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变之地阙剑 ———— 云灭 [下]
云灭 [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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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尝众叛亲离之余,他却依旧不知检讨自己的过错,依旧执意责怪、迁怒他人。早知有今日,当初便该在方化初生时杀了他!否则,自己又怎会落得这般田地?否则,这天下还不是任由他取?若是逃得过此劫,定要杀了临阵叛变的谢真,杀了投敌的白卓、封阙和辰晓,杀了所有背叛了自己的人!这般狠狠地想着,辽贤带着仍然追随他的,为数不多的人马退入最后的城池。

 

恶念始终是恶念,它永远不可能有成真的一天。用不了半天的时间,辽贤便体会到了这点,用整个龙族,整个腾原,整支龙族大军作为代价。什么叫做真正的走投无路,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在这个骤降雷雨的夏夜,通过靳怀的剑让他尝了个够。

 

辽贤原以为这座不大的城池多少还能抵挡个数日,他却未曾料到,早已看透了的城民竟会愤起而行,不仅制伏了守城的将士,更大开城门,将浩荡的蛟族大军迎进了城。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前方的路一尺一寸地接近尽头,生的绝望和死的恐惧开始笼罩辽贤,直到他退无可退,直到他不得不面对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靳怀,直到冰冷的剑指上自己的咽喉,辽贤才彻底明白,他和龙族已走到了尽头。不过短短五日,那傲人的族类便不复存在,那辽阔的疆土便归属他人,快得叫人无法接受,快得令人窒息,快得让辽贤无数次错以为这只是场骇人的恶梦。

 

"你不配死!"冷冷的声音宣判着,不屑的眼神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仿佛此刻颓然坐倒的人只是只蝼蚁,卑微地不值得他动手般。

 

冰冷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入辽贤的凝穴,浑厚的灵气顿时宣泄而出,丝毫不受其主人的控制,也没有停歇的打算。

 

辽贤慌乱地用手来堵,却仍旧阻止不了灵气的流失,凝穴遭损,如何还留得住灵气?很快的,灵气便流至枯竭。失去了全族,失去了灵气,失去了聚灵的凝穴,即便残留性命,此刻的辽贤也形同空壳。

 

不再看瞬间苍老、目光呆滞的仇敌,靳怀一甩为血染成暗红的斗篷,扬声下着令:"即刻返回樊都!"

 

五日,五日之内灭了该死的龙族,吞并腾原,一月之内灭人族,这是靳怀给自己的承诺,若非如此,他要拿何面目见方化?强逼自己全身心地投身战场,强逼自己不去碰触失去方化的痛。怒火,无论怎样宣泄也发泄不完。痛到麻木的心痛恨着,不仅恨着龙族,更恨着未能及时赶到的自己。结果,自己仍旧什么都未能做到,仍旧什么都未能替他做到,仍旧救不了他,仍旧失去了他。若说杀了他的是辽贤,是龙族,那么一直逼迫着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凶手?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步步将他逼上死路?

 

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靳怀只觉浑身冰冷。太多的不该,太多的反悔,此刻道来却都多余。想说的话,他已听不到,无论道歉也好,承诺也好,都已无法传递给他。空空荡荡的心口为迎面而来的风肆虐地翻绞着。方化,我该拿什么来填补失去你的空缺?你告诉我,我该拿什么来填补?虽曾信誓旦旦地说,即便是死之神,也不能将你自我身边夺走。可到头来你却依旧离我而去。你满意了吗?终于,是我必须追着你的脚步奔跑,用你的死作为代价。你,满意了吗?无声地呐喊着,靳怀将自己融入黑夜中,恣意地策马狂奔着,只为了宣泄堆积心头的无能为力和虚空。

四十

 

 

从未想过,原来所谓死会是这般模样。虽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但也没有传说般冰冷彻骨。非但没有丝毫冰寒之气,相反的,却温暖适度。暖暖的气息包围而上,轻轻地托着我,不带丝毫束缚。身体不再沉重,反而轻松异常。

 

这是怎样的不可思议?明明该是看不见的,明明该是听不到的,明明该是没有只觉的,可我却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切,那般宜人,那般熟悉,那般怀念。或许,那是在拥有生命前便有的记忆和感触吧,只是当我拥有了生命,拥有了感情,拥有了太多太多后,反倒将之遗忘。

 

围绕着我的黑暗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已习惯了它的存在。猛然间,一点亮光由远及近,逐渐驱散了那恬静的黑暗。我虽未睁开眼,但却能感受到那抹光亮。声音,伴随着亮光而至,绕过耳朵,直接传入心中,那般清晰,那般明亮。于是,我"看到"了那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事。

 

那是个晴朗的夏日,炙热的金乌将它灼人的热气尽情散至大地,蒸热了每一寸土地,烧温了每一瓢河水。那是难得一见的炎热,热得人们不得不想尽办法降暑。在这般难熬的日子里,却有一人悠闲自得,既不受热气影响,也未烦躁抱怨。

 

