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道上桂花初————古镜
古镜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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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阿龙!阿龙!"
由远及近的叫唤声全然没有影响昏昏欲睡的少年。一顶草笠遮住大半容颜,只余下那素白的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靠在绿荫蔽天的大树下纳凉,是夏天里最惬意的事了。
"阿龙!"气喘吁吁地跑至少年跟前,身体本就不甚康健的人因为剧烈奔跑而脸色发白,却依旧挂着一抹笑容。"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
"殿下又不爱惜身体了。"少年取下草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眸底是与年龄毫不相衬的睿智与深沉。
"我没事,你在这里纳凉吗?"司马睿笑笑,在少年旁边坐下。"阿龙,说好要陪我对弈的,怎么倒一个人跑了?"
"殿下不是已经有了王妃,茂宏还去凑什么热闹?"少年耸耸肩,流于市井庸俗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十分优雅,让人移不开眼。
"哈,阿龙你吃味了?"司马睿朝他促狭眨眼,有些得意。
"岂敢。"淡淡应了声,少年拿起斗笠起身便要走。
情急之下,司马睿忙拉住他的袖子,却不料用力过猛,袖子下半截与衣服就此道别,现出少年白皙的手臂,引来那人的怒目相视。
司马睿一脸无辜,见他转身,顿时有些慌了,忙跑到前面。"阿龙你别生气呀,我不是故意的。"
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脚步停下来。"请殿下以后莫再唤我小名,只会平白惹人闲话,再说茂宏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可你以前没说不喜欢呀,那我要叫你什么?"司马睿被他正经的神色弄得有些怔然。
少年抿了抿唇,心中没来由的烦躁,不知真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别人这样叫,还是因为他前不久娶妃的事......
后一个念头很快被自己扫去,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司马睿是皇室贵胄,又干自己何事。
"王导,字茂宏。"少年一字一顿道,旁人称道的温和性情之下的固执,也只有司马睿才有幸得见。
落寞和受伤自眼底一闪而过。
我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司马睿还是那副没脾气的浅笑。"好,茂宏。"
终其一生,司马睿果然再没叫过阿龙二字。
二十七年后,王导不止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为的,只是当初那双浅浅笑眸下的落寞和神伤。
许多话,早已被年少疏狂所掩埋,余下的,便只有痛了。
无法呼吸的钝痛。

 

司马睿,字景文,司马懿曾孙,司马觐之子。
父亲死的时候,司马睿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琅琊王,又并非出自西晋皇族的正支,无权无势,任谁都不会太看得起吧。
可是有一天一名少年对他说,只要殿下足够信任我,我愿意跟随殿下,助你建功立业。
司马睿并不想建什么功业,他很聪明,却没有野心。
多年的依附求生与四处漂泊让他只想当个太平王爷,种花养鱼,看书下棋。
然而这是极飘渺的梦想。
乱世多离人,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错,为了不成为那无数枉死冤魂中的一个,他只有去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去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少年耀眼的笑容,吸引着他长久寂寞的心,忍不住靠近。
你真的愿意一直跟随本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叫什么名字?
区区王导,字茂宏。
啊,本王听说过你,你还有个小名,叫阿龙,是也不是?
......

 

王导也不是常人。
他出身琅琊临沂一大望族,祖父与父亲皆身居高位,显赫一时。
十四岁去拜访堂兄王敦时,恰好王敦之友张公也在场,那人素以清高识人而闻名,乍见到他,便对王敦说,此子容貌志气,将相之器也。
王导少时,聪颖而机智,一个问题,往往在别人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能举一反三。
年岁渐长,愈发收敛了些,然而名气声望,却已一时无量,这样一个人,司马睿怎会没听说过。
相处久了,司马发现,人前的王导是个谦谦君子,总是进退有礼,从没见过他发火的时候,而在自己面前,他却会不耐烦,会冷淡地回应自己。
这表示他已将自己看成是不同的吧。
不知为何,司马竟有些窃喜。

 

"不行不行,你怎么一步就把我所有去路都给封死了,我得重走。"
瞪大眼盯了棋盘半晌,司马睿伸手便欲拾回棋子,半路一只手把他给挡下了。
"起手无回。"
王导半闭着眼懒洋洋道,终究是少年,所以不想妥协。
"知错能改。"司马睿嬉皮笑脸,趁他不注意手赶忙收回,棋子藏入袖中。
"不行。"
毫无退让,那人也较起真来,从青瓷棋罐里拈起一枚重新放回原位。
"喂喂,我可是主子,你就不能让让我?"
冷不防又抓起来丢回罐里。
"为人君者当有君威,若言而无信,又如何令天下人敬重。"
又放回原位。
这人有时真比一头牛还固执,司马睿弯下眉眼,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我大病初愈,又精神不济,你忍心欺负一个病弱的人吗?"
这人......王导忍住抚额翻眼的冲动,"刚刚病愈就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跑出来吹风。"
嘴上说着,手终究没有再动。
悔棋成功。
司马睿偷偷扬起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
茂宏这个人啊,就是吃软不吃硬。
......
啜了口茶,一子定音,再次将那人围得无路可走,丝毫不留自己主君的面子。
有些自得地抬首,却只看见一头乌发泻在棋盘边上,身子规律地微微起伏着。
"睿......"王导简直无力,嚷着要下棋的人反而在没下完就睡死了。
叹了口气,眼神不觉柔和下来,解下外衣,轻轻披在那人身上。
然后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风吹来,落了满地的桂花香。
也拂起少年,一颗微微悸动的心。

