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段常一句不甘的“秋雨,终断肠”中,郝厨子亦圆睁着眼,壮实的身躯重重倒在了地上
念芷抽出了刺入郝厨子心脏的伞中剑,眼角眉梢都是冷意,望向了还在与蓝玉儿他们三人纠缠的苗天王
苗天王不愧为星宿海的顶级杀手,即便对阵三人不落下风
但眼见着独孤若虚手刃段常,念芷唐翔干翻郝厨子,他终于忍不住阴测测地道:“姓张的,你还待看到何时?” 这声音又尖又细,直往人的耳朵里钻,蓝玉儿内力不济,脚步一错,原本从背后刺向苗斩鬼,势要取敌背心的锋锐也不受控制地偏离了方向,抬眼,正对上苗天王可怖的笑脸
苗天王的话音刚落,一名眉目疏朗的青年应声而出,丹青子和凌玄望见来人,身形俱是一顿,其他几个知道些情况的也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念芷,这才造成了蓝玉儿独自面对苗天王的尴尬境地
好在,念芷早有准备,并未受此影响
她脚下不停,直直奔蓝玉儿而去,手中精铁伞悄然划出优美的弧线,铮的一声挡住了苗天王的天王斩鬼刀,蓝玉儿连忙趁此机会退回念芷身边,还有空给她抛了个媚眼
嘻嘻,芷姐姐关心我,连那个瞎了眼的笨蛋都没空看呢! 念芷自是不知道她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默默无视了她,横剑在前,思考着眼前的形势
本以为只是要对付神武门受了重伤的杜云松和万马堂的马芳玲,可这先是威力巨大的火炮,再是丐帮叛徒和星宿海的杀手,最后,还有张向荣…… 真是教人一刻都不能放松啊
带着蓝玉儿,念芷缓慢地挪动着,和另外四人站在了一处,双方形成了短暂的对峙之势
但很快,凌玄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率先发难:“张师兄,没想到你、你真的加入了青龙会!” “张师兄,定是受人妖人蛊惑,此时回头,犹未晚矣!”丹青子出言劝道,却换来张向荣轻凉冷定的利刃出鞘之声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 “你们不能理解青龙会的伟大,道不同,不相为谋
”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剑光,过往恩仇——” 说到过往恩仇时,张向荣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复又坚定了脸色,冷厉了眉眼,握紧手中的剑,说出的话斩钉截铁
“今日尽断!”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好一个过往恩仇今日尽断!凌玄与丹青子被激得齐齐怒吼,一左一右同时跃起,剑指张向荣:“那便休怪我等无情了!” 蓝玉儿脚尖一点也想要扑过去痛打这张向荣一顿,可惜被念芷一把拽了回来:“两位师兄熟悉真武的功夫,由他们缠住张向荣再好不过,我们先对付这苗天王
你不要胡乱攻击,多抽点心思保护你唐、唐瑜师兄就好了
” 念芷说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玉儿你莫要逞强,好好和你唐师兄一道,在远处呆着用眼神助威就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蓝玉儿只看到念芷说张向荣时毫无波动的脸就满心欢喜了,哪会计较她说了什么,想也不想就嗯嗯嗯地答应了
于是她现在只能无聊地看着独孤若虚挑头对上苗天王,唐瑜和念芷从旁协攻
那三尺青锋在太白年轻弟子第一人手中是一等一的迅捷,剑风飒飒,蕴含着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大义凛然
而念芷的伞中剑即便霎那绽放,亦是漫天芳华,手中丝线翻出百般花样,精铁伞旋转间杀机汹涌,身法翩翩似起舞,却叫人不敢小觑
唐瑜虽远离战场,却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射了无数暗器死死限制住苗天王的行动,还能一心二用地调度傀儡缠住苗斩鬼,端的是各有千秋,精彩绝伦
而她呢,只能抽冷子甩点蛊虫给苗天王,恶心恶心人家
唔,虽然这样好像能打过这个什么苗天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生气啊,我也想要大展身手的,我也很厉害的,芷姐姐是笨蛋!可是又说好了…… 正纠结着呢,这事就自己找上了蓝玉儿
倒不是苗天王这边出了什么幺蛾子,而是张向荣
“离渊不破,百川成海!” 属于真武的无上绝学,他们这一辈除了大师兄之外无人学会的窥天奥义,竟在叛出师门的张向荣手中使了出来! 昏过去的前一刻,凌玄的心中充满震惊、不甘和迷茫
