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觞(第一部)上——天籁纸鸢
天籁纸鸢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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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就连一直帮着我的老张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温公子,你和弄玉……”我咬咬牙,双眼一直盯着地上,全身气得不住颤抖,我从来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被人们唾弃的!原本我以为别人只会觉得我们奇怪而已,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别人觉得光是提着我们的名字都会脏了他们的嘴!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男子,男子和男子之间,原来是不能产生爱情的……
可是,仅仅是因为“喜欢”……都有错吗?
“微兰,不要再说了。得罪你的人是弄玉,不是这位公子。他和弄玉是什么关系,与我们无关。”那大弟子见蓝衣少女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就抢先打断了她。然后她又转身对我说:“你回去告诉弄玉,杀人偿命,血债血还,我水镜和楚微兰总有一日会替父亲和兄长报仇雪恨。”我根本无心再与她们说话,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是四处寻了一下,都未见秦印月的身影。我原想等他,可我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在这里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于是跳上了树梢,往嵩山外沿飞去。
重火境外漫天的云雾和树梢在我的身边飞驰而过,我的脚与枝桠摩擦出了簌簌的声响,我不断告诉自己:别人怎么想我,我无所谓,我还有弄玉……
我还有弄玉!
只要他不抛弃我,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即使他是在利用我,即使他对我没有一丝感情……
我跑到自己的内力都耗尽了才停下来。这时候已是黄昏,前方有一家小茶馆,门口就放着三三两两的旧木桌椅,写着“茶”字的布幔在夕阳染红的房前轻轻飘摇。我正准备朝那走去,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头一看,那人竟是老张。他已经没有再蒙面纱了,此时看着他的脸,才发现他真的不是有一点丑。那张脸的五官比例可以说是难看到了极点。只是他人给我的印象挺好,我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询问什么了,只是淡然说道:“你为何要跟着我?”老张笑笑:“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你若是遇到挫折就如此难过,怕是总有一日会垮台的。”我亦是回给他一个笑脸,不过我估计这个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
“到前面的铺子去坐坐?”他问道。我无力地点点头,随他坐在了一个桌子旁。老张跟小二要了一壶酽茶,几个果馅饼。可是这家店的人工作起来却是拖泥带水,半晌都不见有人上菜。老张叫了小二,却看见他朝着一个客人那走去了,一脸媚笑地对着那客人奉承着:“杨舵主,好久没见着您来了,您最近一定很忙是吧?”
那被称作杨舵主的人穿着一件虎皮背心和豹纹靴,眼睛大若铜铃,长着招风耳,一张嘴唇也是又厚又大,可是却留着两撇小八字胡,看上去好生别扭。可他却是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就是看着你这张嘴甜才来这里,否则你们这家小店啊,早该关门!”那小二听了,头点得跟敲鼓似的:“是是是,杨舵主光临小店,可是咱们三生都修不来的福气呢。舵主这回来是想打听什么消息呢?咱们这每天经过的人多,消息来得快,您想听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话还没说完就闭了嘴,因为那杨舵主朝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给我说重点就好了!这回我专程来,是奉了咱们蜚蠊大王的命令,来打听弄玉那厮的消息的。”
蜚蠊大王?!那不就是血王么?他的手下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那小二立刻接道:“哈,杨舵主啊,最近打听梅影公子……哦,不,梅影那厮的消息的人还真是够多的,您已经是今天的第四个了。可是最近他的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嘿嘿,除了一个人……”杨舵主已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小二笑眯眯地说:“温采。”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冷汗直流,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了?坐在我身边的老张也是紧张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杨舵主又问道:“温采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小二笑得更是不伦不类的:“舵主啊,最近您肯定很少打听江湖上的事了,现在知道弄玉的人就一定知道温采,那可是梅影公子的老相好啊。”杨舵主摸了摸下巴,亦是不怀好意地说:“嗯……弄玉那厮好像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女人的。莺歌燕舞两个倾城美女到他手里都变成了杀人利器……那个叫温采的女人是个什么来头,竟然可以把弄玉都给迷着,想来一定是美得惊人了。”小二说:“您这话就只能说是对了一半。”他顿了顿,故意卖了关子,见杨舵主已经快发怒了,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传闻都说温采的确是个美人,却不是个女人。”杨舵主先是怔忪地看着他,接着“砰”地一声拍了桌子,狂笑道:“哈哈哈哈……弄玉这女人一样的东西果然是异类,竟然会喜欢男色,真是笑死我也!”小二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也是乐呵呵地说道:“听说那个叫温采的少年生得可是比女人还漂亮,梅影公子迷他迷得紧,成日带在身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为了温采把莺歌燕舞都给杀了呢。”杨舵主又挥了挥那只张满了黑毛的手:“你要不说,我还以为弄玉没有生殖功能呢,看样子他还勇猛得很嘛,女的干过了,现在开始干男人了。罢了罢了,弄玉那厮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玩意,现在又找了个和他一样像女人的东西,两个男女不分的人待一块,刚好凑成对了。那你可知道那个叫温采的娈童在哪?”小二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杨舵主立刻怒道:“行行,不知道就滚开吧。”那小二见他无心再问下去,便欠身退了下去。
