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散仙。"白木开门见山。
韩嫣听完他这话,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脑子没问题吧?",接着闪过的第二个念头就是"难道是我耳朵有问题?"
白木哈哈笑了出来,"我说笑的,你别当真,我这人,撑死一游侠,最近和少君师傅处太久,不经意套用了他的口头禅。"
韩嫣松出一口气,打量他的眼神却还是狐疑的。
"我来找你,是因为白夷光。"白木收起笑脸,"我挺喜欢他,觉得他太受罪,想帮帮他,我答应他要帮他出去,韩嫣,你怎么样?"白木顿了顿,"想和他一起离开长安吗?"
"想。"韩嫣的语气坚决,"当然想。",可回答完之后,他却垂下头,很不自信。
"你觉得你无法摆脱它是吗,长安是你的梦魇,对不对?"白木的话一针见血,直指他的痛处。
韩嫣避开这个话题,被一个陌生人如此道出心中所想,难免有些突兀,他问道,"他怎么样,过得怎么样?"
"呵,他很好,感觉上长大了,比以前要成熟,我以前一直担心他看到太多,总有一天要承受不住。"白木笑笑,"不过,谁不是在崩溃之后才真正获得新生的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好起来的。"
"所谓在劫难逃,是不是?"韩嫣也笑了,他不抗拒和白木交谈,他的唐突并不讨厌,他血红色的衣袂在风中扬起的时候,让人恍惚的有种亲和的美感。
血红,是这个朝代的颜色。
是这个国家的边疆和土地上都在蔓延着的颜色。
"在劫难逃啊,也说不定,我就忽然很想帮帮你们,看能不能逃过这一劫。"白木站得累了,盘腿坐到台阶上,他仰起头,脸上的表情还很天真,眼神也是干净的,可他的黑发盘旋着飘在风中的时候,却呈现出别样的沧桑,那深刻的黑色里似乎蕴藏了许多许多岁月的痕迹,包含了很多很多历史的轨迹。它们洋洋洒洒泼在空中,显得如此厚重和久远。
"我不了解你,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也不了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我?"韩嫣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我说了,我只是想试试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在劫难逃。"白木抿嘴笑,他朝韩嫣挥挥手,"你过来。"
韩嫣立在原地,"什么事?"
白木撇嘴,拍拍屁股从台阶上站起,度到韩嫣身侧,"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得向前看。"
韩嫣觉得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说得话难免也莫名其妙,可还是如此和他一回生二回熟了,刘彻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很在意这个消遣的小游戏,对白夷光看得紧,白木俨然成了传话筒,时不时给韩嫣汇报军情。
"白木啊,其实,你不用把他每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告诉我。"韩嫣喜欢安静,被他吵闹得脑门发涨,逼不得已,终于开口,委婉地示意他闭嘴。
"你想叫我闭嘴就直说,我不会生气。"白木拨弄着腰上的佩剑,他的剑从来不出鞘,怎么看怎么都像个装饰品,可偏偏这个装饰品的外表还奇丑无比,韩嫣对他的品味不置可否,他稍微动了动眼皮,这家伙一定是订做了三百六十五套一模一样的红袍子,这都半月多了,还没见他换过别的色,别的款式。
"我已经着手给你们准备逃跑计划了。"白木用胳膊肘拱他,韩嫣应付地笑笑。
"韩嫣,你这是假高兴,你真高兴给我看看。"白木不依不饶,一手撑在几案上,一手挡住韩嫣埋头看着的竹简。
韩嫣手指搭在唇边,稍微往上提起嘴角。这下把白木逗乐了,"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再会,再会。"
那天晚上,韩嫣做梦了,其实做梦并不稀奇,只是他到了第二天早上仍旧记得那梦境,梦中虚幻却像是实实在在。
他批着斗篷坐在窗边,渐渐入秋,清晨偶尔会起雾,他望着那白茫茫的雾景,手指触到冰凉的窗台,他与白夷光已有四年不见,四年那么长,四年又那么短。
想起最后一次相见,犹似昨日,却不知已匆匆流走四年时光。
昨日音容,便在今朝看透,念念无常,可知或殇或咏。
他在梦里是遇到了他的,那是最初的场景,四周是翠绿的树,阳光落在树叶上,跳脱出宝石般的光彩,他沐水而出,不染凡尘,偏白的皮肤上闪烁着光泽,明亮透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惊愕模样。
梦里,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不去打扰,静静看他拧干头发,披上衣裳,与他擦肩而过。
最后,他喊他,感觉他就在他身边,感觉可以喊住他,可以留下他。
白夷光回头了,怔怔站着,有些惊讶,听得一声鸟鸣,紧接着传来的便是鸟群扑拉着翅膀从密林里飞出的巨大声响。
"夷光。"
他消失在梦的尽头,如同被这白雾掩盖了行踪。
他一直都不是不敢追求幸福,他一直怕的是无法给他幸福。
第二十九章
李延年是在宣室初次遇见白夷光的,那天他被刘彻召到宣室,说要听他抚琴,他抱着琴匆匆去了,宣室外许多侍卫把守,他掏出刘彻早前给的令牌才放行,他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只有刘彻一人扯着嗓门大声嚷嚷,也算不上吵架,李延年有些怕,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又听见里面摔东西的脆响,然后就安静了下来,门忽然开了。
刘彻揪着一个人出来,那人的衣角被撕破,嘴角也挂着血迹,和刘彻对视着,互不相让,李延年抖抖索索的站在一边,心里还挺佩服这人,敢和皇帝这么对着看。
"你自己也说过,这是个游戏,你又何必这么认真。"那人抹去嘴角的血,"刘彻,你是怕了,你所谓的这个游戏超出了你的控制,还有匈奴,你怕他们了,你怕你的大军敌不过匈奴的铁骑,是不是?"