她,着着一身绯红的短衫纱裙,一头墨绿的秀发随意地束在头顶,仅以一支荆钗为束。

 

她,悠然靠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青葱般的手指托着腮,执着书,看得聚精会神。

 

她,两个时辰前便坐于此处,小口地品着茗,看着书,仿佛那炎热的天气丝毫与她无关般。

 

若非底下骤起的争执,若非那险些闹出人命的争斗,也许她会一直坐到夕阳西沉。

 

起争执的,是两伙外乡人。一伙只得两人,另一伙却人多势众。争执,是如何起的,无人知晓。只知道两伙人一照面,便针锋相对了起来,不过三两句话的工夫已动上了手。

 

她原是不想理的,因为两伙人旗鼓相当。可再厉害的人,总也有疏忽的时候。眼看着那把不长眼的剑即将划开其中一人的颈项,原本悠然看书的她动了。

 

绯红的身影飘然而下,快绝地介入,轻松地接剑,不费吹灰之力地拆了招。她的动作如流水,如行云,却也迅如疾风,短短瞬间的时间,她已替他解了围。

 

没有人想到,出手相救的,会是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料到,她会有这般了得的身手。

 

见得有人插手,那十来人一打眼色,竟都退了个一干二净。

 

警戒已解,被阻挠的未及质问,那救人的却已先开了口。

 

"不过是公子间争斗,何须惹出人命来?这般容不得他人,日后如何为一族之长?"

 

冰冷而傲然的口吻,不屑而轻视的神情,只把他瞧得心头火气,却也暗地警戒起她来。他初到潇城,未及落脚便遭兄长追兵阻击,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又一口道出自己身份。这叫他如何不惊?

 

她竟似晓得他心思般,轻蔑的口气一转,已是随兴的轻描淡写:"小女子略通方技,居于此茶坊湘楼,偶替人瞧个今世未来。公子灵气不凡,需得戒骄戒躁,方能成事。"

 

话,道得无心。听的人,却留了意。他未接话,仅是瞧着她绯红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茶坊中。心底,却起了另一番念头。

 

自那日起,他时常光顾她的茶坊,时常找她下棋、品茗。他发现,她聪慧、爽朗,有着敏锐的洞察和独到的见解。她豪放、不羁,有着无拘无束的心性和跳脱凡尘的超凡。她精通卜术,武艺超群,她就如天上自由的风,抓不到,捕不着。

 

她是那般特别,特别到他只想将她绑在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寸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想法,至少对女人从未有过。他想要她,想要她成为他的人。

 

返回京城之前,他说要带她走,要她用她的卜术和所有助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她同意了,将自己委于这个日后可掌一族的人。

 

然而未来却开了他们一个天大的玩笑。见解、立场、地位和手段的不同,令这两个原本两情相悦的人产生隔阂,孕生矛盾,进而屡屡争执。

 

她讨厌他用过于强硬的手段打压所有反抗他的人。她认为,即为一族之长,强硬的手段是必要的,但伴随它的还应有博大的胸怀和敢于用人的胆识,若非如此,如何能将一族带向昌盛?

 

他却不以为然,一意孤行地主张着灭绝所有对抗自己的人。他不再觉得她独特,不再觉得她于己有用,反倒觉得她罗嗦、过分自主。

 

于是他刻意疏远了她,刻意避开了她。他原以为她会主动找他求和,她会率先低头。然而倔强的她又怎会这般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

 

距离,为时间越拉越长,长到她已开始失望,开始心灰意懒。卜术精湛又如何?也丝毫助不得她扭转此刻的心境和现况。于是,她学会了借酒浇愁,她学会了整夜整夜地彻夜不眠。于是,她认识了他,那个趁夜潜入后宫,刺杀她的人。

 

头一次,她遇到了跟她旗鼓相当的人。头一次,她遇到了痛恨于她的卜术而打算杀她的人。头一次,她遇到了想法如此单纯的人。

 

她没有杀他,虽然她已将他制伏。她放了他,甚至言明他任何时候都能来杀她。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许是为了那一句"为了天下人,我要杀你,断了卜术。"

 

那夜起,她不再整坛整坛地灌酒,她不再忧郁,沉寂的心竟起了些期待,期待他的再次出现。

 

那夜起,他始终不死心地屡屡刺杀,却也屡屡失败。每次,她都会替他疗了伤,这才放他走。偶尔,她会留他喝酒。虽然总是她一人在喝。

 

后来他发现,醉酒后的她会褪去那一脸的浅笑,露出底下浓浓的愁绪。她会断断续续地吐着苦闷,道着心伤。渐渐的,他不再想杀她,因为他发现除去那傲人的能力,她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一个深深吸引着他目光的女子。

 

骤降雷雨的夜,他借着酒拥上了她。她虽讶异,却也未推拒,仅是任他拥着,任他轻吮着自己的发。许是醉了,她竟将他当作了心中之人。云雨,来的突然,来的没有一点征兆。

 

她猛然醒觉,猛然看见了他的未来,那染血的未来--灰龙族会毁于己手。她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般伤心,这般自责。她不该的,不该放纵自己,不该贪恋他的单纯,那只会害了他,害了灰龙族。

