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淡如水的故事,虽然我也曾经希望过它至少能有茶般的香韵,或者火样的激
情……然而最终,一切仍不过似水清浅,连冷却后的苦涩或余烬,也没有丝毫留存下来。
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在十九岁这个年头上肆意的挥霍着青春。穿品牌牛仔系列、进口
皮鞋,吃酒店里稀罕的时鲜名菜,住在近郊奢糜的别墅——就连男朋友,也是市里有头
有脸的人物。闲暇的大片时间,和学校里一群狂热分子玩地下摇滚。
摇滚其实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青春期焦躁烦闷下,把握不住体内莫名乱流的肆虐,只能
用最原始的呐喊来借以发泄。就像网友说的:“你不站出来吼,自然有人站出来吼。”而
音乐,有时候不过是种方便的借口。
我们的演出一般总在一些空气不怎么流通、光线颇有些昏暗的地方举行。站在狭窄的舞
台上,我一直恍惚看到台下某人专注热切的眼神。我的歌、我的汗水、我飞舞的每一根
发丝都是以此为重心的。我深深的觉得,那便是我站在这个舞台上的全部原因。但每次
一凝神看,找到的不过是些五颜六色的杂毛和墨镜。
像大多数玩摇滚的男孩一样,我把自己弄得嚣张而颓废。半长的头发、标新立异的服饰,
白天不是东游西荡就是躲在别墅里听唱片睡觉,到了晚上则总有这样那样的节目。
何朝不管我这些,他心安理得的让我花他的钱住他的别墅,也怡然自得的欣赏我的颓废
和张扬,甚至出钱资助我的Band。而我,也把这一切视若空气般自然。
当然我也有过纯纯的初恋,那种中学时期典型的单相思。喜欢他、不敢接近他、不敢和
他多说一句话,眼睁睁的看着他和女孩传纸条、逛大街。胆怯的原因太多太多,何况我
们都是男孩。如今回忆起来,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容貌,只模糊记得某次考试,他胆战心
惊的把抄好的答案扔给隔座的女友,丢完后装模作样端坐的背影显得那么可笑又可爱。
何朝没有追过我,他只是开车到我的校门口对我说:“我缺个助理秘书我看你挺合适,
你的Band不错有空我会去听。”
我当然仍执着于那个观众群里的“他”,只是何朝帅气的足以令我隐约觉得他便是“他”,
也足够有钱让我不必老记挂着“他”。再说助理秘书啥也不干还领一份不错的薪水。
后来何朝跟我说:
“选你是因为你的眼神像我上一个助理,我一直想要知道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有什么特别。”
“他在哪儿呢,这会儿?”
“他说他爱我,我就让他走路了。” 何朝笑得很轻佻,接着他的手机响了,他马上打着官腔走到一边去了。
原来我的眼睛是爱着一个人的,可是他在哪里呢。爱着,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
玩啊,疯啊,狂啊……青春仿佛可以被无限榨取,直到那一天,突然得知自己变成了非
典疑似患者,我的头脑还无法和现实接轨。
虽然口罩手套满街飘、电视广播轮番炸,我仍然觉得疫病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何况一
个健健康康的男孩是不该生什么病的。这是一个小城市,我总以为街上戴口罩的人们不
过在赶流行。
但通知是坚定的,王永勤被确诊为本市第一例非典患者,而他唯一的室友——就是我。
虽然住在别墅,隔三岔五我也会回校过几夜。
体检报告上,我的体温偏高。
体温过高吗,我从来没有感觉到。
小城市没有医药和设备,我和王被转移到省会,何朝的口气很轻松:
“放心,省医院我有熟人。”
我住进了特护隔离病房,王在闷热的小隔离间里做生与死的挣扎。
没有人能进来探视,窗外清风无声的低语,萧瑟的阳光在病房的四壁上抽象的流淌。从
未体验过的寂寞刻骨的从一切的表面内部蜂拥而出,我曾经有过多么的喧嚣的张扬如今
就有多么的寂寞。一天一天,我感到有热气从体内升起来,我开始头晕、咳嗽、一点点
虚弱。
我一遍一遍打何朝的手机:
“……来嘛,来嘛……”最后何朝无可奈何的说:“来了我也进不去啊。”
“来嘛,来嘛……”
隔离门显然在隔音效果上没下什么工夫,整个下午何朝的手机都在响个不停。透过门上
的玻璃,我看到他对着电话矜持的微笑,找出各种恰如其分的借口来解释自己在哪儿、
在干多么必不可少的事。傍晚的时候,他觉得还是回去的好。
他走的时候正是夕阳晚天,晚霞把酒红色的光影洒在病房里。渐渐的,夜色如潮水般席
卷整个房间。
何朝凭着他在医院的关系,给我送进来我的CD机和唱碟。我戴上耳机开始倾听那疯狂
喧哗的音乐,然后不知不觉间随着音乐一起合唱。过了一段时间,全副武装的护士和护
士长冲进病房张大嘴呵斥。
我凝视她们张合的嘴不过三秒,摘下耳机说:
“对不起。”
有人说过:“爱让人成长。”那么,我原来已经在爱了吗?
关上CD盒,取出了CD机里的电池,圆圆的空机子静静躺在我的枕边。日子仍然在一
片寂静中缓慢流逝。有时我长久的注视阳光投射在雪白墙壁上的影子和光斑,在变幻莫
测的形状中空洞的睡着。
三周后,我被确诊为典型性肺炎。何朝电话订购了一个蛋糕让人送来算是庆祝,护士不
让进病房,说是不适合病人食用。我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了看,甜腻的粉红色玫瑰镶
满整个蛋糕,大概不是现做的,有好几朵塌下去了。我笑出声,笑声中有水滴滚烫的溅在手背上。
你到底哪里不对,你在向水中鱼要求什么歌唱。我狠狠掐住手背,直到它麻木到无知无
觉。
病情稳定后我立即要求出院,院方正乐得把病房腾给新一批疑似病人,我对何朝说小城
太热,我要去外地疗养。
“……好吧,那么想去哪?”
“去西部,我要去成都。”
……西部?那儿凉快?
我不说话,即使是何朝,世上也有太多事是他不了解的。
短短三个小时飞机,我就踏上“天府之国”的土地。一直想来这座传说中温吞的城市。
疗养就得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搭
理你。
何朝当然不会一起去,他在那座小城的的确确是个必不可少的人。他请了看护,给了我
钱包和金卡,送行时他身后跟着个漂亮的男孩,递东西时他的表情一派阳光。
我虚弱的笑,转身的一刹那猛然希望这一生不必再回头。
到了成都,找间酒店住下后,我辞退了看护。孤独时就不必有人在身边热闹着提醒了。
每一天,来来回回在大街小巷踱着步子。温和的阳光从梧桐叶间隙点点漏下,照在身上,
一点点的暖意。如果不回忆,几乎可以忘记地球的某些角落是那么酷热。好多年没有这
么安静过了,似乎从记事起就是个喧闹的孩子。如今整座城市没有一个相识的人,整天
整天一言不发。累了坐在人民广场上看来来往往的旅客和行人,每个人都似乎充实得挺
开心,我轻轻的笑,我找不到人群中的伤心人,正如他们不知道这个台阶上那个清秀的
男孩有多么伤心。世事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总是如此的互不相关。
有天逛到一家标本店,店里光线昏暗、气温阴凉。四处零落的陈列着一具具美丽惊心的
标本。老板不知躲在哪里,最妙的是店里还摆放着三三两两的桌椅。我随意找了张桌子
坐下,触摸到冰凉的桌面,终于体会出自己的体温仍微微发烫。店里一片宁谧,远近的
架子上一个个色彩艳丽的标本瞪着大眼睛。我的眼光落在一对交颈鸳鸯上,何朝现在在