"住嘴!!!"刘彻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那人的头一偏,捂着半边脸,继续说着,"你是皇帝,你不需要怕,你可以杀了我,杀了韩嫣,继续做你无情无义的君王。"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绷紧了,李延年大气都不敢出,这个人是谁,敢如此顶撞皇帝,出言不逊。
刘彻忽然笑了,狡黠地笑了,他将那人推到殿前的院子里,"你给我好好待着!"
然后,他看向李延年,"你进来。"
后来,李延年才知道,那是白夷光,是刘彻从不在嫔妃那里留宿过夜的唯一原因。
感觉上刘彻就应该会喜欢这样的人,表面上是温顺,斯文的,内里却是倔强抗拒,不容小觑,不经意地顶撞便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能和刘彻势均力敌。
他似乎从来不畏惧他所谓君王的威严,每次看见他,他对刘彻既不行礼也不用尊称,有时还会直呼姓名,刘彻也不会生气,纵容他的无礼。这样的宠爱,后宫三千,谁能比得上。
李延年望着窗外,不知不觉,他成为刘彻的男宠也有一个多月了,季节已经过渡到了萧条的秋季,外面的秋风正刮得猛烈,白夷光还是那样,每次他来时,总看见他被驱逐在走廊上,他的单衣被风鼓起,应该很冷吧。
"你在看什么?"刘彻从他身后搂住他,李延年惊慌地有些僵硬,"没,没什么。"
"是刚刚弄疼了吗?"
李延年受宠若惊地摇头。刘彻抚摸着他的长发,"过会儿,朕让人送你回去。"
李延年被人护送着走出宣室的时候,默默回头望了一眼。白夷光已经不在外面了。
他身后的宫殿,空荡而寂寥。四周到处回荡着那声重重的关门声。
晚上就寝的时候,刘彻还是喜欢搂紧白夷光,无论多冷的天,他身上都是暖和的,他晚上睡着了会做梦,总能听见他念到"韩嫣",刘彻对此很是恼怒,韩嫣,韩嫣,韩嫣,这个男人没完没了的占据着他的生活,他渐渐感觉身体里那最后一点对他的怀念就在这日日夜夜的恼怒中被消磨光了。
或许他是有一点喜欢上了白夷光,不过,刘彻对于喜欢和爱之类的感觉总是不承认,他一直认为这些多余的感情会使一个君王变得脆弱,进而不堪一击。他所相信的只有权力和领土,以及必备的刺激感,他坦言自己对白夷光还存在迷恋,他对李夫人说,这是多么惊奇的一件事情,他对一个人竟然迷恋了如此之久,李夫人笑而不语,她对刘彻的同情多过敬仰,这个君王保持着自己倔强的孩性,明明是喜欢的东西就有着不停破坏的冲动,这是危险的,总有一天,他会毁坏一切,就像他将这个国家引向巅峰之后的疾速衰退一样。
刘彻出生在文景之后对于历史来说是幸运的,他带着历史见证了一个民族的骄傲,历史庆幸汉文帝汉景帝为他的疯狂奠定了基础。
刘彻终究和嬴政不一样,他出生在了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家族。
白木和白夷光提起过这句话,白夷光似乎是明白的,可又有点不明白,他问白木,"我是不是也出生在了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白木说,"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敢说天不正确。"
白夷光点头,虽然有些消极,他确实已经不再奢望能和韩嫣再见到或是怎样,上天给他这个降生的机会让他遇见韩嫣,那就是好的,正确的。
"我还是会感激老天的。"他说。
"他们赐予人劫难,你渡过了,便会幸福。"白木俨然成了传播信念的使者,他说着这些让人着魔的词句连同他的容貌一起展露出魔性。
白夷光不清楚那是怎样的劫难,很久很久之后他经过了这份劫难的时候,他还是不清楚那是怎样的劫难,那时候,他忘记了那些人,那些事,获得了一种飘渺不可言说的幸福。
那年秋天的时候卫青胜了匈奴。
卫子夫生下了刘据,迁至未央宫椒房宫,成为了正宫皇后。
卫氏宗族权倾一朝。
一个混乱低等的奴仆阶层奋斗到了现如今的地位,卫子夫一时成为长安城里人皆传颂的为女子之楷模,"生女当生卫子夫"的歌谣一度在长安城中传唱。
而陈娇,这个曾经美丽不可方物的皇后,我们再次提起她,在一篇《长门赋》让人记住了司马相如之后,她便消失在历史那大段大段的空白里,成为了诸多野史的一部分。
卫子夫册封的那天外面很热闹,许多人都聚集在册封大典上,卫子夫大有媳妇儿熬成婆的架势,喜悦的眼泪流了一脸,刘彻在一边抱着刚满月的儿子笑歪了嘴。
宫中大喜也是宫中大乱的时候,偷东西偷人的都出来行动啦!
