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如若未闻,兀自喃喃低语,"我活着,却是个死人,已彻底死去,于是如你所愿,一切尽善。"
他听得寒气四溢。
丧意弥漫间,西院连着封家祖坟,封久连就站在正中,用一身的杀气与哀凄送他的爱妻。
封夫人的灵柩已送入祖陵正堂,那里是向来的禁地,除了封氏直系无人敢入。
封久连忙着待客,对于一个武林大豪之家来说,丧与喜,本就没有什么分别。
也就在震天哭声中,正东突然升出一股流火。
有人急报,"门主,封园二爷的新墓遭袭。"
李从云眉间耸动,知道庆风已然发难,不禁愈添焦急,他拉拉封关棋,示意潜去,她却只一瞬不瞬望着封久连。
那厢,一剑夺魂面色乍变,呆了良久,却未有行动。
"是谁守在那里?"他问。
马上有人回:"云山副堂叶小纨。"
封久连点了点头,调来二十人一组的大汉,"左淳!"
为首一个白衣女子,半跪听命。
"你先赶去支援小纨,传我的话,若不能生擒,毁墓者杀无赦。"
"是!"
左淳一个呼哨,二十人的横队形散影飞,转瞬遁去。
李从云暗道不好,庆风受伤在先,恐怕难敌四手,一回头,封关棋却已趁乱闪身旁纵,他无奈,只得提气追去。
两人前后奔了良久。
封关棋停下喘息,扶着一方廊柱,面色灰败。
"这次不管怎样,你都要同我去寻庆风!"李从云咬牙切齿自后扑上,却乍见她泪如泉涌,一时呆住,手足无措。
"连看都不愿去看,"她十指几已入柱,"自己的亲弟被人撅坟,竟然看都不愿去看......"她摇摇欲坠,痛哭失声。
"封小弟......"他不知如何安慰他。
"什么人!"已有只斤门徒循声而来。
封关棋顿足,拉过李从云,熟练地穿过院门,隐入一处房舍。
"姓李的,你若肯助我一次,我便把小姑娘还给你们!从此龟行龟路,鹤走鹤桥。"
李从云愣住,"啊?"
封关棋深吸口气,握住墙上悬着的一张美女卷轴,向后施力。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诡异的轻啸。
红木圆椅逐渐下沉,顺势露出隐入地底的石阶。
她拾阶而下,李从云急忙跟上,头顶嘎吱嘎吱,天光乍灭,两旁火烛燃起。
"这个......通到哪里?"
她并未回首,一步步走着,良久才答:"封氏祖陵。"
李从云咽下一口口水,"坟墓啊......"
封关棋冷哼,"小叔子给嫂嫂奔丧,不是很应该的么。"
眼前突然开阔,一口新棺停在正中,长明灯伴着对素烛。
堂内森森然,封氏众先祖隐在各自的牌位后观窥,不知何处酒香锐利,竟如一把出了鞘的偃月刀,被陈旧的目光照耀。
今夜亦清歌,仿若君未去。
...... ......
封关棋走到石桌边停下,桌上一把白玉壶,她抚摸着那壶,眼色迷茫。
李从云吸了吸鼻,啧啧道"极品女儿红?"
"听说费小官极嗜杯中物,难道连你嫂嫂喜欢?"他猜,不然为何会被如此慎重地供在棺木前。
女身男魂那人冷哼,突然一口饮尽壶中好酒,苦苦地咳,她愤恨喘息,"这个身体......这个身体......连酒也喝不得了么?"脱下孝衣,重重掼在一旁。
"喂!"李从云一把夺过酒壶,"小辣椒的胃!"
两人对视,良久无语。
"买你杀我的是林络生吧。"她将手放在了棺木上,斜目而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从云挑眉,心中暗自惊诧,面上抽搐,干笑不迭,他想,杀手作坊的买卖素来隐秘,若非亲历,如何能够得知个中内幕?
封关棋冷哼,"林、封都属高阁大户,平日里男女之防尚且严苛,知道那女人名姓的也只有大哥与林、封近亲而已,那时听你随口就称她做络生,却又好似不识得大哥,再往下,就不难猜测揣度了。"
李从云恍然,都怪自己一时心急,本想着告诉庆风好让他多些筹码,不想却被旁人听出端倪,不禁有些懊悔,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数这桩最麻烦!他叹气,"买你命者确是令嫂没错,她恨你逼奸不成反污她名誉,使其夫三年不临,而我......"他沉下悬浮的眉目,"我平生至厌恶的,也就是你这等乱伦龌龊的无耻之徒。"
封关棋一愣,不敢置信地盯住李从云,从小到上,从上到下,视线挟着酒香,突然,她仰天闭目,似笑似哭。
"三年不临......"
李从云跺足:"喂!我且不管你们的家事,俗话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俗话又说,冤有头,债有主,狙杀目标向来由我所定,你也不必去恨庆风......"
封关棋打了个酒嗝,"你倒爱护自家兄弟,"她摇摇晃晃凑过去,"我问你,若你有天同你那弟弟说,自己恋上了弟妹他老婆,求他割爱,他可会答应你?"
李从云大惊:"啊,你爱上你大嫂?"
那厢,封关棋好似听到了至有趣的一个假设,掉头大笑,密封的四壁隐隐回音,她笑了良久才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轻易试探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否则可能如我,即使落得身死人亡,也被弃之不顾!"
李从云脑中急转,乍然醒悟,倒吸出一口冷气,不敢置信,颤抖地指住眼前红衣嚣张的姑娘,他结巴了又结巴:"你......你......你......难道你用你大嫂的清誉试探你大哥对你是否重视?"
天哪!
天哪!
天哪!!!
