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心:法老王————红河
红河  发于:20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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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手脚极快,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盆清水送到床边。我探头一照,险些再度晕厥。
浅鸢色的长发和眼珠,瘦削的下颚,柔和的棱角,活脱脱一个清灵美人。
这哪儿是我?分明是艾德里安!
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听说你醒了。」
厄运接二连三,我在此时听见伊利欧特的声音。抬头一看,他身後跟著几名将领,正在往帐内走。
他来到我跟前,面带责备地说:「那麽晚跑到河边去做什麽?身为神官,在王没有醒转之前,你算是军团的半个灵魂,怎麽能这样不小心?」
我胸口憋闷,张嘴就想骂,却适时记起自己当前的身份,於是咬一咬牙,忍了下去。
我首先得弄清楚,为什麽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可惜艾德里安的身体已经被我占用,不能向他问个究竟。
真诡异。占据别人躯壳这一传闻,我听是听说过,但从没有亲眼目睹。虽然以艾德里安的能力,能做到这种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为什麽是我?并且就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
会不会......是他洞悉了伊利欧特的野心,却苦於没有证据,又无法和我沟通,所以把身体借给我,要我用自己的手,去剥落伊利欧特伪装的外衣?
「一醒来就发呆,难道是溺水的後遗症?」不经意间,伊利欧特已经在我身边坐下。
我本能地想要後退,但我不能。
因为我已经不是奥兰提斯,那个几乎被他害死的王兄。如今我是大神官,和他没仇没恨没瓜葛,地位也并不亚於他。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没事,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伊利欧特挑起眉。
「嗯。」
给自己打足了气以後,我开始装腔作势:「我觉得,元帅所提出的作战变更并不合适。」
他沈默著瞅我半天,倏地失笑。
竟敢瞧不起我?我忿。
这时,一位和他一起进来的将领语气古怪地说:「神官大人,您怎麽了?昨晚第一个附和元帅提议的人,不正是您吗?」
我难以置信,指著自己的鼻梁:「我?你说我?」
诸将领齐齐点头,还有人问:「元帅的计划很可行,我们已经敲定。神官大人突然提出异议,是不是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我语塞。
办法?拜托,我根本连他们计划了什麽都不知道。
想到我对『敌情』完全不了解,我的底气顿时虚了不少,即使想反对,都找不出合适理由。
但我不肯气馁,急急地说:「虽然我暂时还没想出来,但总会有更好的,不一定非......」
「够了。」
伊利欧特脸色一寒,站了起来,冷冰冰地瞥著我,他说:「今天我只当你是脑袋里灌了水,不清醒,才会讲出这种话。但是记住,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次。」
一时间所有人噤若寒蝉。
我呆坐在原处,望著曾是最亲近的人,如今这冷若冰霜的脸,再一想到自己的遭遇,满腹的冤屈涌了上来,嘴唇微微发颤。
见我这样,伊利欧特眼中似乎有一道微妙的光华掠过,但抓不住。他稍稍放软了口气,但仍然坚硬决断。
「作战是军人的事,神官就只管为战争祈福。不要忘了自身的职责,更别拖大家的後腿。」他顿了顿,转而向将领发令,「神官既然醒了,集合军队,立刻起程。」
将领们授命下去,他也随即离开,头也不回。
我瘫软在床上,苦笑连连。
失败了,彻彻底底。我保不住『我』。
曾经他是我的狗,对我惟命是从;可现在,我就像傀儡,被他牵东引西,没有资格说『不』。

5

明明算是军队的一员,却像囚犯似的被伊利欧特派人牢牢看管,连接近自己原身的机会都没有。美其名曰保护,其实和禁锢有什麽两样?
『我』是堂堂大神官啊,他凭什麽这麽对我?!
