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下——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关灯
护眼

白令还是不肯动,赵昶就问:"莫非还要我扶你起来?"话虽如此,却不见他动。白令这才慢慢起身,垂手站在一边。

"坐罢。"

赵昶手略一抬,等白令坐下,又问:"那人是谁?不用起来,说就是。"

"......是去年在扶央结识的士人,姓林名缙,是许家门人,许令君也认得。"

赵昶和何戎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赵昶问:"当日上奏,是他的主意?"

"是末将的主意,林缙起的奏章。"

赵昶对着何戎笑了一笑,笑容冷冰冰的,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笑罢他对白令说:"好了,你先回去罢。你所言并非我本心,但既然已宣之天下......此事不再提,三年五载以后,自然就忘了。"

"将军......"

赵昶已侧过身子面向何戎,听见白令叫他又转过来,目光中的询问意味让白令再不能言,一忍再忍,道:"末将告退。"

及到门口,赵昶又叫住他:"那人叫什么?"

白令知道赵昶断不会不记得才说过的那个名字,一时也不明白多此一问的用意,来不及细想,再答了一遍:"林缙。"

白令刚把门带上,赵昶就离开座位,踱到书房的角落里拨弄他的兰花,何戎叹了口气:"他私自为之也好,由人授意也罢,事到如今,还有分别么?"

"分别,自然是没有的。"赵昶换了个看花的角度,答话时心思好像一直没离开那株怒放的兰花,"我事先并不知情,也是我支使安排一切;奏章即便不是你起草润色,也有他人起草润色,丞相府中,作这样文章的人还少么?你听他刚才言语,只记下个开头收尾,中段背得颠七倒八。五日前和泰殿上,真是难为他了。"

何戎被赵昶这番话勾得短促一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将军你已等了五日,还等么?"

"现今无论说什么,他人眼中恐怕只能看出欲盖弥彰来。不如不说。不过......"赵昶露出个极浅的类似苦笑的表情,漫不经心遮去原本要说出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也在等将军的答复罢。"

"由他等。三年五载,总会忘记。"

赵昶又说:"辞表你还是先拟好。人道丞相府大将军府人才辈出,总要不负众望才是。既然仲平你亲拟,可不要输给旁人哪。"

"将军说笑了。辞表我稍后就去拟。"

"先拟三份。到时候让靖直也拟三份,如果真到要用的时候,我看就差不多了。"

"不过那个林缙......"何戎微一沉吟,却不好再说下去。

"若是子舒知道,不知作何感想。不过即便知道是林缙所写,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意思。"

"将军。"

赵昶一例微笑:"对了,他也说写得好。"

错愕之后,何戎颇有些无奈,但不愿顺着这个话题再说,想了想,还是问:"将军准备如何待白令?"

"我已说了,此时我一言一行,除欲盖弥彰无他。我也想看看,这究竟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林缙的。刘松未除,终是大患,我一时也少不了他。"

"是。"

"仲平不必过虑,当务之急,还是那几封辞表。"

他忽地又转作说笑,何戎会意,就此告退,赵昶却不着急让他走,问:"这几日间,你可见到子舒?"

"朝议当日匆匆一会,再未得见。"

"知道了,你去罢。"

与此同时鸿恩殿上,天子对许璟谨慎矜持地开口:"朕想了这几日,想明白了。由朕口述,卿替朕记下。"

内侍把笔墨和长绢一一奉上,许璟自被宣进殿时就已猜到天子用意,也不意外,恭声道一个"是"字,笔上蘸满墨,静待天子下旨。

天子离开御座走到殿内,绕着圈疾步而走,起初还极力约束情绪,走了几圈开始失控,脸色铁青,垂着双目一字一句开始口述旨意:"夫赵昶者,专断朝政,独理万机,福威由意,刑戮在己。"

许璟记完两句,抬起头停了下来,就在不远处的天子看不到殿上内侍宫女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许璟微露讶异的目光,咬牙切齿继续说:

"身在州郡,拥兵以自重;及征讨腾州,屠戮百姓,尸骨塞路,鲜血浮野,百里无一人;后在台阁,行桀厉之政,胁上乱纪,妄杀忠良,以尚书为文抄吏,设官卿而充殿堂......"

似乎是在顾及许璟,生怕他漏记一句,又像是在斟酌言辞,看如何才能把心中所有的愤恨与屈辱一一道近。天子语速渐缓,铁青的面色转而苍白,肩膀微微抖动,背后的双手紧作一团。

殿上其余人早已跪倒一片,勾下脑袋随着天子语调的起伏瑟瑟;天子扫见后勃然大怒,吼道:"朕都不怕,你们怕什么!还怕他仗剑闯宫弑君不成!起来!"

没人敢动,伏得更低,几乎全身都要贴在地上。天子大步走到一人身边,又吼了声"起来",那侍女哪里敢动,一下忍不住哭出声音,听得天子怒由心生,狠狠踹上一脚,迅速绕了几圈,丝履磨出斯斯响声,放声道:"塞言路,苛典刑,鬻官爵,在朝则欺上凌下,擢喜灭恶;在野则罔顾孝道,忍见叔死不忍见其生......其狼子野心暴戾不仁凶虐酷残有悖伦常丧心病狂若此......"