 

......
那样安逸的时光便在十数载间流过了。
年轻的心总渴望着建一番功业,足以让自己青史留名,却很少去思及结果与代价。
而这样的机会来了。
永嘉远年,西晋政权昏聩无能,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敏锐的人早已从这不寻常的空气中嗅出一点动乱的因子然而上位者,依旧是歌舞升平,不知年月地醉卧在美人膝怀里。
"茂宏,这几天上元灯节有花灯看,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三十一岁的司马睿褪却了少年时的青稚,脸色还是苍白着的,眉目疏朗清俊,举手投足皆带了份淡定从容的闲雅,然而那笑容,却一如少年时真挚,尤其是在面对王导时。
王导颔首,此时他也已不是当年那个目高一切的少年了,岁月的历练让他更为成熟,走在京城,亦是惹人注目,器朗神俊的美男子。

 

街上的花灯十分绚丽,在那点点璀璨的灯火之中,不变的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冀望。
虽然是夜晚,两人也很出众,不时有年轻女子投以热烈或羞怯的爱慕神色,更有甚者,是跑上前将手中花灯相赠。
王导觉得有些烦,索性拉了司马睿便往偏僻处疾走,一直到河边才停下来。
他突然想起司马睿的身份,也想起他的身体,慌忙转过头,只见那人死死按住胸口,呼吸急促,黑夜中的脸色似有些青白,却还是浅浅笑着,温良如玉,没有一丝恼怒或怨怼。
"茂宏,许久没见你这样真情流露了。"
王导微窘,便想放开他的手,却顿时移不开视线。
幽暗的河面上一闪一闪,都是人们在油纸折成的莲花上点的烛光,缓缓漂着,穿过小桥,流向不知名的彼岸。
司马睿正专注地看着,忽而抬首望向天际,微弱而摇曳的灯火映在他面上,蓦地有了种玉般的光彩,还有那修长白皙的颈子,优雅地一直延伸至衣领下......
王导有些口干舌燥,强迫自己困难地撇过头,司马叹息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乱象已至,可叹百姓们不知如何是好。"
"为何不担心你自己?"
"我?"司马睿失笑,朝他眨眼,那表情唤起了王导曾经熟悉的记忆。"我有你这个卧龙先生,又有什么好怕的?"
横了他一眼,心底却忍不住飞扬起来,两人仿佛又回到年少时光。
"现在殿下可以向圣上请命,移镇建邺城。"
"建邺?"司马睿有些诧异,然而也只是略略沉吟便点头。"好,我明天就上表。"
"殿下不问为什么?"诧异的轮到王导了。
"茂宏,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挚友,若连你都不信任,我还能去信任谁呢?"司马真诚无害的笑容,让他突然有些喉头发烫。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自己也曾再三权衡着是否要离开他另觅良枝。
生平第一次悔恨的情绪在心中滋生蔓延。
司马静静地笑望着他,温和而宽容,仿佛一切都明白,却又什么都不说。
他终究没有放开他的手,这便足够了。
那一夜的水灯,似乎漂了很久,恍若一生。

 

再之后,是去了烟花流水般风流遍地的江南。
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战战兢兢,惨淡经营,从拉拢人心再到压平叛乱,天下从此不敢再小觑琅琊王司马睿六个字,四方名士皆来投靠,世阀大族依附其下。
而王导与王敦,也成了萧何与韩信的代称。
王敦弘旷刚猛,是与堂弟王导完全不同的类型,却因为同是王家人,而让司马爱屋及乌。

 

建兴四年,刘曜攻陷长安,风光一时的晋王朝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覆灭在茫茫天地之间。
连皇帝都被人家俘虏了,国家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胜利者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将弱者的财物和哀号当成战利品。
偌大一座繁华似锦的都城,便成过往烟云。
公元318年,晋王司马睿在建康即位,改元大兴,史称东晋。

 