究竟,为什么…… “凌玄师兄!”丹青子眼睛都红了,只是吼了这一声,他拄着剑才能勉强撑住的身体愈发摇摇欲坠,鲜血从他捂住腹部的手指缝隙中不断流出,泅的那墨色衣着更显厚重
他们的优势是熟悉真武的武学,提前看穿张向荣的招数,而败,也正是败在这份对熟悉的自信上
形势瞬间急转直下
徐海的风总是又急又烈,吹乱了张向荣的发,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
念芷记得以前的张向荣,虽然总是抱怨真武头发都要梳起来特别麻烦,却总是一丝不苟地束进发箍之中,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
她还记得张向荣那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心肠却是极软,路边见到那些乞丐总会掏出他干瘪的钱袋子,实在是无银钱使了,还会偷偷红了眼眶,那时候她心底还笑人家来着
不过也正是因此,在师父说到他要提亲的事,她并未反对
念芷还记得一些事,也忘记了一些事,却总记得张向荣是个很好的人,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会进了青龙会
即便所有的人都那么说,即便在神刀堂中,与之交手,即便她已经想通,两不相欠,他在她心中依然是温和的朋友,宽厚的兄长,伤人会令他垂眸长叹,杀人会令他痛不欲生
这不可能啊,再怎么样,他也是这样好的人啊,怎么会进了那残害八荒英侠,搅乱武林的青龙会呢? 可是就在刚才,他出手祭出威力巨大的杀招
他原本的师弟一个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一个身负重伤难以为继,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个人已经变了
念芷和独孤若虚交换了一个眼神,抽身提剑拦在了张向荣身前
风声,更加喧嚣了
“我还记得,当初你我练剑的情景,如今却要刀剑相向
”念芷的握着伞柄的手无意识地捻动,画着阴阳鱼的伞面随之转动,渐渐模糊了黑与白的界限
她这么说倒不是为了勾起对方回忆劝降对方之类的,毕竟人家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弟都下得去手,其决心可见一斑,她也知道自己不会留手,只是面对着这个人,难免还会有些感叹
“是啊
那个时候——”张向荣微微偏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语调淡然轻松,“我老是输
” “但这次,不会了
”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执象天下,道法天地! 张向荣的眼中精光爆闪,他以前不知道何为道,只知它看不见摸不着,非常高深莫测的样子
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道就是道路,每个人都能悟道,是因为每个人都会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追求道,便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我的道,想要一个没有纷争与厮杀的江湖!为此,我愿意背弃所有,长剑染血! 带着这种决意,他率先朝念芷攻去
真武最基础的剑法道法天地,此刻在他手中使出来,竟含了气吞山河,纵横无忌的意境
清晨出发,暮至神武门,到现在,已是冰轮初升,四周都暗沉下来
“花好处,东风邪
心似铁,寒林疏芳月
” 轻轻的吟唱着,念芷不知为何也选择了天香最基础的剑法,她感觉自己考虑了很多,又觉得自己现在完全不能思考,只仗着本能做出格挡、突进、虚引、杀招
一个全神贯注,杀意已决,一个似浑不在意,顺势发招,但奇迹般的,他们却斗了个旗鼓相当
手腕抖动,精铁伞脱手直直朝前飞去,伞面轻微地抖动,竟牵出无数幻影,旋转着组成了伞阵,压迫力十足
抱歉,当年的事
一剑斜撩,自下而上击中了那伞柄,掀了那伞后张向荣迅速突进,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他身后,月色下,若隐若现
无碍,是我强求了
但对张向荣的招式还算熟悉的念芷自然知道那黑影的厉害,一个微风拂柳灵活地朝左边闪开,反手一剑虚招削向贴到近前的张向荣迫使对方再次拉开距离,左手躲在袖子中翻了几翻,红色的丝线便悄无声息地缠向张向荣
我果然还是没有你想要的感情
真气充盈全身鼓荡开那丝线,张向荣画出无数剑气以各种刁钻的角度袭向念芷
呵,是吗