他猛吸一口气,正要再说,殿内一角响起女人的声音:"你们先下去。"

像被突然重击,天子定在当场,雪白的脸更是白到透明,最后的一丝人色在那线声音消失之后消退得无影无踪。所有的力气登时被抽尽,喉咙深处咯咯作响,一下一下,是极重的喘息。

59

旁人潮水一般在瞬间退了个干净。许璟听出来人的声音,随之起身,看那人说宫室的暗处走出来。龙凤莲纹的蓝色锦缎之外罩着茶色的素纱蝉衣,在明亮的殿内却不显得黯淡,相反,当她精神奕奕走到天子身旁时,整个人变得蓦然光彩。她看了看垂下目光的许璟,对天子说:"陛下这是要夷他三族么?"

闻言天子仰起头,合目不语,由于怒意积压喷薄而出的气势渐馁,他的声音嘶哑而疲倦,像被抽走所有力气:"你怎么出来了?"

"天子怒而山河变色,我怎么还藏得住?"

"那好,这道旨意,你替朕来拟罢。"

她立即跪下,朗朗道:"臣妾不敢僭越。"

"又不是夷你家三族,你怕什么?"天子虚弱地冷笑,横一眼漠然而立的许璟,他忽地疾步冲过去,劈手拾起摊在案上没写完的那道圣旨,默默在心重新读了一遍,一字不差,笔迹工整端丽,只等写完用玺就可宣之于天下。

他死命一扯,一下没有撕开;不甘心地抓牢又撕了几撕,韧而密的长绢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原有的模样。他恼火地一摔,绢轻飘飘飞在地上,干透的墨迹使得一个个字再清楚不过。居高临下盯住这道永远也不可能写完的旨意,天子的神情被各种情绪扭曲得不成样子,能做的,却也只剩下伸出脚来,狠狠地踏住薄薄的绢,拖蹭在不染纤尘的地上,直到听到那声刺耳的裂帛声响。

天子重重喘气,脸涨得血红,彷佛做完件极艰辛费力的事,他恶狠狠沉下嗓子,对着一旁静默的许璟道:"你先出去。"

许璟始终面无表情,默默地出去。殿外跪满了人,看见许璟出来,一个两个围上去问陛下可好些了。许璟还没来得及开口,高亢的声音直透到殿外来--

"让他去告诉赵昶,朕把这天下给他!九锡算什么!九五至尊之位,他只管来拿!本就不是朕的东西!他非要在朝堂上折辱朕才甘心么!"

接着声音低下去,但因为四下极静,那哽咽的声音虽然时断时续,但依然听得清楚,似乎天子泪迹纵横的样子就在眼前:"你与他夫人是亲姊妹,一双小儿女好歹也算他的外孙,到时候,到时候,他总会留你们性命。"

许璟在镇静之中脸色逐渐苍白,这才明白,原来这短短五天的等待已经让天子再等不下去,极度的愤怒之后,潮涌而上的,只有极度的绝望。

一瞬间他心中五味俱陈,却不知抓住那一点深想下去,奇异的,许璟忽然觉得灰心的疲态开始在他的身体中生根发芽,而且抽出的枝叶越来越高......

一声脆响让他惊醒。

"陛下这是向赵昶告饶,还是在对当朝尚书令说话?许璟不是白令,陛下糊涂了吗?"

年轻女人的甜美的声音高起来之后显得尖利,但不十分刺耳,这句话之后,她又低而模糊地说了什么,良久,天子的声音再次想起:"传许尚书进来。"

进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逼问:"曾几何时你在这殿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还记得么?"

"臣记得。"

"那朕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你这尚书令,自然也是朕的尚书,是么?"

"是。"

天子放声大笑,笑中泪光犹在地转过脸来,道:"皇后说,许卿方是朕的股肱良臣;如今以赵昶之力,翻覆天下只在他一念之间。只要你有意,你可做新朝的丹侯......又或是前朝的鲜于通。朕再问你,你要做哪一个。"

许璟跪在地上,从容道:"白令此言未必是丞相本意,或是出于私意,使陛下与丞相君臣不睦,陛下可曾想过。"

"朕不管这个。"天子不耐烦地挥手,"就算这次不是他本意,迟早也是这般。朕是在问你。你若要做新朝丹侯,只管现下滚出殿去,朕左右不能奈你何。替赵昶辩解说情,就不必了。"

说完目光钉死在许璟身上,看许璟平静地三拜,天子先回头去看隐在帷幕后的皇后,对她露出个奇异的表情,才说:"好了,朕知道了。许卿起来罢。你替朕拟旨,加赵昶九锡。"

"陛下......"

"你替朕拟旨,加丞相赵昶九锡。拟好了让人送过来,就不必亲自来了。"

皇后无言目送许璟离开鸿恩殿,她从藏匿处出来,淡淡道:"陛下又是何苦为难许令......"

