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我们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白夷光认真地看他,他的手些微眷恋的握了握韩嫣的手,便松开。
"夷光,你说什么呢?"韩嫣疑惑道。
"我从来不怪你,你将我看作什么都好,我都不怨你,我心甘情愿,你我都知道,他在你的心里,你在我的心里,可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的心也会累,韩嫣,我真的很累。"白夷光的脸上是从来没有的严肃和正经,他的眼神坚定,就那样直直看着韩嫣,锐利的似乎能看穿他的所有。
"韩嫣,你或许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现在不用告诉我,将来你也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也不愿听,"白夷光从他身边站起,回头又道:"你总害怕他会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最终离开你,可我却庆幸自己是个男人,这样谁都不必为任何意外负责任,很轻松,不是吗?"
末了,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回首,闭上眼,打开门,日光轰然而至,他和着那道道耀眼光芒悄无声息的离开。
"夷光!!"他用力喊他,声音被风拉起,随之盘旋,模糊成不名所以的低语,在天上飞荡了许久才伴着慢慢远去的脚步声,刘彻的笑声,东方朔的叹息声,以及窦氏低低的啜泣声重又回到韩嫣的耳中。
韩嫣不停地回想,不停地将记忆掐断在他转身的刹那,他每每以为自己抓住了时机,果断的伸手抓他胳膊,果断地喊他名字。可那都是梦幻泡影。想得起,抓不住。
声音被发出被传播最后回到耳中,而影象被形成被看见最后却只能消散。
那些,这些,所有消散的影象,被灌注在不同的眼角眉梢,寻觅出别样风情。
刘彻细细打量白夷光,他侧卧在席上,大半边脸被披散的头发覆盖,露出的眼睛鼻子嘴唇,都很安静地舒展着,享受着美味的睡眠,刘彻从怀里取出一条细长绳子,黑色线绳上坠了个珊瑚色坠子,雕刻成一只神手的模样。
"这是什么?"白夷光被刘彻的动作惊醒,他揉揉眼睛,看见颈上多了个东西,他摸着那坠子,出神地看着。
"是麒麟。"刘彻摸了摸他头发,"能保佑你。"
"麒麟?"白夷光抚过那麒麟的轮廓,妖冶的珊瑚色忽然狰狞扭曲,白夷光笑了笑,将它按在手心里,红色瞬间融入他苍白的肤色中,一切躁动便都安静了。
"喜欢吗?"
"喜欢。"白夷光抬头对他笑,刘彻喜欢看他干净的笑,那会让他想起一些遥远不确定却美好的事情,他摸着下巴窃喜,明儿个又得赏东方朔啦!
东方朔把那麒麟献了之后,大大松了口气,上次仙子姑娘让他给白夷光带的话叫他给忘了,这下总算是将功赎罪,圆满完成任务了。
他回了自己小屋,赶紧给仙子姑娘通报这好消息,仙子姑娘现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他开心吗?"
东方朔想,这开心不开心您老人家在天上不都看着呢嘛,小心答道:"仙子送的礼物,拿在手里哪有不开心的。"
"胡扯!"仙子娇嗔道。
东方朔暗道,这仙子比皇帝还难伺候。
"东方先生,以后您还得多照顾照顾白公子了。"
小瑶挥挥袖子,遁入空气中,东方朔长叹出一口气,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光是东方朔,刘彻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较苦,他把白夷光接来之后,凡事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白夷光觉得他有趣,心里一套行得却又是另外一套,这样活着不苦才怪。
"真热。"
白夷光抹去额上的汗,看了眼低头站在一边的小黄门,问道:"你带我去上林苑转转怎么样,听说那里很凉快。"
小黄门有些迟疑,虽然皇上说了,白公子要去哪儿带他去便是了,可这人要是跑了还不得拿自己问罪。
"我不跑。"白夷光想,你这大院子一不设侍卫二不设障碍我还都没跑呢,不就去个上林苑嘛,急什么!
小黄门一哆嗦,挪着小步子走了起来。
白夷光随他一路行到上林苑,已是热得不行,见了太液池,说不出的高兴。
"你在岸上等着,我下去玩儿玩儿。"
小黄门显然没有说"不"的权利,只得在岸边乖乖看着白夷光下了水。
太液池的岸边铺的是细沙,白夷光光脚踩着柔软的沙子,一步一步向清澈的池子里迈去,池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别样的光彩,一池子的鳞光闪烁。水像是浸过冰的细绢,顺滑的缠绕住踏进池中的脚踝,白夷光踢起一脚水,四溅起的水珠抛高又坠下,落出一圈圈涟漪,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水渐渐漫过膝盖,他的眼前被闪烁着的光芒模糊,所有景象都绰约变换着,平直的线条弯曲蠕动,相得益彰的色彩变得杂乱,逐渐看不见真实,他继续前进,伸长了胳膊想要在扩张的幻影中抓住什么,水没过他的前胸,岸上的小黄门已经大喊着飞奔而去。
"韩嫣,为什么你连骗我都不肯骗得全心全意,"他的手忽然垂进手中,激起水花,"算了,喜欢这种事不是两情相悦就是一厢情愿。我不过是运气不好。"他笑了笑,猛得沉入水中。
"我是白夷光,你是谁?"