已经打了太久了,内息与体力逐渐跟不上脑中的想法,所幸,唐瑜以身作饵,拼着右肩被刀气震碎,操控傀儡死死抱住了苗天王,独孤若虚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把快剑舞出重重幻影,牢牢咬住了苗斩鬼教他分身乏术
在苗斩鬼撕心裂肺却无可奈何的怒吼中,蓝玉儿将手中短刃狠狠地刺入了苗天王的心脏
结束吧
念芷与张向荣心中同时升起了这个想法,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今天就要在这里统统做个了断!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生一剑!” “角声吹落梅花月,咫尺江山音尘绝
天香意决!” “大哥!” 眼睁睁地看着苗天王倒在地上,苗斩鬼瞬间红了眼睛,再不管那把承影剑会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多少伤痕,整个人状若疯虎,直直地朝刚松了口气的蓝玉儿扑去
唐翔见机极快地操纵傀儡试图困住苗斩鬼,却被对方用蛮力硬生生冲破! “蓝师妹!” 心乱了,明明是生死对决的一刹那,不知怎的,在看见那人被巨大的斩鬼刀劈飞的时候,心乱了
利刃入肉,念芷撑开伞挡下张向荣的后招,左手一扬,数十根细如发丝的丝线便朝张向荣袭去,以期能缠住他一会,足尖轻点飞速后退,瞬间拉开了距离
但吃了那一记,腹间已是血流如注,疼痛一波波袭来,念芷以伞拄地,脸色苍白
即便因此受了伤,输了阵,却仍是忍不住想去看看蓝玉儿现在的情况
可能自己已经没救了吧
不过也许有人比自己更没救
“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 蓝玉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第一时间却注意到念芷为那臭道士所伤,爬起身踉跄着朝张向荣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跪倒在地
她的眼睛都气红了,狠狠一锤地面,心一横强行运起师父教自己保命的秘术,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量,她立刻借着月色进入了潜行状态,一个灵蛇刺骨便朝张向荣攻去
蓝玉儿毕竟负伤在前,激斗在后,现在虽然勉强这样的身体在短时间内恢复了一些状态,这一击也只发挥出了平常三分的力
不过张向荣亦是强弩之末,原本激斗真武双人便花了大气力,最后还是出其不意地祭出了离渊才制住了他们,而后更是和念芷一番缠斗,结束的那一招他虽然胜了,却也极不好受,周身气血翻涌,动一动,能把自己给疼死
现在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五毒,一个之前就让他吃过亏的五毒,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情况了
但张向荣还是没有放弃,咬着牙摆出了上善的架势,既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蓝玉儿的方位,他干脆守株待兔,等着蓝玉儿自己撞上来
“玉儿!不——”念芷喊出那个名字的同时,两个黑影已经重叠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张向荣感到胸口微微一麻,似有小虫钻入,不待他多想,身体已经自动自发地做出绕肩、排掌、蓄力推出的动作,蓝玉儿所有撞过来的势,此刻全化为他的力量,狠狠反击在对方的身上
红了眼的蓝玉儿一头撞上张向荣的上善,只来得及将噬魂蛊种入张向荣体内,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腰腹间受了一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换了个方向又飞了出去
“蓝师妹!” 唔,怎么这次不是……芷姐姐的声音…… 呕出了一大口血,蓝玉儿的神志渐渐有些涣散
耳边传来旁人的惊呼,但念芷已经听不到了
她挣扎着,想要向蓝玉儿的方向前进,一个人影却拦在了她面前
“咳咳,念师妹,还没结束呢
” 张向荣从眉头到耳廓被凌玄划出了一道血口,此刻右边的眼睛已经被血糊住了,衣服上亦是血迹斑斑,破烂不堪
他靠左手吃力用剑拄地,弓着腰看站在她面前,持剑的右手都在微微颤抖,却还是拦住了她的去路
拦住了她,走向蓝玉儿的路
再不顾腰间几乎致命的伤,念芷站直了身子,她整个人便如那脱鞘的伞中剑般,一寸寸凝起力量,在瞬间绽放芳华! 暗夜中,一道雪亮凌厉的光线,映出了念芷比寒剑更冷的眸
看到那样冷的神色,却让张向荣有点恍惚
非常熟悉的,怀念的…… 紧接着,便只剩下冷的感觉了