"朕想起来,他是许家人,若真是许家人,也好让朕见识一下。朕让他拟旨,不在乎他拟的是什么,只看他拟不拟......这之后,赵昶还会待他如往日么?"天子的笑容陡然阴森。

"陛下,此时此刻,你还要疑心许令么?放眼朝中,你能信的,还能有几人?"

"并非不信他,但赵昶也信他。皇后觉得呢?"

"......臣妾一介妇人,但由陛下做主。"赌气似的,皇后飞快地别开脸,在那间隙,眼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方才许璟坐过的位置稍加停留。

白令上疏请加丞相赵昶九锡十日之后,天子降旨加九锡。赵昶即日上表辞却,三却不得,复三却,往复十次,直至赵昶在另一场朝议上恳切亲辞,乃止,改而加封户五百。

当日朝议散后,百官退出和泰殿,顿时觉得天气放晴,放眼望去万里无云豁然开朗,也略有了一两分闲谈心思。闲谈之下公卿中或有想看看赵昶脸色的,遍寻不获后悄悄一问,才听说一散朝就看见赵昶和许璟双双往鸿恩殿的方向去了。

既然知道赵昶不在人群中,百官的言语再不那么谨慎,于是有人悄悄问:"这又是何意啊?总不至于从未有此心思。"

"听他言辞,倒像是真的。"

"那加九锡的旨意是许璟亲拟的,连拟了十道。"

"......怕不是他罢......"

"这是陛下的旨意,连续十道,都是命他拟定,御笔连改都不曾改。"

"这事如果你我得知,丞相大人肯定也知晓了。"

"这也难免。不过为了避嫌,莫说十道,就是一道,按他许令的个性,恐怕不会拟。"

"但是全经他手,这点不假。"

"这就越发让人看不懂了啊......"

被提及的两个人在鸿恩殿外等了许久,才有内侍上前来通报说天子不在殿内。一直隔得远远站着的两个人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对方所在看了看,又收回目光,各自离开。

赵昶走出去几十步远,脚步慢下来,直至停住。逆着阳光回头,许璟正离他越来越远,这样看去,彷佛就融在阳光中再不可觅其影踪。他沉吟片刻,也就是在那片刻之中,脚步,已经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一直是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三步。明明步履声清晰,但走在前面的许璟闻若无所闻,扬长而去,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像在大殿上趋行,尽管如此,就是不肯回头。

盯着许璟的背影一路,赵昶原以为自己会逐渐心平气和,就像这些时日来的每一次。但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始终心思难定,干脆站定,道:"此处无人,你停一停。"

许璟却不理。

心思愈发难平,眼看许璟又要转过一个拐角,赵昶一把抢上前,扯住许璟手臂狠狠一拽,逼得他不得不拧过半边身子。

不意外的,赵昶只看见冰冷而客气的疏离,就像许璟也只看见隐忍已久濒临发作的怒意一样。

但临到头,赵昶仅只是放缓口气:"为白令写那封上疏的人,是你家门人。"

"林缙是么?我知道。"许璟丝毫不意外。

倒是赵昶更诧异一些:"原来你知道。"

许璟偏过目光,廊外空地上植了碧桃,茸茸新绿聚在枝头,再不久就要到花开的季节。他并不去看赵昶,只是说:"是他所写,白令所念又如何?你在听见的那一刻,已经动心了,不是么?不伸出手去,并非你从未想过,不过时机未到,天下未定,人心未安,你可以等,我说的是不是?"

"这一个多月,原来你想来想去,想到的竟是这些。"赵昶神色平平,又看到许璟的手腕已经被他捏得发红,心一动,放开手来。

许璟缓缓转过脸,看进赵昶双眼最深处,尔后摇头,口气之从容笃定甚至是赵昶之前从未听过的:"你或许瞒得了天下,但是我却看得清楚。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我不记得了。"

赵昶沉默,并不承认,他忽然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连写那十道旨意,在你看若我其心可诛,为何不用第一道?你既在其位,当谋其政,你若要杀我,并非不能。"

赵昶浮上的笑森冷,目光雪亮,显出淡淡的嘲讽:"暴戾不仁凶虐残酷,十余年来,原来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许璟始终不意外,说到这一步,似乎再无什么不能说,他又摇摇头:"陛下在气头上,你又何必在意。"

"白令那道上疏,你又何必在意。"

许璟蓦地冷笑,锋芒一转:"你当我只在乎这个么?昔日你说匡扶天下济民水火,与他人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区别?"

赵昶无来由地烦躁,一句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天下既不在我手,言何匡扶天下济民水火,书生的意气空谈罢了。"

许璟再没有说话,赵昶也觉得话已至此,此时多说无益,无声对着许璟点点头,径自离开。他走得很慢,就像在等另一个人追上他,所以当身后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时,他迅速转过身子,那双眼睛近在咫尺,随后又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愤怒与关切终于从刻意维持的疏离的裂缝中挣扎出本身的路径又交织在一起,声音更在颤抖之下沙哑:"即便不说天下。抛开这家国天下,我只问你,史笔千秋,你难道不懂么?"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