"我是韩嫣。"
"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那我就收留你吧。"
"谢谢。"
"你连抓鱼都不会,那你平时都吃些什么啊?"
"吃的吗,别人会替我安排好。"
"那多没意思,他们要是抓了小鱼你就只能吃小鱼,说不定他们还把大鱼藏起来,自己偷偷吃呢。"
"你喜欢长安吗?"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因为不讨厌。"
"那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我就知道,这里比长安好对不对?"
"这里比所有地方都要好。"
"韩嫣,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回长安了?"
"不知道,或许吧。"
"哦,或许啊。"
"韩嫣,你哪天想起要回长安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长安看看?"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韩嫣,我第一眼就喜欢你。"
"夷光,喜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水里的世界被许多声音打扰,有人在高声呼喊,有人落入水中,白夷光在水中睁开眼,他的韩嫣原来真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在刘彻没有出现之前,他的声音都只是平缓低沉,他的脸上也只是纯粹的笑,后来,他来了,一切忽然不一样了,他对自己温柔的说话,宠溺的笑,会抱住自己,会牵起自己的手,泪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聚积。
白夷光从水中探出,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
吵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游到水中的人也纷纷探头,只见他走出水中,浑身湿透,连脸上也都挂满水渍。
"吓死人了,真是吓死人了。"郭舍人见他完好的走上来,连连拍着胸口。"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哎哟,白公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郭舍人赶忙跑上去。
"嘿嘿,没事儿没事儿,我下水玩玩而已。"
"这哪是玩儿水啊,您这是玩儿命呐。"
白夷光仍是笑。
"诶,刚刚看见韩大夫也下了水,怎么还没上来?"郭舍人看了眼池子,陆续有人上了岸。
白夷光也回头看,正看见韩嫣湿漉漉的上岸,"这不上来了嘛。"韩嫣也看见他,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刚好能看清他脸上分明的泪渍。
"得赶快换件衣裳,要不然可要害风寒了。"白夷光回头对郭舍人道。
"对,对,得赶紧回去。"郭舍人踩着小碎步走得利索。
韩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目之所及。
第二天,他便出了宫,一路出了长安。
第十六章
韩嫣在马背上回首望,那一眼里看尽了长安的繁华喧嚣,厚重的皇城之气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是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席子,它从天而降,落在了长安之上,它的边角触及到城市便张牙舞爪地垂下,它是如此巨大如此强悍,它能在千里之外执行杀戮,血雨腥风,它能割自己身上的肉,饮自己身上的血,乐此不疲,通通只为了留在这座命中的都城。它便如此笼罩包裹住了所有远方的血腥,所有咫尺的叹息。
"长安,长安。"韩嫣挥起马鞭,重重抽打马儿,白马长嘶一声,马蹄扬起尘埃向北而去。
"此时一别,倘是何时再相逢。
若是经年流水,便是再难执手。"
韩嫣在心里念起这两句不上韵的句子,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他算过一卦,他看不懂卦象,只听先生说道:"被负者己,负人者亦己。"他还记得当时有人在他边上,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还凑在他耳边对他说:"怕什么,就算天下人都负了你,我也不负你,别怕。"
有些人注定是要负了全天下,而有些人也逃不过被全天下负。
怕又如何,无所畏惧又如何。
白夷光似乎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卫青不时去未央宫看他,他有时坐在廊道上看着偌大的院子,有时趴在窗上打瞌睡,有时一圈一圈绕着宫殿走,他很少注意到卫青,一次卫青站到了他面前他也看了他好久才和打了声招呼。
他垂下脸,没有束绑的头发松散着,卫青只听到低低地一声,"哦,你来啦。"
"他走了。"卫青本就不善言辞,他只想和他说说话,一时间却找不到话题,便把韩嫣离宫的事说了出来。
"我知道啊。"白夷光仍旧靠着廊柱坐在台阶上。
"你知道?"卫青有些着急,他想自己或许该说些安慰的话,或是赶紧扯开这个话题。
"这世上,没有谁对我是不一样的。"白夷光似乎是笑了。
卫青不再言语,他看着他又垂下头,过长的头发遮盖住了他的所有表情。
"我想要他不一样,可他还是走了,离开了。"白夷光的声音伴着晚霞一起拉上了白日终结的序幕。
卫青紧咬着嘴唇,一字一句说道:"他会回来的,我去吧他带回来。"
白夷光抬起头,仰视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卫青刚想说什么,他忽然起身,走进了渐渐陷入漆黑的大殿,他合上木门,门框上润白的玉饰温润的光泽跟着摇晃了一下。整座宫殿像是沉入了幽深的水中,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刘彻老远就看见卫青站在自己寝宫外面,他刚想喊他,卫青正转身看见了他,赶紧在远处就给他行礼,刘彻走上前,瞧了眼关得严实地宫门又瞧了眼卫青,询问道:"你来找白夷光?"
