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你才觉得不无聊?"就在这时,一直默然的重九突然朗声问。
十三冷笑着,头也不回地朝雅间外走去--
"除了吓唬人的事情以外,大概都不算无聊......"
当他的脚步声,悄悄消失在楼梯下,重九那漠然高傲的脸色,才微微松动,一丝鲜艳的红色,从少年那坚毅的脸上,缓缓滑下一缕血丝!
而他背后,那柄已经完全钉入墙壁的小刀刀柄,此刻忽闪出一道幽光!
叹了口气,花错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极度的满足,突然对重九道:"小九,还不快扶起丁四爷?"
口气突变,令丁四海应接不暇!他万万没想到,十三一走,花老爷子的表情竟像吃了仙丹一般受用!
而这时,一直在旁边形同虚设的诸葛云,突然木讷着声音道:"丁老板,受惊了!让您帮着演这出戏,完全也是看在您有这份能耐呀!"明褒暗讽,干瘦老头笑得像只老耗子!
"老诸葛--你!?"丁四海回神不过,又气又急,简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别生气,老四!"这时才想起动筷子,花错似乎变得心情大好起来!他吃了口菜,道:"原本也怀疑你是内鬼,因为你的嫌疑实在太大!但诸葛先生说的不无道理,你没有理由放着近在眼前的折枝堂]不靠,而去靠远在天边的[铜钱串]!若你真和老吉祥有染,怎么可能大刺刺地去把老吉祥丢剩下的胡姬买回来?!"
"老爷子真是明查!"警报一解除,丁四海似乎觉得自己浑身体重都轻了好几十斤!他瘫软下来,坐到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
"那老爷子您......是怀疑......?"他突然问。
"也不是十三!"花错笑得更痛快了!而这种痛快,与发现丁四海不是叛徒比起来,似乎更甚许多!
"据我观察,十三和段十六刀的实力在仲伯之间,谁也讨不了好!那一战,若非无是这混球多事,十三不会遭受重创!那伤势不可能是假的!再来么......呵呵......"
说到此处,他似乎由衷地得意起来了,突然道:"老四,你说良心话,你觉得,和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比起来,是女人重要呢?还是一个能干的干儿子重要?!"
"这......?"
"这步棋,我走在那里好几年了,今天多亏你出面,十三才肯回我这步棋!这小子也算有点感情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想杀你了!"
"您这是......?"
"不错!"诸葛云接口道:"一个强者不可怕!一个有野心的强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你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东西的人!丁四爷,您今天可是替老爷子立下大功啊!十三少那么恨你,这是老爷子最喜欢的画面了!老爷子就怕十三少无所好恶呢!要知道,就算要喂条狗,也得喂他喜欢吃的东西啊!"
--那我岂不就是你们拿来喂给十三那家伙吃的东西了?!
丁四海心里骂着,脸上再次荡漾起肥厚的笑容:"哎呀!看我这德行!早知道,就该演得更好一些,是不?"
"已经不错了!"花错微微笑着,又对重九道:"小九,记着,以后啊,看见十三少时,你不要像今天这样拘谨,知道吗?说话的时候,能有多难听就说多难听!做事的时候,能对着干就尽量和他对着干!最好让十三少看见你就不舒坦,知道了么!"
"是!"少年沉声应道。
"这是为何?"丁四海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融入到话题里来,身份有所回升,所以问得也勤了。
"呵呵......老四啊!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当父母的,最为难的地方就是小子们不知道孝顺!两个儿子打起来,才会为了争宠讨好老人家!大丈夫为什么要三妻四妾?还是因为女人争起宠来,当男人的日子才好过!这个平衡微妙得很,可不能随便破了!你啊......多学着点吧!"
点头应承着,丁四海的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奇妙的问题--难道......花错就没想过,就算知道了这条狗的脾气口味,也得考虑一下这条狗的胃口吧?万一......这条狗的胃口,就算你拿所有东西来填,都填不满呢?