张向荣看着念芷毫不犹豫地丢开心爱的子夜歌,与自己擦肩而过,将那个不要命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啊,是这样,已经是最后了吗? “破晓之夜,终究是,看不到……”张向荣喃喃着,嘴角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失去了对方武器的支撑,他终于再也立不住身子,慢慢的,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拼命抬起头,朝念芷的方向望去,想要再看看她的脸
不知是这月光太过黯淡,还是他流血太多,视线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勉强看出她搂着那个小姑娘,所有的注意都被怀里的小姑娘吸引了,一眼都没有施舍给他
张向荣突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冷冷的眼神那么熟悉了,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念芷的时候,是在细雨蒙蒙的江南
他坐在泥地上,满身狼狈,而她撑着油纸伞翩翩而来,亦是一眼都没有瞧向他
但他却忘不了,那素净的伞面下露出的半张笑颜,那么温婉淑雅,仿佛书中写的那些如花一般的女子
而当她从那竹制的伞骨中抽出剑时,周身的气势就变了,凌厉,冷锐,无懈可击
身法剑招虽无一不美,却似蕴含着凛冽风雪,叫人自心底儿发凉
那时候他就想,这姑娘即便是花,那也是傲雪凌霜的寒梅
这样也好,也好
露出无奈的苦笑,张向荣疲倦地阖上了眼
念芷搂着蓝玉儿,愤怒、痛苦、茫然
她想好了无数的理由离开蓝玉儿,想好了无数法子疏远蓝玉儿,想好了……想好了那么多的事,但她怎么会……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在发抖……咳,你在害怕吗?” 蓝玉儿幽幽醒转,咳嗽着,软在念芷怀中,声音轻如蚊呐
念芷仿佛终于回过了神,看着她的眼睛,口中出人意料地承认道:“对,我在害怕……我害怕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 蓝玉儿听着念芷不得不因压抑哭音而断断续续地话,努力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高兴……” 念芷一只手不停地抹去蓝玉儿嘴角溢出的血,另一只手手腕一抖,那珍贵的药粉便如不要钱般尽数洒了上去,数十年苦修得来的真气亦顺着经脉流入那虚弱的躯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你……都是我的错,别离开我……” “你不是要陪我去巴蜀游览么,我们江湖人最是守信的……” “……芷姐姐,我、咳、好舍不得你……”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你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云滇,不,回东越,你不是想看海么,我带你去看好不好?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蓝玉儿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她似乎没听见念芷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念芷,突然攥紧了念芷的手,眼中重新有神采聚拢,口中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你秦师伯和我们师祖是……” 蓝玉儿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复又渐渐失了光,念芷几乎将耳朵贴在她唇畔,都未能听清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玉儿……” 蓝玉儿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恬静地仿佛睡着了一样
念芷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喉咙发紧,手不自觉地用力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深觉小师妹既然睡着了,自己就实在不应该扰人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