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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黎子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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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结果。他展开手中带着的披挂,将奄奄一息的谢方正打横抱起,如同抱着一
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深秋的凉风甩起谢郎的衣摆,却怎么也打不醒昏睡中的骁
远侯。也许他正在做一个梦,一个不愿让任何事物打搅的美梦。
第十六章
天风载姝愿,横越秀河山。光阴疾如梭,君子真谦谦。
当陈子昂再次来到洛阳已是永淳二年。猿啸满涧,兰芷留香,好一派禧吉气
象,有如今春众学子复燃起的滔滔热血一般向荣。
追随辉上人修道不曾习得何等神仙之术,只叫陈子昂悟了"隐"之真谛。有
经为据: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
外其身而身存,岂不若陈郎欲入世而先隐世哉?
年轻的郎君能把自己策划得满城皆知,当今的洛阳一试已不像往年那样。尽
管同是自负的一人,毕竟相差不了一年的大蓄,时下的陈子昂历过沉淀,才能成
此稳健深刻之言辞。他在洛阳应试十分顺利进入前二十八名,通过殿试,听政太
后点其为进士第一,陈子昂迎来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
然则功名与为学是格格不入的,幸福与繁华、苦难与荒凉,人那一辈子有许
多次选择,陈子昂是否懂得什么是平坦,什么是坎坷?若不懂,倒也无牵无挂不
会被尘烟所累了。那背后是家国的山川,天地悠悠,古今长存。高宗的晏驾已经
没了惊天动地的震憾,惟有关中严重的旱情似在为这早登极乐的皇帝哀悼。他病
了二十多个年头,至高的权利仿佛早由皇后武曌一手在握。想想他老人家也觉得
无趣,不如早早去了,在天上混个一官半职倒也省心。
旱情致使景象毫无来时路途上的雄奇旖旎。朝廷竟还议论着要将高宗的灵柩
运回长安。陈子昂决定制止这种劳民伤财的举措。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雏鹰
震翅任翱天。那《谏灵驾入京疏》说话间就摆到了武曌眼前。只见那行具名如此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原来这无惧无畏的小子并
非不晓得上书的恶果。却又是什么让他敢这样直言?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娘娘您瞧瞧
这句,光这句就可以赦他无罪了!这天下敢这样教训娘娘的恐怕除了新科状元陈
伯玉之外也就没几个了。就连狄仁杰那老油条也没有他这么可爱!"
这插话的小子就是听政太后的小男宠骁远侯了。太后原是赐姓为武的,他却
拒不受命。一个小小的商人,也敢违抗权利大于皇帝的武曌,可见他不是一般的
顽劣,这倒符合了玩物的特性,武曌因此留了他的性命,因为她确实顶喜欢他那
张脸,这在皇族中也不见得有几人胜过他的乖张外表成了绝顶的护身符。
武曌常听说这谢方正古怪异常,放着偌大一个侯府不呆,却喜欢走街串巷寻
访朋友。不是今天去了梁王那里,就是隔天去了丞相府上,但凡京里呆过的官员
他都拜会过,再不就是听了太后的宣诏进宫住几天,即便不宣他,他想进来的时
候也没人会说他什么--连太后都不出声,谁还有胆多嘴多舌头呢?近来听说新
取的状元是陈子昂,他又想去见识见识这全新的人物。这该是他封侯以来第一次
见到陈子昂了,他因此心绪欢跃,一颗炽热的心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那气吞
山河的言辞征示了多少浩然大度!他觉得自己的心胸也随着那谏疏开阔起来,整
个人有了重生的感觉,这种开怀洒脱的心境离开自己几时了?现在又回来了!所
以那个人,他一定要见。
武曌不期他会如此激动,只是淡笑着说道:"你倒也懂得赞赏了,只不过你
读那句远不是本疏的重中之重。"
谢方正撇嘴一笑,跪到她身边摆出一个长谈的姿势:"娘娘的心思小臣明白。
一个小小的状元,若不是真正关心国计民生又怎么会提出如此精到、切中时弊的
见解呢?他乃是真正实践自己论道匡君、以义补国的思想啊!"
"卿所言正是哀家所思,"武曌会心笑道:"你这张市井无赖的面皮底下倒
还藏着一双慧眼能识英才。不如哀家典些事情给你做,也免得你整日游玩惹是生
非。"
谢方正急忙叩首,装得惊恐万状:"使不得使不得,这等嘴皮子独独能够寻
人开心罢了,怎么能办得实事?今有梁王三思护着小臣,谅也无人当面指责的了。"
"知道自己毁我清誉,却还不思悔改,现如今也就算了,哪天哀家不宠着你
了,你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您瞧瞧这陈子昂竟自称草莽,笑煞我
也!择日定当会他一会!"