少了长子无是,花老爷子似乎并不伤心,因为他好像又抓稳了另一个更加有用、更加实在的干儿子!何况,花老爷子也不算重伤--不是还有个花无命么?!
不过,花无命现在那样子,还能为老爷子继承香火么?
想着这些问题,丁四海本来都想说一说,可他突然看到干瘪瘦小却又时常端起学究酸儒气派的诸葛云,再想想刚才,花错拿自己垫十三的脚的事情,他突然发觉自己不想说了!
虽然很好奇,但他决定不说了!
江湖上,多做事、多吃饭、多赚钱、多玩女人......多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多说话!
所以,他眯缝着小眼睛,笑呵呵地端起酒杯,一一点头哈腰,像在座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爷爷那样,恭敬地招呼起来--
"来来来......喝酒喝酒,我老四这里先干为敬!"
玉碎
穿过池塘旁边的回廊,翠玉下意识地朝池塘那方向望了一眼,再顺着这条近路回去。近来几天,小姑娘总觉得自己特别忙,忙得神思不属,应接不暇,昏头转向又心乱如麻!
疑神疑鬼的年纪,她还没有到份儿,但她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也总是鬼鬼祟祟的!其他房里的丫头老拿奇妙的目光把她打量,小丫头的心志,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好不容易,她的小少爷回来了,却在第二天晚上突然睡醒过来,游神一样跑到还冒着冻气的池塘边上蹲了一个晚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靠在池塘边的老柳树下,发呆着。翌日早晨才被早起的门房看见,吓得大院子里鸡飞狗跳--因为发现无命少爷时,他的身体已经冷若冰霜!
这样的日子,哪怕一天也难熬!而且怪事也越来越多,老爷子一声令下,突然把在外居住的十三少叫了回来,哪里也不安排,就叫这个大老爷们儿住在无命少爷的隔壁,翠玉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混乱了。
因为她的无命少爷......
好象变了......
以前的无命少爷,话也少,可现在,他却干脆不说了。问他什么,好像都懒得回答。整个人像头怕冷的猫儿,白天总缩在被子里,晚上却神神叨叨地总不见睡着!尤其害怕灯火熄灭的那一刻,刚回来那天晚上,翠玉服侍着他回到床上后,刚一吹灯,面色苍白的男人就突然尖叫起来--闹着哭着,叫着‘十三十三......',跳下床去,硬要把房门打开,迎入一室冷风!
[少爷在外头中邪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流言出现了。于是,十三少好像变成了无命少爷的门神爷!因为十三少这人命大,煞气重,鬼神难近,所以被老爷子唤回来,丢进了无命少爷的红梅小馆。
十三少算门神爷吗?!
翠玉可不这么看!她总觉得十三少也变了。每次回来的时候,脸上总不见笑。尤其有一次,她在红梅小馆院外,还看见他一脸懒洋洋的微笑,与一个护院搭腔两句,转身回院时,脸色立刻阴沉沉!那种魔神般的恶劣气息,小丫头怎么也无法识出,那是杀气!只觉得浑身冷飕飕,心尖也跟着颤巍巍起来!
而且,十三少和无命少爷之间的关系,变得让她这个小侍女看不懂,总觉得害怕的时候,翠玉就干脆让自己不要看,干脆回忆一下往日的无命少爷,干脆想一想,无命少爷总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抱着刚从库房领回来的春季布料,翠玉加快了脚步。在池塘边没发现少爷,那少爷一定在房里!现在天气虽冷,但毕竟春天也快到了,风沙总会有的,不知道自己离开时有没有记得关窗。
"小翠玉,走这么急干吗?"一道冷幽幽的低沉嗓音突然从身侧传来,翠玉浑身一抖,捧在手里足有两尺高的布匹掉了一地!
"吓!十三少!从哪里钻出来的?!不要这么吓人呀!"抚着胸口,翠玉脸色煞白!早春二月的阳光不算温暖,却很响亮!相应的,回廊廊柱所折射出来的阴影就越现凝重!一身冥黑的修长身影融化在那片阴影里,小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根本没发觉!