杨舵主正吃着他桌上的五香牛肉,小二忙他的事去了。可是他们刚说的话却像是在我心中烙下了印记一样,焚灼,燃烧。最后只剩下一摊死灰。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我懂他的意思,他叫我忍着。
我不会再因为别人语言的中伤而难过了。我又一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只要有弄玉,什么都好。只要有弄玉,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怕。
后来老张陪我走了一截路就自己离开了。我在路上一直没有遇到秦印月,我很想去找他,看他是不是出事了,可是却无手下手。只得自己赶路回零陵。
没同秦印月一起,我的速度变快了许多,一个月没到我就回去了。
已至腊月,天气瞬间转凉,零陵下起了漫天大雪。放眼望去,一片冰天雪地。仰头往天上看去,无数白色的银粒从无边无际的雪色苍穹上落下,而我站在这里,如此渺小,就像随时会被它们吞没一样。
那条河流依然贯穿了整个零陵,平静无波,雪落在上面,许久都未曾融化,随着波纹一直飘向人们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我到了弄玉的府邸前,一把铜锁挂在了门闩上,却没有锁。我取下了锁,带着有些胆怯有些紧张的心情推开了门。
花园里没有人,那满园的牡丹早就已经凋零了,只剩下枯萎的花茎还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低着头。正厅中的画依然挂在那里,画中男子的美,依然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弄玉或许不在家。我虽是这么想,脚步却没停下来,朝他家的后院走了去。后院竹凳上坐着一个身穿青色单薄衣裳的男子,披着头发,白皙的手撑着他的下颌,神色自若地品尝着陶瓷杯中的浓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喝酒了,但是这个人却是我两个月以来一直牵肠挂肚的。我不知道见他的面以后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回廊的一端,怔怔地看着他。
没一会,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却是依然看着原来的地方,轻声说道:“呵,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才出来?”我知道自己是又被他发现了,想了一会,还是打算出去见他。
可是在我迈出脚步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绫罗裙缎的女子,头上别着玳瑁簪,耳上挂着金凤镶玉坠子,略施粉黛,面容却是冷若冰霜。原来女子打扮过以后会如此俊俏。这人竟是那个从不穿金戴银装束朴实的燕舞。
燕舞走到他的身边,眼神有些飘忽,欲言又止。弄玉也不急着问他,直等了许久她才问道:“你终于回来了。”弄道点点头,一脸坏笑:“怎了?才出去几天而已,你就想我了?”他的嗓子与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看样子是感冒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对我如此,对燕舞如此……说不定对莺歌也是如此。
燕舞说:“我听说你叫温采去帮你杀蜚蠊血王和重火宫主。”弄玉说:“是又怎样?”燕舞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冷笑了一下:“哼,正派那几个老头对我来说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这两人才该是先除而后快。”燕舞说:“你不是从来对这些虚名都没什么兴趣的么?而且……你为什么要叫温采去?”他说:“蜚蠊血王利用蜚蠊血母来杀潜伏在他手下的奸细,结果没想到那个奸细早就跑到一个破村庄去当说书人去了,血母像个傻子,居然连个糟老头都解决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手上了。”燕舞有些急了,当下就变得有些激动:“你说这么多都没说到重点上!你明知道温采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重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他冷血无情,草芥人命,你居然叫温采去接近他……这不是明摆着要温采去送命吗?!”弄玉也有些动怒了:“重莲可怕?待我大功练成,他那‘莲翼’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天下第一人还可能是他吗?”燕舞已经气得几近怒发冲冠,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我从来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竟然在练《葵花宝典》?!你可知道温采差一点就死掉了?莫非你重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我站在廊柱后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原本玉润的皮肤此时布满了深紫色的血管,看上去就像中了奇毒一般。我想我一定是太冷了。
弄玉冷淡地说:“燕舞,够了。我对温采有没有感情莫非你不知道?他是个男人,我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燕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声音已经开始微微发颤:“不、不……你和温采相处了近十年,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么?他为你付出了全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又笑了:“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呢。难不成……你喜欢上温采了?”燕舞看着他,声音中带着更加明显的惶遽:“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他只是我的弟弟而已……”
他站起身,朝她走过去,脸上的笑意是更加明显了:“那你帮他说什么话?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抱怨我好久没碰你了,对吗?”