我一次次抗议,可恨军人的眼睛只看得进军官的指令,他们尊敬我,却不服从我。
含著无尽的怨恨,我随同军团一道上路,走的是原来的反方向。因为行军迅速,马不停蹄,几天後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偏僻的小城镇,我不懂伊利欧特干嘛要把军队带来。这里破旧、荒败,毫无攻击价值。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攻击余地。
这座破城,连个象样的防戍部队都没有。军队来了,照旧大门开开,活像张著两腿等人奸淫的荡妇,让我恶心。
然而等到进入城内,目睹了那一幕幕我做梦都没有见过的场景时,我惊呆了。满肚子的怨气就如同被人揍了一拳,跑得无影无踪。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埃及,是在我统治之下的城。
不止是我,包括我的马车周遭的全体军人,我听见他们不可思议的抽息。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军队,除了马蹄声之外,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看那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我绝没有贬低的意思,但我实在认为那应该称为爪子更合适。那些惨白的脸,空洞无神的眼,和对乍然出现的军队露出的恐慌眼神......甚至还有没收掇起来的死人横尸路边。
突如其来地,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
从成为法老王至今,我都做了些什麽?我怎麽能容忍这样可怕的事,在我的国家里发生?
想到日日在我眼前晃荡的王公贵族们,我蓦地错觉,那都是汲取了这些人的血液,而得来的亮丽光鲜。
怔忪间,周围一阵骚动,我看见士兵们开始往人群靠近,我抓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衣领,问他:「你们要干什麽?」
他回答:「元帅刚才下令,要我们给难民分发物资。」
「......什麽?」
见我错愕的神情,他忍俊不禁,可能发现这对我不敬,很快又收起笑,却从身边路过的士兵手里取过粮水,递向了我。
他说:「神官大人,您要不要也和我们一块来呢?」
我仍在迷茫,却不自觉地伸手接过,怔怔下了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很快地,我就被士兵们无意挤到了人群跟前。
我感到一阵害怕。我怀疑,如果他们得知了我真正的身份,会不会围过来活活咬死我。
忽然,一群人朝我涌来,就在我快要尖叫时,他们抢过我怀中的东西,一个一个传递,直到人人手上都有一份。之後他们就对我笑,充满感激。
我震慑地望著这一切,喉咙梗塞,无地自容。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不知几时来到了我身边,不待我反应,他竟一把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瞪大双眼,半晌,才想起来回抱他,想安抚他,却怀疑自己有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隔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我抬头看去,几面埃及军旗在一幢平房的屋顶上高高竖起,军人平民都聚集在那片旗帜之下。尽管衣著不同,我却完全不会觉得,他们是身份地位不同的人。
「法老王的心终於眷顾了这里。」
我听见有人这样说,只让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伊利欧特,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变相地羞辱我?
如果是,我认。
即使明天你就有可能杀死我,但这一刻,我接受你给我的这场酷刑。


6

一天之内,军队路过了几座同样面貌的城镇或村落,最终在天黑时,选择了一处落脚。
我身在一幢矮旧的房屋里,这里荒废已久,看看头顶的蜘蛛网,听著老鼠的叽喳乱叫,我睡不著,心里的怅惘没有言语能形容,甚至想不起抱怨一下:这不是人能呆的破地。
伊利欧特没敲门就闯了进来,看到坐在椅子里发呆的我,他走过来,抬起手,在我肩膀上方迟疑了几番,才按了下去。
「脸色很差,要不要紧?」他说。
如果放在以前,我会以为他语气中的关切是真的。
但是,他已经连我都欺骗了,遑论是『我』这位神官,焉能得到他纡尊降贵的关心?