"你要见他,不如哀家传诏他上殿,你可随同我左右,待我引见。"
"娘娘若真这么做,那可是个天大的面子!"谢方正一面贼忒兮兮地说着,
一面给武曌轻轻捶起背来陪她细读谏疏,像极了一对母子。或许对于过早丧母的
谢方正来说,她确实像个严厉的母亲吧?武曌惊子昂之奇才,便依了他的提议,
将灵驾就地安置山陵,免除西行不便。
不几时,武曌在金銮殿召见陈子昂,那是一个略带几分山村土气的青年,几
次读过他的诗句,却素未谋面,那陈子昂见了她却落落大方,应对慷慨,武曌因
而十分赏识,当场表彰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莫灵,文称伟晔,择日拜为麟
台正字。"她这番话可把躲在殿柱后面的谢方正逗得喜上眉梢得意忘形,然而在
谢方正还没笑出声时,她就抢先一步把这个猴子抖露出来:"哀家已经没什么吩
咐了,你还不出来?"
处于殿中的陈子昂丈二摸不着头脑,只是保持着那个谢恩的跪姿,连殿上笑
嘻嘻多出一个人来也不曾知晓,这让武曌也不禁哑然失笑:"陈爱卿且抬起头来,
哀家为你引见一人。"
那瞬间,除了震惊二字已找不出别个词来形容陈子昂的心情。那站在高宗的
皇后身边的人哪!太像太像谢梦元,或者那根本就是他?陈子昂完全想不出他究
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是什么原因使他能够站在太后的身边。那样的匪夷所思,让
陈子昂迫切地想追究来龙去脉,但听那青年自陈道:"我乃先帝御封的骁远侯,
久闻陈郎大名,今日特来讨教一二。"
见陈子昂一脸的迷惑,武曌又笑:"你不要唬他了,你若及得上他的一半,
我也给你派个名副其实的职位了。"
谢方正向她附和一声,又说:"今天是个加官的好日子,娘娘不妨让我带陈
大人拜会一下那些个大员,教他看清楚今后得罪不起的是些什么人。"说出这样
锐利的话来,武曌非但没有数落,反而同意了他的提议,随便他二人去了。她还
另题笔札,称陈子昂是"言天下利害"。圣恩厚遇,对初入仕途的陈子昂是莫大
的荣耀,又是强烈的诱惑,而珍重诱惑是别样的驱使,振兴国家、宏图伟业便是
他认定的道路,与那钻营投机获取高官厚禄的人比比实在是幼稚得可笑。是他真
的看不到捷径吗?谢方正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赤裸的问题。
有谁会像他一样在天威脚下明目张胆地问这个呢?他可真的好像梦元啊!陈
子昂痴痴地望着骁远侯,随和地问道:"侯爷所说的捷径通往何处?"
谢方正眨眨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富贵之路。"
陈子昂诚挚的目光落进骁远侯的眼中,诉说着自己的心声:"若为钱财,我
老家那些日子该已知足,为何辛苦学了这些治过之道安邦之理?侯爷应该明白,
国之兴旺是没有捷径可循的。你指的捷途通往高官,固然是好,将来我也可以仗
着权高位重施行自己想要的政策。然而道路悠远,人在捷径中往往会贪图安逸失
去了本来的理想,全然不懂得为人艰辛。下官只有同小我争斗的勇气却没有走上
捷径的胆量啊!"
谢方正嗤之以鼻:"不懂为人艰辛?勾心斗角是官场上异于常人的艰辛,你
懂得么?"
"这......"陈子昂果真被问懵住了,无法对答。
谢方正又问:"崎岖坎坷是你的初衷吗?不是的。这与本意无关。谁不希望
自己一帆风顺呢?"话还没说完,陈子昂已经被问得羞红了脸,他并非不同意谢
方正的质问,反而是很赞同,但是刚刚受到太后夸奖的他立刻受到这样犀利的质
疑,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像从登高望远的秀丽山顶猛然跌进阴暗的万丈深渊那样低
落。虽然他明理,但毕竟太过年轻,又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逼问呢?他昂扬的头因
此不觉地耷拉下来。他想使点小聪明扯淡几句,但终于还是不屑那样做。
一直等待着他成长到今天的谢郎又怎么会忍心让他难堪呢?陈子昂的表现也
是谢方正始料未及,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保护对方的一句话会对他造成这样的困惑,
谢方正抱歉地笑了,绝无仅有的一次温柔,代表了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看不见
陈子昂埋得很深的脸,只好说:"你早该知道不能和我们这种人谈什么百姓之福
的。"他的话语那样的满不在乎,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丑行。可是陈子
昂却因此猛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瞪着他,破口喊道:"不!侯爷若真是那样的人,
就不会有兴致和在下谈论此事了!"
"你真以为我和别个不同吗?你恐怕错了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呵,你还不自知你已经是太后的红人了么?多少达官贵人王侯将相要来巴
结你,我只是抢先一步罢了。"
"不!请你......我求求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我为何不能这样说自己?"
"因为......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呵,这倒稀奇了,世上哪个人不是一双眼睛一对耳,两个鼻孔一张嘴的?
你说这么多人都一个样,为什么还有好坏善恶之分?你可知骁远侯是个什么名堂?