连他李从云也只敢旁敲侧击偶尔问问庆风,玩些个先救谁后救谁的把戏,这封关棋......
也太自私!
太任信!
太嚣张!
太直接了吧......
李从云冷汗津津,难怪封林络生恨他入骨,不惜荡尽梯己,买凶杀人!
封关棋拢了拢额发,也不顾一旁发愣无法回神的李从云,兀自转身向前行了十步,她在一排排灵位前站定,认真地数过四位,上乾下坤,左鬼右神,她拿起其中一个,叩了叩,忽然拉开底座,探手入内掏出些丝帛之类,冷冷笑着,"啪"得向后抛去。
李从云下意识移身接过,展卷凝目,一眼便见上头画着只振翅鲜艳的蝴蝶,费小官之名具在显眼处,下头一条条列着些金光闪闪的名字:
蓝釉描金银桃果纹盖瓶(唐朝器,原藏金平王府,寅乙年正月初五得,市价10万两);
腾云童子(以灵芝云纹作层层相叠状,原当朝庆文帝八公主随身之器,寅乙年正月十二得,市价125万两)
金镶玉蝴蝶(此蝶张翅露体,仿真作圆雕。翼边呈波折,翅膀有多道阴刻线表示脉络。长鬚前展,东汉器,原江苏首富马雯人所藏,寅丙年正月初八得,市价18万两)
苦笋贴(唐代怀素草书,原江湖第一霸赫连山庄所藏,寅丙年五月十二得,市价23万两)
一刀平五钱(又称错金刀,东汉朝币,原五湖山庄庄主壁虎张藏,寅丙年十二月得,市价25万两)
莲瓣水洗瓶......
青釉三足炉......
荷花翠鸟图......
竹石轴......
七牛储备器......
鸟兽龙纹壶......
秦王狩猎图......
...... ......
只这短短三年的时间,江南十五省不论皇家贵胄重臣凡富的家中珍藏,多榜上有名。
李从云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他早就道这个费小官梁上本领厉害,不曾想到竟如此厉害,他愣在那里乍舌,心中算盘打得天响,一一得一,二二得二,个十百千万万万......
封关棋忽然道:"铁马胡同六号街饺子王,给他看这张纸,杀人李,我封关棋今日便以纸上所有之物,换三条人命!"
李从云抬头,"你说什么?"
"从今天起,你与你那兄弟,必须救足封久连三次。"
"啊?!"李从云失声惊呼,"三次。"
"是,三次。"
李从云看看姑娘,低下头,又去看看那绸纸,一一得一,二二得二,个十百千万万万,还有他肖想了很久的翡翠金镶玉蝴蝶......
"不行......"他却叹了口气,"我不能答应你......"
他见她立刻眯目竖眉。
辣生生的凤目。
辣生生的柳眉。
辣辣是他的弟妹。
他的弟弟庆风心中的宝贝。
而这个人,又是谁?
他正占着谁的身体为所欲为?
李从云在瞬间涨起了一丝杀气,又瞬间平息。
他看着封关棋。
封关棋看着他。
两人照镜子也似。
突然一阵脚步声。
同时震惊。
封关棋一把揪过李从云,闪身隐入牌位群中。
李从云疼得呲了呲牙----这女人的力气!
封久连缓缓走了进来,一眼便见到了方才封关棋随意抛于地上的白玉壶,壶中点点残香,素来八面风不倒的冷静却在瞬间崩溃,他浑身颤抖,用尽所有心力颤抖。
"关棋......关棋......"他扑上石棺,"是你回来了么?!!!!"
李从云惊诧万分。
那厢封久连已推开棺顶,抱出一人,隐隐望去,并非封氏林络生,却似男子形体。
他们眼见封久连小心抱着那尸体,一瞬不瞬盯牢着看,仿佛存着希望----某人还会坐起,还会说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恶梦。
良久后,他才伸手去探那鼻息,一探再探,却毫无回应。
他呆呆跪于他的棺木前,祖先的目光在哭泣,他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想起两人也曾经相依为命,想起永远不能再相见的凄凉,本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些微使心中的悲伤减少,岂料历久弥新,愈加无法排遣。
斯人化烟尽作尘,何须莫然留残身,不论生前如何,心事皆虚化。
"关棋......关棋",封久连绝望,抚尸痛哭......
那一刻里,封氏祖坟里便隔出个奇异的世界,只斤门门主,方才还对着成千上万吊唁的宾客们说,祖坟里受尽供奉的尸体,是他的妻,他可以不顾弟弟的骸骨只陪着他的妻,如今,无人之际,他抱在怀中的肝肠寸断的,却还是他的弟弟。
封久连踉跄而出。
...... ......
李从云纵身,他推开石棺,棺内男子双目紧闭,仿若熟睡,"小辣椒?"他试探地唤一声,"弟妹?"
"谁是你弟妹?"
李从云回首,封关棋已缓缓走了出来,红衣展浮。
辣生生的凤目。
辣生生的柳眉。
李从云望一望棺内男子,又去望一望棺外女子。
棺外女子俯身看着棺内男子,她闭目浅笑,喃喃自语,"小姑娘,原来你误会了,他还是待你好的......他的心上竟还是有你的......"她顿一顿,突然转首对李从云道:"杀人李,你到底答不答应我的要求,我用那张纸上所有之物加季辣辣,换三次命!"
李从云立在阴阳间恍惚,一呼一吸,有什么人的伤心涨破脑际。
季辣辣是谁?
她是李庆风心爱的女子。
李庆风又是谁?
庆风......庆风......
李庆风是他李从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而天下的兄弟是不是都是这样。
哥哥纵然自己伤心,又怎能见到弟弟伤心。
李从云叹了口气,他说:"成交。"
于是,一瞬间,封关棋便彻底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