我摇头,淡漠地说:「没什麽。」
顿了顿,我问:「这些地方到底怎麽了?为什麽会落败成这样?那些地方官员呢,他们看不到人们都快饿死了吗?」
「这里穷,是因为天灾。」
他拉过一张椅子,不料刚坐下去,啪嗒一声,这破烂不堪的椅子竟然断了。要不是他身手好,屁股肯定摔成两瓣。
饶是我心情再差,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有些窘,拽起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床铺边,按我坐了下去,自己也坐到我身旁。
他轻咳两声,才接著说:「不过会穷到这种程度,一部分则是官员的事。」
我愕然:「怎麽会?」
他冷冷一笑:「虽然灾情有上报到王城,也有发放赈灾财物,但是还没到达这里,已经被上一级官员克扣下来。」
「那帮家夥......」我愤怒地攥紧双拳,「每年给他们的俸禄还不够吗?贪心不足,该死!」
「制度太松散,才会被他们钻到漏洞。如果身处高位的人多关心一点,也不至於演变成这样。现在补救,希望还来得及。」
说著说著,他牵起了我的手。
我猛地惊醒,一下子坐开老远,竖起全身防备:「元帅,我们没有这麽熟吧!」
他愣了愣:「我们不熟?我倒觉得,你的反应是不是太过?」 
「......」仔细想想,似乎真是这样。
可是面对著他,叫我怎麽放松得了?
我只好转移话题:「原来你行军千里,根本不是为了来打仗?」
「艾德,你倒是怎麽回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一带有野蛮民族出没,它的穷困也有这层原因,我们来一是救济灾民,二是驱逐野蛮人,你忘记了?」
我一阵心虚,硬著头皮接话:「那之前的目的呢?那些扬言要独立的城,就不管了吗?」
「它们的事我另有解决办法。」
他的唇角再次浮上那种一切尽在掌握般的微笑,令人为之目眩。
我很想表示欣赏,但一记起第一次他对我这样笑时,我所落得的下场,那点微薄的好感瞬时烟消云散。
「虽然不知道会在哪一天......」他又说,并在向我凑近,浑身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
我的背後就是墙,没有退路,只能屏住呼吸,看看他究竟想怎样。
「但遇上野蛮人是肯定的事。」
他已经很近了,手一探过来,就触到我的面颊。他抚摸我,像在抚摸一尊价值连城的花瓶,温柔得几乎令我的胃产生痉挛。
「军团兵力固然不弱,但战场上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挂记别人,也别让我放心不下你,明白吗?」
好体贴的叮咛......我的警惕心刷地一下蹦上顶点。
他为什麽这样关心我?
不对,他关心的是艾德,更甚於从前对我。
糟了!该不会是他觊觎『我』的美貌,所以大献殷勤?可是没道理,他和艾德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到现在才来,不会嫌太迟了吗?
太阳穴一阵暴跳,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位将领说过,对於伊利欧特的作战变更计划,艾德是最先提出附和的人。
所以,他们根本是商量好的?更或许,他们早有我所不知道的关系?
但伊利欧特一向是那麽独来独往,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亲近的人;而艾德更是我的朋友,甚至把身体借给了我......
还是说,那次纯粹是一场意外,只不过是他的不幸,我的走运,让我凑巧得到了他的身体?
这个念头对我而言,不啻为晴天霹雳。
伊利欧特的背叛,已经使我心力交瘁,如果再加上一个艾德......
我受不了,为什麽人人都这样对我?我承认我错过很多,但我从没有对不起他们俩啊!