不怕实话告诉你了,我是太后的男宠,靠出卖自己求得荣华富贵,这样下贱的我,
你还要维护吗?"谢方正看陈子昂果然被怔住了,不由得恣意大笑起来:"我可
没有你那么伟大,关心什么家国天下,我只是......只是想......"
"想什么?"陈子昂木讷之间却本能地问出着句话,他很不明白为什么对这
个人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只因为他长得像谢梦元吗?不,如他所说,长得再像
也不能代替另一个人,他的笑声中却是何等另人疼惜的悲伤!我仿佛看到,梦元
也和他有了相似的遭遇......
谢方正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还舍不得告诉你呢!"
"对不起,是我问得太多了。可是侯爷并不下贱......"说出这话时,陈子昂
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害怕对方不领情,反而说他是故作姿态可怜别人。
但是谢方正却没有那样说,子昂不了解他的心情,难道他还会怀疑子昂的的
老实吗?可是今天为什么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说自己下贱呢?为什么给他留下
这种印象?我原本是多么开心地出来见他,却又亲手把它毁了!
谢方正内心的犹豫似乎传染到了陈子昂,如果陈子昂知道他就是谢方正,他
会不顾一切地拥抱他--这是唯一用来安慰别人的强劲的肢体语言。可是这个骁
远侯,陈子昂不敢唐突,只能默默地祝愿。
两个人在一度冷场之后仿佛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无话可说。此时沮丧万分的
谢方正更是考虑着全身而退的方法。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在间隔不到十年之内让
他沮丧过两回呢?别人能令他恼怒、鄙薄、唾弃、仇视、讥嘲......但还有第二个
人令他这样深刻地沮丧过吗?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这种惴惴不安的情境让谢方
正记起当年那一幕--陈子昂不是告诫过自己吗?终有一天,你也会被降服的。
但是这个人是谁呢?那个和我斗了这么多年的吕克扬吗?他是胜了我,但还不令
我服气。武皇后吗?她只是坐收其成,并没有真正与我交锋。子昂啊,我又怎么
会愚蠢到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呢?从你第一次离开我,我就明白了那个预言让你说
中了。这么多年我却一心想隐藏它,谁能懂得我心中的矛盾?
谢方正打算直接回府时赶来一个人,远远的便向他们招呼:"两位果然在一
起呀!"
为什么会是他?--未等吕克扬说明来意,陈子昂和谢方正就已经产生了同
样的疑问。陈子昂有此一问是惊讶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长得像吕克扬和谢方正
的人同时出现--这意味着什么?陈子昂就算再不愿承认也无济于事。况且他去
年还和吕克扬一起应试呢!那么对方出现在京城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本就应该
在翰林院学习。
谢方正当然极不乐意让陈子昂往更深的地步思考下去,于是打断了吕克扬的
话嘲讽道:"吕大人怎么没有和白公子一起呢?找本侯有事吗?"
吕大人?克扬已经当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不是要在翰林院补习三
年才安排职位吗?陈子昂的心里顿时明了七分:梦元作为男宠的事情一定和他有
关。
吕克扬完全不理会陈子昂会想些什么,只跟谢方正抬杠:"听闻新科状元荣
升,下官自然要请陈大人一登敝舍以添光彩了。要是晚了,让其他大人抢了先,
我可没什么机会再会陈大人了。想不到侯爷比下官还要急呀,不愧是高瞻远瞩的
骁远侯,下官佩服、佩服。"
"哼,既然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侯爷我也没什么兴趣,我还怕烫伤了手呢!
难得吕大人有这孝心,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回府!"最后两个字是故意告诉他们
的讯息,谢方正出门没有跟出随从,又有谁会接应他的话呢?他只想给自己找个
体面的回府方式,也就这样冷冰冰地走远了。
吕克扬洞察陈子昂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黠然笑道:"他的孤傲风情比从前更胜
一筹吧?"
"什么?"陈子昂严肃地看着说话者,郑重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子昂对侯爷望得那么出神,还以为三郎比从前更惹人爱了呢。"面临
这样不怀好意的玩笑,陈子昂正色以对:"你以为我会否认吗?如果你是请我赴
宴,凭你刚才那样无礼的话,我就不会接受你的邀请。三郎受封骁远侯是怎么回
事?"
"哈哈哈......想不到子昂这么干脆。不过光是子昂有意,侯爷可无情呢!看
在兄弟一场,我特劝说贤弟不要乱投情才好。他如今是太后的郎君,要风得风要
雨得雨,子昂又能给他什么呢?子昂的能耐再大,终究大不过太后的。"
陈子昂鄙夷地斜睨他一眼,对他的厥词嗤之以鼻:"克扬兄真是够义气,对
小弟这番盛情关照令我受宠若惊。不过我可还记得我们三人之间那个约定,现在
我中了状元就应该把梦元带回去。"
吕克扬哼哼了两声,上前一步逼得很近:"等到你考中进士第一时,梦元已
经是别人的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谢郎说的话是不会算数的,他不过是一时
兴起逗我们玩罢了,你若跟太后过不去就是自掘坟墓,谅谁也救不了你,而且还
可能拖累到侯爷。我想你也不希望他因为你的一厢情愿而被连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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