趁乱的时候,白夷光终于又见到了韩嫣。
白木是如此策划的,溜,就要趁乱溜!!
看守白夷光的侍卫早不知逍遥到了哪里去,白木带着白夷光大摇大摆走出宣室,又一路行到韩嫣那里,韩嫣正在给后院的花草浇水,白夷光起初不敢喊他,他觉得不真实,又突然又不真实。那些横亘着的时光阻碍,就那么消失了,不存在了。韩嫣就那么站在离他不过五步的地方。
其实本来就没有多少困难,只是没有人带着他们走出困境,只需要一步,只需要有人跨出一步,一切都有好起来的可能。
第三十章
可惜,这仅仅是可能而已,太过短暂的相聚还是被打破了,天色阴沉着黑暗下来的时候,这场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逃跑计划最终是失败了。
白木有些惋惜,他的所有计划还没有实行,刘彻便赶了过来,是他低估了刘彻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说不准,只知道对于白夷光的劫难他真的是无能为力。
刘彻风风火火的出现,他带了很多侍卫,那些人对白木还算客气,刘彻对他说,看在李少君的面子上只将他送回少君祠,关一个月禁闭。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完全不知情,当夜,给自己师傅李少君留了个口信他便匆匆离去。
离开了长安,离开了这个混乱的朝代。
白夷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韩嫣说上话,便被刘彻将两人带回了宣室,刘彻挥退一干侍卫黄门令,在宣室上摆足了审问的架势。
他昂起头,冷冷地对韩嫣说,"韩嫣,这个游戏,你输得太惨。"
韩嫣轻松地笑,"是吗。"
白夷光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席子上,他有些走神,在想着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没有人能逃出朕的手心,朕是高看你了,原以为你们至少能逃出长安,没想到,连未央宫都出不了,呵。"刘彻轻蔑地嘲笑着。
韩嫣也不说话了,他还是笑着,他忽然有种预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他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地枯萎着。
"你不想说些什么?"刘彻转而问白夷光。
"说什么?"白夷光拨弄着过长的指甲。
"没能离开朕,和韩嫣在一起,你是不是很失望?"刘彻略带挑衅地问道,他向来讨厌白夷光这种不温不火的样子。
白夷光摇头,他看韩嫣,"我啊,到死都是死在这里的,出不去。"
他和韩嫣之间总是被消极挤压着,耗尽生命般的喜欢,想念着,又能怎么样,他已经学会不和命中注定的事相抗衡。
刘彻忽然觉得无趣,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俯视他们,心里被空虚笼罩住,连目光也变得空洞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过来了,他用命令地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赐死予你吧,韩嫣。"
他想用这句话来重新挑起这个游戏的兴奋点。
"用什么样的罪名?'韩嫣坦然地问他。
白夷光的表情苦涩,却不惊讶,似乎是早有预见。
"任何罪名。"
刘彻斩钉截铁,他是皇帝,他可以有千千万万的罪名来赐死他。
"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朕就会赐你剧毒,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刘彻喜欢这样的安排,提前告之别人的死亡事件,死亡的方式,这种专制的方式让他觉得刺激有趣。
那天晚上,白夷光还是哭了,他对谁都没有说,他曾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甚至是韩嫣的死。
可他不知道,这些场景对话死亡的契机会是他和韩嫣的见面。
如果他知道,如果早知道,他一定,绝对,不会去见韩嫣,就算是想他想到心中疼痛难奈,寝食难安,他也不会去见。
刘彻听到他的哭声,摸到他脸上的泪水,颇为得意地品味着胜利的喜悦。
那泪水潮湿,触感冰凉,更像是血。
等死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很难过。韩嫣这么想着,冬天的时候,他和卫青一起饮酒,说起这事,卫青起初不相信,后来看见刘彻特意下的圣旨,他拍着胸脯对韩嫣说,"这有什么,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那时已经醉了,胡言乱语着沙场上的口令,韩嫣酒量胜过他,却也有些醉意,他摇晃着站起来,"我与他在世上不能在一起,我便先去地府等他,到了那里就再无阻碍了。"
卫青打个酒嗝,抱着酒坛子傻笑道,"哪个他?"
韩嫣踢他一脚,"当然是夷光,我的夷光啊。"
冬日里的雪,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得干净祥和。
来年,汉军大胜,河南之战大挫匈奴锐气。卫青凯旋,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之际,恍然想起去年此时韩嫣所言,他也不敢去问白夷光,散场的时候,他把东方朔拉到一边,东方朔自知不妙,索性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东方先生,我想去看看他。"
东方朔一听尊称,头皮发麻,"你想我做什么就说吧。"
"明天,还请东方先生拖住皇上了。"卫青一拜。
东方朔忿忿想,唉,你们这些事怎么都爱扯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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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