干嘛呢?我轻笑了一声,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微热的皮肤摸上去寂寞无比。
恍惚中,有轻微的响动近在咫尺。回过神,年轻的店主站在桌前轻敲桌面:
“先生,看中什么标本吗?”眼神中没有赶人的意思。
我有些好笑的看了店主一眼,他应该看得出我不过在这儿乘凉。黑衣的店主脸上冷冷淡
淡,走神中我觉得他仿佛隐居的孤独剑客。
很快我离开了标本店,出门时回头看一眼店名:
观吧。
店里的东西只让人看的吗?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我都会去“观吧”。坐一会儿,然后店主再无声的走过来。我看
到他每天都只穿黑衣,他有意无意间把眼光遗落在我抚过锁骨的手指上。
他和我一样,隔绝着自己,又渴望着交流。开始说话的时候,我留意他低沉磁性的声音,
细碎的在冷冷的房间回荡,他总回避着他的眼睛。他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
他的眼睛仿佛一潭湖水,深深的荡漾着忧郁,他凝神的时候好象望着远处。也许和我一
样太久没有倾诉,他讲述他长长的故事。
我听得心不在焉,专注听他人的故事不太容易。他有风云旖旎的恋史,无数男子四处追
逐他的影子,最终他躲到这里开标本店。
“我爱的是他。”他说,他的初恋男孩。他至今仍一往情深,他们相爱时正是我单恋的
年纪,他们有过心惊肉跳的一个初吻、半夜爬到树上去看星星,他为他打过架、他为他
流过泪。
“多少年前的事了,”他笑笑,笑容里万般萧瑟:“我叫乔风。”
“《天龙八部》里那个乔峰?”
“嘿,不是。风雨的风。”
我问他男孩的名字,他沉默如同星辰,良久,他说他们毕业后就分手了。男孩出国去学
芭蕾。
“他有一双最美的脚,想起它们要承受多大的重量我就心疼,”他说。
那瞬间我嫉妒得微微发抖,乔风珍藏他的名字如同爱人本身,为多年前的脚心疼。
乔风每天都细说他们的故事,我每天都去听。好多次我在倾听中制造幻觉,幻觉中我是
那个无名男孩,被人疯了一样爱着、记着、思念着。爱我的人在年复一年中加固这份爱,
无论时间、地点、追逐都无法动摇,然后,在另一个男孩面前仍为回忆快乐和痛苦。我
无法亲尝这种狂情,何朝是最市侩实际的情人,但不是也永远不会是爱人。我的寂寞和
隐痛他不屑,也不理解。
听者和言者都痛着,然而说的人有完整的故事可以倾诉,听的人尚无故事一切就已经结
束。
离开“观吧”,乔风关上了店门,两个人在冷清的偏街漫无目的的走着。我想:如果我
是乔风的男孩,又或者何朝变成乔风。末了我笑了,人生不会做这么无稽的变更,你的
痛更不会平白转嫁到你为之痛的对象身上。乔风爱了许多年,那个男孩能否感受到,至
于何朝,我已经很少再去想,以至于他的面目都开始模糊。
我想起那首元曲:“……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们一直在成都的街上走,一直走到深夜。乔风说尽了他们的每个小故事。终于,四处
一片寂静。我停下,看他的眼睛,他不再闪避眼光,我在他的眼瞳深处看到自己寂寞的孑立。
我们每天都在大街上闲逛,作为一个在成都待了多年的人,他带我去许多冷僻但幽雅的
小店。我们坐在近郊的咖啡店喝可可,玻璃窗外是郊区的田园风光,玻璃窗内一派异国
情调。音乐流淌,我知道这不是现实。我们心中的结在这个城市出其不意的缠在了一起,
我们为了解开,揭开旧疤、放出一些血液,再结一层疤,然后,再也不会彼此胶结。
我看到有人上台歌唱,我的热血开始沸腾,一瞬间我记起我是个摇滚歌手,穿过桌上花
瓶里的玫瑰花瓣,我看到乔风闪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