻得通红。那家主人是个吝啬的富豪,他对他们说,我的狗在冬天已经懒了很久,如果你们能陪它跑一跑,我就给你们新鲜的饭菜。怎么知道他放出来的狗却凶狠无比。其中一个孩子为了保护另一个,一条腿被咬得血肉模糊。
本来那两个孩子对于凌辱,早已习惯了。可这次那被咬的孩子无论如何却都咽不下这口气,他咬牙切齿对那被这一幕逗得大笑的富豪说‘我以后,一定要变强大!一定要扬、名、天、下!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日对我所做的一切!'
后来,一个高人收养了他们。教他们诗书武艺。待到他们十八岁出师,两人考取功名。当年那被狗咬伤的孩子高中状元,另一个则成了探花。"说到这里,雁归仿佛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径自微微的笑着。
他看着沈元,幽亮的目光闪烁如寒星,那黑嗔嗔的眼眸仿佛能将人吸入深渊,他顿一顿,忽然一叹。
"二人一举成名。高中状元的孩子平步青云,居于高位。中探花的孩子,却发现自己根本难以适应尔虞我诈的官场......然后,他发现,那个同甘共苦的朋友渐渐变了......中了状元的孩子,学会了如何利用他人,学会了如何寻找踏脚石爬升,城府渐深,谈笑间运筹帷幄,翻覆对手。这样一个深沉的人,早已非那中探花的孩子所熟悉的人了......"
雁归一顿,那笑容里浮上一些深邃的意义,含了些讥讽地看着沈元,眼眸里似乎是什么都明白的豁达:"沈公子,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不变的人事。那彻底变了的孩子却仍不知彼此的疏远为何,等他发现的时候,那生命里唯一携手风雨的挚友眼中全是陌生与冷漠......"
雁归悠悠道:"沈公子,我问你,若那两个孩子能预知一旦扬名,却须得形同陌路,那时光回溯,他们是选择扬名天下呢,还是选择平凡一世?"
沈元沉默,竟不知如何回答。
雁归轻笑一声:"罢了,一个故事而已,何必费心神思索?"沈元抬头,看定雁归,眸里有古怪的光芒闪动。雁归却不看他了,那如画的眉目又现倦容。
"雁前辈,你说的......是你,与苏前辈......还是当朝状元莫沿风与探花李青?"
雁归看他,笑了笑,随意道:"是,也不是。谁知道呢?人间百态,这样寻常的事又焉只发生在一人两人身上?"
看沈元仍沉溺在故事中,雁归的笑意渐深,也暖和起来,面容不再寒冽,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他深深望进沈元凝视自己的眸子中,淡淡道:"沈元,我喜欢你现在这样的眼神。清澈如泉,澄澈如溪,一望见底,清楚明了......"
忽然说了这奇怪的一句话,雁归却不等沈元回答,便靠在墙下,合眼休息了。

次日,雁归对昨夜的谈话只字未提,倒是沈元,却在心里纠缠着。雁归一番话,似真还假,说的似乎是当朝状元,可又像是说的苏纵云,沈元无从判断。
在沈元眼中,雁归脸容向来沉静如水,温润似玉,若是笑着便如微风和暖,稍有闲适。但听了雁归的话,沈元总似乎是从他的浅笑里看到倦怠。
--‘沈公子,若能预知一旦扬名,便如同陌路,那时光回溯,是选择扬名天下,还是平凡一世?'
沈元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总是两难。可沈元终归是沈元,那问题也终归注定没有答案。
--时光,永远不会回溯。
陪雁归走了一程又一程,第七天,终于站在了月项堂大门前。

堂内景象让雁归皱眉。
一众弟子晕在地上不省人事,大概中了迷香。只剩堂主季禾手抱一个朱漆木盒与一个黑衣人缠斗。季禾武功虽好,但明显疲累不堪,早已处于下风,呈现败势。
雁归挑眉--好个大胆的裴亦,竟在沧云庄属下的堂子里闹事?!
他轻哼一声,凌空跃起,势如破竹。手指一弹,飞出一条钢线,轻易化解了裴亦攻向季禾的致命一招。雁归右手一扬,从袖内甩出一柄软剑,银色的剑身寒光四射,当空清吟一声,直直刺向裴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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