有时候,翠玉觉得十三少是无处不在的!
只要他想钻出来吓人,他总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好像暗中四伏的妖魔,总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观察着谁,看着谁,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总会因为某些东西而闪烁着魅泽的精光。
"年纪小小就睁眼瞎,我就站在这里晒太阳呢!倒是好奇,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看见我这个主子。"肆意的男人悠闲地蹲下身,把布匹掂起来,抗在肩上,算是帮了小女孩一个大忙!那毕竟也有二三十来斤重,翠玉不是粗使丫鬟,只是年纪太小,才唤不动别人帮手。
"您是谁的主子呀?!翠玉的主子是无命少爷!"下女孩脸红红地嗔怪起来。现在院里不准叫无命‘二少爷'了。因为有二就有一,无是少爷已经没了,再叫‘二少爷',老爷子会不高兴!
"是吗?"男人轻轻笑着,不和小丫头一般见识。懒懒打着呵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您是怎么了呀?!从没见您精神过!晚上去逮鬼了么?!"翠玉翻翻白眼,就没见过十三神清气爽的时候!
"不是逮鬼,是逮猫啊!"男人笑得轻狂,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折射出雪亮的瓷光,映衬着那微微黝黑的皮肤,有种野性难驯的美丽色泽!
"哪里来的猫啊?"花家几时有猫来的。
"像你这样的小猫儿,院子里多的是呢!我忙不过来啊!"
伸手刮了刮小姑娘稀薄的脸皮,看着那红润的苹果脸突然涨红,十三哈哈大笑:"行了,你现在还是小猫崽,我不会吃你的!"
"十三--少!您行行好!老爷子叫您回家里不是要您来玩女人的!无命少爷现在还昏噩噩的,您少逗我!"
想到自己每天都会回去睡的丫头房居然会有大男人半夜溜进来,小女孩急得抓狂!花家的丫头不算太多,但个个青春美貌,仔细想一想,究竟又有几个是十三少的‘那个'呢?说到底,女孩子,又有几个不在意这些八卦?
可她的话,刚一出口,却感到周身一阵寒战从心底里冒出来!她转头一看,只见一直微笑的男人,竟用一种异常冰冷锐利的目光把她穿透!
"十三少......"她虚弱地退了半步,被人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很习惯,但却决不适应被一头目露凶光的猛兽这么盯着!像一头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猫耸起背脊呲牙反扑一样!
"你觉得他的事,是因为我吗?!"冷冷地扯开嘴唇,男人的眼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波澜,翠玉看不懂了!
"没......可是...少爷他很需要您嘛!少爷现在得了病......您一到他就好了...少爷他中邪了嘛......"心急起来,翠玉也跟着别人胡言乱语了!
"是么?你也觉得他是中邪了?!"男人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声音越来越冷,但笑容却变得更多了,突然朝前走去,不再等着身娇体小的女孩跟上。
"十三少......翠玉不是那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连自己也不相信‘中邪之说',却偏偏被十三一吓,把心底深处的疑虑抖了出来,小女孩突然想哭。
刚回到红梅小馆,就听见里边传出踉跄破碎的声音,翠玉刚想冲进去,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回神过来时,光鲜亮丽的新布全都散落在地上,而十三已经不见了!
昏暗的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光线,从窗棂格子中,透过满是花样的阴影形状,洒在凌乱的床头。半探出被褥的手臂,纤细而苍白,不见血色。从散落的发丝间睁开疲惫酸涩的眼帘,幽幽地瞪着五步开外的桌子上那组茶具,喉咙里就会冒出一丝呛人的干涸!
口渴。
很口渴。
他有多少天没喝水了?
不是还有那个羊皮袋子么?
虽然不是水,但可以润喉的,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羊皮袋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等多久,所以一定会对那袋羊奶无比珍惜!可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只看得见那组茶具,看不到羊皮袋子--这简直是个可怕的发现!