「为什......」
我仰起脸,正想质问,话却被他堵回了喉咙。
他的侵略毫不费力,他吻得那麽自然而然。我真的绝望。
他们果然有这种关系。我所遭受的背叛,彻彻底底。
我万念俱灰,任他为所欲为,把吻一路延伸向下,在来到我的胸前时,他停住了。
他望著我,脸色在烛光的明灭下显得模糊而隐晦,眼神也捉摸不定,我读不出他在思考什麽。但最後,他放开了我。
「明天一早就得动身,你好好休息。」
这样说著,他退出了门外,没有再来扰我清净。
但是我的心,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归平静。
原来我不止是做王失败,就连为人兄,为人友,我一样失败得可笑。

07


在陆续经过了一些村落与城镇之後,果然像伊利欧特说的那样,军团遭遇了一只规模不小的野蛮人队伍。
由於支派了部分军队护送平民到安全地带,留下来战斗的军队只余原有的一半,在人数上占不到多大优势。
本来士兵也要送我和平民一起离开,但我不肯。我知道以艾德略嫌瘦弱的身体,根本无法像正规军人那样挥剑杀敌,不过无所谓,我不用剑就是了。
我跨在马上,遥望远处,与敌人短兵相接的伊利欧特及其属下骑兵们,身上那一袭袭被鲜血染红的战衣。
我拉开弓,搭起箭,毫厘不差地瞄准。
只要我的手指一松,他的战衣外将染上他自己的血。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他射成一只刺,让他为曾经对我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自嘲地摇摇头,我开始放出箭矢,一发接著一发,箭箭命中射程范围内的野蛮人。
到最後,我终是没有向伊利欧特放暗箭。
我想不想杀死他,这个概念对我而言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只知道,现在的他是军团的核心,没有了他,这一战我们极有可能溃不成军。
我是埃及所有军团的最高领袖,我再恨他,也不能为一个人而亲手毁了自己的部队。
也许我的确是不称职的王,但我不会一错再错。
大战在几天後结束,野蛮人近乎全军覆没。
获胜当晚,曾被遣散到它处的平民就全数涌了回来。
他们说,他们没有钱,但愿意最大程度地答谢军团的救助,只要力所能及。
於是在镇外的平原上,他们办了一场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叫什麽的庆典。
想一想,在广袤的大地上,几万人围著几百堆篝火,是个什麽概念?
我糊里胡涂地被拉到火堆边,坐在地上,像一个平民那样,吃著简陋的食物,听他们用王族所不会用的低俗方式相互调侃,有种在做梦似的恍惚。
我一直......都向往著这样的生活吗?
是的,这样活著很快乐,也很轻松,但是我始终感到缺少了一些东西。
如今的这副自在升平,是用什麽换来的?
战争,鲜血,以及被时光吞噬的惨像。而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只要我再用心一点点,在意一点点......就这麽简单的事,我以前居然都做不到。
法老王,仅仅是为了风光葬入金字塔而诞生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但我可是自一懂事就想到了死呢。
回忆著过去的自己,我根本无心玩闹,然而平民的热情是可怕的,我被强硬地拽起来,推进人群。
他们的舞我都不会,只能干瞪著眼,看他们转呀跳啊,不时撞我几下,把我越挤越里。
再看四周,几乎所有军人不论将领小兵都被邀了进来。有的跳得还算不错,但有的五大三粗,打起仗来架势十足,可跳起舞就完全不是味。虽然知道他们玩得很畅快,但我怎麽看都觉得别扭。
我不禁莞尔,忽然一把幽灵似的声音在我背後响起:「在这边偷笑什麽?」
我吓一跳,正要回头,却被提住腰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才放回地面。
周围响起口哨声一片。
有生以来我从没遭受过这种尴尬,气冲冲地骂道:「你疯了?找不到女人抱也别拿我充数!」
伊利欧特用力掐掐我的下颚,说:「我是想提醒你,站在舞者中间一动不动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说实话,他掐疼我了,但是我已经不好意思再骂他。
因为首先犯错的人,是我。
可我真的不会跳这些舞,胡乱扭来扭去又太难看。我刚刚取笑别人,不想也被别人取笑。
「不会跳就转圈吧。」
他的眼神带著戏谑,说得听不出是真是假,总之我被骇得不轻,连忙大退几步以防他又把我抱起来,可惜刚退出去就被挤回了他跟前。
他的魔掌伸过来,却不是搂我的腰,而是牵起了我的手。
「天──」我惨叫。
单单他就够我受了,为什麽这麽多人都拥过来,并且一个挽住一个,圈子越拉越大,脚步越来越杂,我怀疑自己会被挤扁、撞昏,再踩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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