燕舞吓得连连后退,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着那个秀美的男子倏地抱住了那个生着仙姿佚貌的女子,然后疯狂亲吻着她……如暴雨梨花一般,吻到她的全身都酥软了,他才满意将她横抱起来,朝自己的屋内走去。
这样的情景真是好熟悉,我怎么好像在哪儿……看到过呢?
那个男人是弄玉。
那个男人是我为之倾尽所有生命和感情去爱着的弄玉。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霰雪从天上飘落,零零散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弄玉家的花园里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一阵风吹来,穿透了我的单衣,刺伤了我的皮肤。
衣袂在风中轻轻震颤着,我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塑像。
那人的房间里原本点亮的烛火此时已经熄灭了,可是屋内的火盆的亮光却依然灼灼燃烧着。我想,那里面一定很温暖吧。
园内,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一些梅花树,几枝红梅越过墙围,花枝招展,开得极是艳丽。
潇水延漫无沓浪,湘江荡漾永流长。霏雪飘零未自伤,绛梅落处皆断肠。
在这样宁静的时刻,我听见了风声,水声,花开声。
还有心碎的声音。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看来,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呢。
什么都没有了。鲽离鹣背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弄玉。
秦印月也回到了零陵,还专程来给我报了平安。我一直待在零陵,一天无所事事地坐着,或是上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说什么只要留在弄玉身边,就算他有妻室,就算他是利用我的,我也无所谓……可真正当这些变成事实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承受!我该离开他了。没有人逼我,可在听到这样无尽羞辱自己的话之后,我已没有颜面再待在他的身边了。
我恨他的无情,恨他把我当作工具甚至玩具,恨他不把我放在心里,恨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的前程。
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太傻,恨自己的痴念,恨自己没有办法置他于不顾。
我决定再见他一面。然后我一定会把他从我的心中,连根拔起。
大雪连绵飘絮了接近半个月,雪未停,而人去楼空。
燕舞天天站在住宅门口张望着,我知道她等的人也是我要等的。只是那人回来以后,她可以欢喜地扑到他的怀中向他撒娇,而我,却只能静静地站在后面,拼命压抑住自己汹涌而出的感情,看着他们的团聚。
而我,每天都会潜入弄玉的住宅,却未见他回来。他就像是莫名消失了一般。我不急着走,我甚至期望他不要回来。因为他回来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他的时候。
我在零陵遇到了老张。他说他是专程来看我的。他带我去城里的茶楼里品茶,在看见他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侠客。这时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是越发强烈了。
虽然老张长得并不英俊,可是我觉得他越看越好看,或许一个人的气质就是这样来的吧。我曾暗暗想着,除了弄玉以外,他是我最崇拜的人。可是转念一想,弄玉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崇拜的?他的武功?他的人品?还是他的道德?
后来才明白,原来只是因为喜欢,我就变得盲目了。只是因为喜欢,“弄玉”这两个人人唾骂的字在我的心中就是那么崇高,那么遥不可及。
老张告诉我,他的亲人都在他很小的时候被人杀了,仅剩的一个也是下落不明,他活了二十来岁依旧没有成亲,不是因为他没有心上人,而是因为他害怕再失去。他以前就做了许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他要重新开始人生,行侠仗义,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无比充实。
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孤单的人很多,要适应孤单,只有自己调整自己。和老张促膝长谈了一宿,我告诉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他,一个是秦印月。
老张听了我的话,摇摇头,剩下的只是叹气。
元旦过后,整个零陵都被酝酿在新年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就快要到春节了。街上时时都会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宽敞的大街小巷,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这样的景象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到了?我已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上一次看见别人放鞭炮的时候,爹和娘在我的身边,两只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们一起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街上悠闲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着,却不能熄灭漫城的烟火。
那些火光在白昼中闪烁着白皑皑的光,绮丽,却刺眼。
我穿着那件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已变得有些破旧的单衣,努力移动着已经冻得僵硬的脚,穿越过了一条条街道,一栋栋红楼。与我擦肩而过的,是弥漫的琼楼和蹉跎的岁月。
潇水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片,如果伸手去碰,立刻就会破了。
我蹲在河岸边,看着那些浮冰,又一次失神了。
远远传来了辘辘的马蹄声,人群的喧哗让我惊讶地转过了脸。
纯白的骏马,纯白的披风,纯白的雪。
那个人高高地坐在那匹传说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气中,绝代的风华凝结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冰冷的视线刹那间投落在我的身上。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月,此时看见他,却觉得害怕起来。
他扬手挥鞭,马儿啼叫一声,飞也般地疾驰过来。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似过了亿万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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