谁把他的袋子拿走了?
换了个这么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那组茶具离他这么远,他怎么拿得到?!
谁干的?!谁这么坏?!存心把他渴死?!让他看得到、喝不到!让他只能瞪着那组青花陶瓷的套杯,想象着那凸肚的茶壶里,满是温热的茶水,却又越看越想头陌生的怪物!?而那头怪物--会呼吸、会行动!会突然冲过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力地撕开他的衣裳,然后嘲笑他那干瘪饥渴的身体,嘲笑他那可笑的挣扎与嘶喊!这一定是爹爹的仇家干的!一定是!哥哥怎么还不来呢?!爹爹怎么还没发现他?他还要被关多久?他不想再被关下去了!他想出去!他想出去!他想出去!
十三还在外面等他!他跟马大娘说了的,自己一定会回去!可是,现在怎么回去呢?现在自己被一头很像茶壶的怪物牢牢地看管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了!
"放我出去......"气若游丝,黑暗中的魂灵突然感受到一丝异样的空气浮动,就像那头怪物已经开始准备要扑上来时,他最后想要挣扎一番一样!
"放我出去!快来人!谁都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十三...十三救我......咳咳......救我啊!我在这里......"扑腾着孱弱的身体,小小的一张床,突然变成了恐惧的禁地!缠绵的被褥,变成了严酷的枷锁,束缚着他的一切,让他生出了永远不可能挣脱的恐惧!磕磕绊绊着,纤细的身子在床上扭曲蜷缩着,颤抖着,躲进被子里、躲到重重纱帐后,总之要躲开那怪物的目光!总之要躲开那个装满了水却又不给他喝的怪物!
他突然变得顽抗!
与被褥丝绦搏斗起来!绯红了眼睛,涨红了脖子,泪水从恐惧的眼眶里溢出来,倒灌进喉咙里,呛出干涸的青烟。就在这时候,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线从一侧击打进来,突然将那怪物的影子消灭!修长的身影,犹如黑色的雷电,劈到他的‘牢房',打开了一片灿烂的金光!
"啪!"
那道金光,竟然是一种火辣辣的刺痛!
生鲜热辣的疼痛,从脸上蔓延到全身--这种强烈的痛,像是打开了什么!
像什么呢?
像一道已经腐烂流脓的伤口,被人残忍地揭开了愈合的假象,把里边腐坏的本质,摊开曝晒在艳丽的烈阳下,去腐生肌一样!
"好痛......十三别打我...好痛......"怯懦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惊吓地瑟瑟哆嗦着,目光茫然。摸着自己的脸,像个懵懂的孩子,挂着莫名的泪水,只会叫着嚷着,好痛好痛,却又不知痛在哪里。
"哪里痛就说啊?!"那只略显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摩擦着他那细嫩的脸颊,擦去那卑微的泪水,用有力的手指代替那容忍的舌头,舔舐去那卑怯的恐慌,直等他醒来。
"十三?!你怎么来了?!来救我吗?!快带我出去!我不要再待在这里!快啊!我好口渴,快给我水喝!那个怪物不给我水喝!"没有醒来。
沉睡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他为什么要醒来?幻想着自己被害,站在等待救援的一方,不是可以最大限度地冲刷掉自己的耻辱吗?!他可以尖叫,可以哭,可以等着十三,就是别让他醒过来!
他不想知道,身体被撕裂之后,自己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反应!那不是他啊!真正的他还在等、还在哭,还在口渴......还在幻想着十三会来救自己,不是吗?!
"没有怪物!自己下床来拿啊!"曾经肆意轻狂的笑容,好像是去年的事了。男人的声音里,摩擦着滚烫的硝烟,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爆炸燃烧起来!矫健的身躯突然挤上床,撕开碍手碍脚的纱幔,像一头侵略进来的黑色猎豹,强行地冲入他局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