"陛下,臣有本奏。"
"讲。"
金冠束发,玛瑙玳瑁遮住重重视线,看不清御座下每个人的面容,昔年玩笑无距的人,已成疏离有礼的君臣。
几步白玉石阶,便将天与地淡淡隔开。
高处不胜寒。
"而今天下大乱,惟江南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多年休养生息,已使我朝兵强马壮,北伐之事,是人心所向,不容拖延,还望陛下下令,让臣领兵北上,收回太祖皇帝一手所创之江山,再现本朝雄风。"
王敦侃侃而谈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显得清越激昂,掷地有力。
不少当初从北地跟随司马睿南下的旧属大臣闻言,脸上也现出认同的激动。
御座上的人沉默许久,才淡淡开口:"丞相怎么看?"
王导出列,持笏朝拜。"臣以为王敦所言有理。"
文王导,武王敦,这两人的意见都一致了,离拍板定音就只有半步之遥。
那人垂着头,又隔了那么远,看不清表情......
司马移开视线,不觉握紧了御座上的把手。
"刘卿以为呢?"
隐没在群臣之中的矮小身影因为皇帝的垂询而令人注目。
"臣以为,现在谈北伐,是为时过早了。"
刘隗不顾周围惊讶而冰冷的眼神,还想说下去,但皇帝阻止了他。
"就这样吧,北伐之事暂且搁着,容后再商议。"
皇帝说罢,便挥手示意退朝。
这是司马睿第一次没有当廷采纳王导的意见。
再笨的人也明白皇帝并不想北伐。
王敦已面露不豫,王导却沉静如水,让人看不透深浅喜怒。

 

司马睿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稍受风寒,就会高烧不退,连着卧床好几天都无法起身,所以每年秋天,那人都会亲手为他炖上一盅冰糖梨子。
那人出身世家,又如何会精于烹饪,梨子常常不是炖得绵软,就是甜得发腻,但司马依旧吃得很开心。
而今,冰糖梨子余温袅袅地置于案上,清甜香脆,比之以前不知要好上多少,却已不是出自那人之手。
司马披着薄裳,挥毫疾笔,不时捂唇低咳两声,丝毫不觉有人走近。
"陛下,夜深露重,请勿伤身啊。"
抬首,不由露出笑容。
"是皇后啊,怎么还不就寝?"
"臣妾见偏殿里灯还未熄,就进来看看,"虞皇后看着眼前这名君临天下,却也是自己夫君的男子,莫名酸楚。
"陛下可不可以少操劳些,朝政上有丞相不就够了吗,臣妾真担心......"
眼眶微红,垂下头硬是把湿意逼了回去,才又抬头。
茂宏......司马暗叹,心绪浮动,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虞皇后忙上前轻抚其背,口中薄嗔:"臣妾早就让人端上冰糖梨子,陛下怎么还没用?"
喉中仿佛有一股腥甜流过,司马不动声色地用丝帕捂住,轻咳。
"那请皇后拿过来吧,朕这就吃。"
趁着她转身的闲暇,余光一瞥,果见雪白的丝帕已沾上几缕暗红。
看着夫君将冰糖梨子用下,她温婉的面容不喜反忧。
"陛下近来愁绪日重,是否有什么心事,可否让臣妾分担一二?"
他们的感情很好,从司马还是琅琊王的时候,到如今登位称帝,两人二十多年没红过一次脸,感情不像夫妻,倒似互相扶持的兄妹。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司马揉揉眉心,苦笑。"皇后认为朕应不应该北伐呢?"
虞皇后怔了一下,老实道:"臣妾不懂政事,也不敢妄议。"
"没关系,朕要你说。"
"听说满朝上下除了刘隗和戴渊之外,一致要求北伐,连丞相也......臣妾想,陛下不妨顺应民心?"
顺应民心?
"是臣心吧。"司马淡淡叹息,目光透过纱窗,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寻常百姓只求温饱度日,一旦北伐,势必就要劳民伤财,现在江南尚可偏安一隅,北方也自有人治着,若是挑起战火,整个天下还有安宁之日么?那些大臣,有随声附和的,但更多,是想借着收复失土攫取更多荣华富贵。"
虞皇后听得极认真,半晌才叹道:"陛下圣心远虑,臣妾只道北伐是正义之师,却没想得这么深,丞相素来与陛下交心,陛下若以实相告,丞相必定会理解而支持陛下的。"
司马睿摇头。
"他想的是,一方安定不若天下大定,一隅受惠不若天下受惠,只有北伐成功,才能令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话说得多了,忍不住又咳起来,苍白的脸染上一抹晕红,更显惊心。
"他没有错,朕也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们想不到一块去。"

 

看着那日渐消瘦的容颜浮起淡淡遗憾,虞皇后死死咬住下唇忍着不哭出声来。
"夜深了,你先去睡吧,朕也乏了。"司马抬首朝她道,见到那红红的眼眶,忍不住调侃。"朕可没见过皇后哭鼻子的样子呢。"
"陛下!"虞皇后嗔怪,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
"陛下,您要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成。"
淡笑颔首,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笑容淡淡化开,闭了眼靠在椅背上,青白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中更形飘渺,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茂宏,世人说朕胆小懦弱都不要紧,只要你能理解我,便什么都不要紧了,一如少年时,握住对方的手,温暖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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