 

他拥着她,拍着她的肩背,低声安慰着,诉着不悔。

 

他们谁也未曾料到,那个绝情的人却会于此刻闯入。他的暴跳不言而喻,愤恨地指责着她的不忠,她的背叛。

 

她不接话,不辩驳,甚至表现着不寻常的淡漠。这令他越发震怒。于是他将她打入阴冷的地牢,将灰龙族的他收押天牢,整日严刑拷打。

 

地牢中的她无法得知一切,只能靠卜术略微知晓些发展。她算出他为族人救走,算出早已心存反心的灰龙族正式宣了战,算出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身子的不适,渐渐隆起的小腹令她明白自己已怀了身孕,是那一夜云雨的结果。不好的预感倏起,强烈得叫她无法忽视。于是她颤着手运了卜术。

 

大凶的结果毫无预警地展现眼前,惊得她哑口无言。一纸绝笔却于此刻经由咒术传至眼前,轻轻飘落。苍劲的笔锋诉说着那个单纯的人最后的话语--

 

相思苦,离别恨,自古深愁难解,恨难消。

 

儿女情,英雄泪,于今恩义寸断,泪难流。

 

莫道相思苦寒,寒彻骨。莫言离别心恨,恨断肠。

 

只为剑斩情愁,却教三尺青丝,一夜银霜满头。

 

犹记儿女多情,情错许。却道英雄无泪,泪难休。

 

一心付水东流,徒留半世愁绪,一朝情义难留。

 

她喃喃而念,泪,顿时决了堤。攥着纸,她掩面恸哭,心底那最后一丝悔意顿时去得干干净净。

 

三尺青丝,一夜银霜满头。白了的,不仅是那一头秀丽的长发,还有那双晶亮的眼。只看得见透心失望的眼,留着何用?徒增伤痛的命,留着何用?未死的原因,仅为腹中那将为一族之傲的孩儿。

 

"吾儿当名化,娘看不到你长大成人,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但望你能跳脱本命,莫像娘般,虽看得见未来,却脱不得本命。儿未至应亡之日,如何能安于虚空?"她抚着隆起的腹,那已瞧不见的双眸却直对着虚空中的我,平稳的话语包含着质问。

 

安于虚空?我吗?意识到她质问的对象是我,心底顿起无奈。若非生命已逝,我又如何愿意留存虚空?

 

"选择为了他而背叛全族,你可无悔?"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问得平淡,却不容拒绝。

 

无悔。他是天生的帝王,是能令帝坤之国强盛、富饶的王。无论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我都不后悔追随于他。

 

"选择为了他而送命,你可无悔?"声音继续着,问得直接。

 

无悔。既献忠心,又怎会吝惜生命?

 

"早逝,你可不甘?"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我,问得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何尝甘心就这般早早离去?想做的,未做的,还有很多。还未助他真正夺得天下,还未助他巩固新朝,还未看到太平盛世。更重要的,还不想放下心底那深沉的情愫,还不想未得到便已失去,还不想现在就离开。

 

"那么,我的命给你吧。"声音蓦地道。

 

惊讶的我未及反应,刺目的光亮已自声源处投射而至,瞬间打破了笼罩周身的黑暗。生的感觉顿时涌入体内,活着的真实激荡着心灵。

 

是的,我还不想死,我还想继续活下去。虽然我仍旧会固执,会愚钝,会气苦,会犯错,但是那却是我,活生生的我。我要生命,我要能够看见一切的眼,听见所有的耳,触摸全部的手。是的,未到我应亡之日,我如何能走得心安?如何能安于虚空?

 

光,回应着我,将我逐渐拉离虚空。我睁眼,回头瞧向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她在笑,笑得欣慰。我回首,抛在身后的,是伤痛的过去,而眼前的,却是我亲手选择的未来。本命,是否已跳脱,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不会悔于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再任意放弃母后给予的生命。


四十一

 

骄阳如火般灼烧着大地,灼烧着大地上的人们。然而,如此难耐的高温却依旧温暖不了一个人,一个如沉睡般静静躺着的人。

 

这儿,是樊都靳府的后院。这儿,是他曾居住十年的屋子。

 

他第一次来这儿时,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小鬼,身为人质的他曾遭全府人排挤。唯有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护着他,然后赏识、重用他。而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回应着,不自觉地奉献着忠诚。所以,当他第二次返回时,府里无不欢天喜地,直盼着他这一来就再不走了。然而,没有人想到,当他第三次回来时,竟会以这般模样,这般方式。他安祥、带着浅笑的脸虽宛如熟睡,可那苍白的脸色,冰冷的身躯却诉说着他已逝去的事实。

 

沉痛,深沉地盘踞在众人心头,不过希望却也已迈着它迟缓的步伐悄然而至。

 

那是五日前的午后,一个不改闷热和烦躁的,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然而就在这个平静得仿佛不会发生任何事的午后,却发生了令众人毕生难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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