"臣......"卫青虽然不太会说话,可扯谎的功夫和东方朔却不相上下,他恭敬答道,"臣是来找白公子的。"
"哦?找他做什么?"
"微臣前些日子捡到个纸鸢,从前在白公子那儿见过,是公子的纸鸢,今日特来奉还。"
"那,奉还了吗?"刘彻眯起眼睛,挑眉道。
"白公子却说他不要了,臣便把那纸鸢放到了空中,此时已不知去向。"卫青空口说白话说得顺溜。
"从前的东西还要来做什么。"刘彻一甩袖,大步迈向走廊。
卫青告退时瞥见刘彻带着两个小黄门进了殿内,不一会儿里面就亮起了闪烁不定的烛光,窗户上映出两个倒影,一个似乎已经卧下,一个则只是站着。
第十七章
没过几天,卫青也出了宫,请的是病假,刘彻准了他的假,这日临幸完卫子夫便问起这事。
"夫人啊,你家弟弟身体不好?"
卫子夫昏昏欲睡,动了动嘴应了一声。
"他是哪里不舒服啊,要不朕派个御医给他瞧瞧?"刘彻精神好极了,一边玩着卫子夫的长发一边追问。
"皇上,不用了,青啊他没生病就是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卫子夫好不容易把这么长句话说了出来,歪过脑袋就要睡。
"这未央宫空气不好??"刘彻闲着也是闲着,索性问到底。
卫子夫心理叫苦不迭,这皇帝今天哪儿来这么多问题??算了算了,谁叫人是皇帝呢,要不就陪他说说话吧,说不定还能落个善解人意的称赞。卫子夫便掐着大腿睁开眼睛,回答道:"皇上别多想,他小孩习性就是想出去玩玩儿。"
刘彻眨巴眨巴眼,哦了一声,卷起毯子倒头睡了过去,卫子夫已然是没了睡意,僵僵看着刘彻既不能喊也不能惊扰他,她暗自叹气,小心翼翼钻进毯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看着窗外天色渐起。
"妹妹,昨晚没睡好?"第二天大早,送走了刘彻,陈娇就来了,卫子夫行过礼,靠在几案边,连连打着哈欠。
"看来皇上最近精神不错。"陈娇抿嘴笑,卫子夫跟着陪笑。
"既然妹妹累了,那姐姐就先走了。"陈娇见卫子夫不接她话茬,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起身往外走去。
卫子夫远远喊了声"不送。",一手撑着额头,唉,还是睡不着。
"卫青出宫了,你知道?"刘彻早早结束早朝就回了宣室,白夷光听他问他,放下手里竹简,摇了摇头。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刘彻戏谑一笑。
白夷光一手撑着下巴,继续翻看竹简。
"算了,你不想说话就算了。"刘彻也不生气,屈膝坐到他旁边。
"头发长了,该修修了。"刘彻自个儿乐,手指绕上他的长发,白夷光突然侧过脸,看了他好一会儿,刘彻觉得有戏,期待得等着他说话,白夷光没吭声,又埋头看起了那些铺满字的暗黄色竹简。刘彻笑了,他觉得这挺有意思,这个一个月前顺从地跟着他走的男人激发了他的好奇,他在抗拒,一边顺从一边抗拒,就像一头表面温顺的动物,它毛发光亮,与众不同,你靠近它,被它吸引,你抚摸它,它从不反抗,甚至不叫一声,可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张开嘴咬你。
它的牙齿一定很锋利,刘彻摸着下巴笑,白夷光刚刚那一回头什么都没说,去让他看见他眼睛里凶狠的光,只有山林里噬肉饮血的野兽才有的光。
卫青出宫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韩府,他向府里的家仆打听韩嫣的去向,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一个清理府里水池的老人提点说,韩嫣说不定回胶东去了,卫青谢过老人,从韩府出来,直奔东方朔的小茅草屋。
东方朔正做着午间白日梦,听得身边嘻嘻索索的声响,半睁开一只眼,东方朔那眼睛放到现在是进空军的料,视力好不说还附带扫描危险和麻烦的强大功能,他见是卫青,暗叫不好,这家伙不再皇宫里好好呆着,只身一人来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东方朔赶紧闭上那半只眼。
"东方先生。"卫青地一声喊得礼貌。
"东方先生。"第二声明显就不耐烦了,东方朔想,这人怎么这么没耐性好好叫一了声,没人理就不礼貌了。
卫青其实挺懂礼,就是对着眼前这个装睡扮聋的东方朔实在礼貌不起来。
"东方先生,皇上派我来找您。"
"皇上说了,要是您有办法让白公子和他说话他大大有赏。"
东方朔的眼皮跳了下。
"皇上还说了,要是真办成了,就准了您每年换个夫人的请求。"
东方朔伸了个懒腰,"卫小哥,您就消停会儿吧,别胡扯了,说吧,有什么事?"东方朔掏掏耳朵问道。
"我向您打听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