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地关上门,雷天宇打量着房间,生了暖炉,热气腾腾地烧着开水,俗气的装饰,家具倒很齐全,办公桌泛着黑红的漆光,靠墙还摆着沙发,坐在老板椅上的是个五十几岁的男子,身材矮胖,正在口沫横飞地讲着电话,粗大的手指上戴着足有一个指节宽的金灿灿的戒指,看他进来,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对着手机大声地说话,回音嗡嗡做响。
耐心地等他终于关上手机,点了根烟,眼皮都不抬地问:“有什么事啊?又是来问房子什么时候盖好的?我不是说了吗?跟我说没用,你去问外面那帮穷梆子去,是他们不开工,我也没办法。”
“我是海天律师事务所的雷天宇律师,受广厦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委托,我的来意,相信韩先生你已经知道了。”雷天宇彬彬有礼地说,韩立本耷拉的眼皮立刻睁了开来,怀疑地看了他半天,搓搓手站了起来,尴尬地笑:“哎呀,请坐请坐,这么大雪天……先喝杯茶。”
他热情地亲自去炉子上倒了茶水,茶叶是一起放在壶里烧的,倒出来一种黄浊的颜色,雷天宇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
“招呼不周啦,条件艰苦一点,雷律师不要客气,喝,喝。”韩立本又忙着敬烟,雷天宇摇手说不会,好不容易才推了过去。
刚一切入正题,韩立本的态度就好得让人吃惊,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一定不会耽误工期!我昨天前天都和周老板说过了,要他不要担心,这个局面,我掌得住!房子一定会按时交工的,质量上保证一点都挑不出刺来!绝对没有问题!”
雷天宇揶揄地笑笑:“韩先生的保证我当然相信,不过韩先生刚才自己也说,你也没有办法的吗?”
“哈,哈哈哈……”韩立本掩饰地一笑:“那是气话,开玩笑开玩笑的啦!这几天都是来问这事的,烦都烦死了!说句气话嘛,我哪会耽误工期呢?合同上白纸黑字都写着的,我不是给自己找事么?都是那群工人可恶,这活儿还没干完就想先拿钱,哪有这么好的事是不?当时都说得明白完工后才给钱,现在又不认帐了……雷律师你放心,也回去告诉周老板放心,我有办法!没事!一定按期交房子给他!”
他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雷天宇一直静静地听着,最后插上一句:“我此来,还有一个目的,为工人们提供法律援助,如韩先生所说,他们罢工是因为劳资问题,那么,既然已经发生劳动争议,他们当然有权利申请委员会的劳动仲裁,我希望,可以帮帮他们。”
“哎……哎哎!雷律师雷律师!不用了不用了!”韩立本急忙站起来摆动着手,“何必这样哪,把事情闹大也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一帮子穷鬼,也没钱雇你打官司,这是何必呢,劳心吃苦也没有钱赚,周老板那里我不是已经保证了么?这事我能解决啊,不用什么委员会又是什么裁……请坐请坐,认识就是朋友了,给个面子吧?中午留下来喝两杯?”
雷天宇毫不动摇地推开他阻拦的双手:“韩先生,法律援助是不需要付钱的,这是我的义务,同样,你的工人们也有这个权利。”
“说得这么严重……哎呀呀,好,你坐,我去找几个人来跟你说说还不成么?一说你就明白啦,都是小事,明天我就能解决!就能开工!我说了你不信,叫个别人来说你总信了吧?”
“哦,那就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会去的。”雷天宇淡淡一笑,“韩先生不要多心,我只是想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询问真实情况。”
说着,他拉开门,迎着寒风卷起的雪花,走了出去,径直走到正缩着脖子抄着手站在他车子一边的那个人面前,笑着说:“能找个地方,谈谈情况么?”
“我该说你沽名钓誉还是好大喜功啊?”江雁离把报纸拍到雷天宇桌子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我们事务所又上报纸了。”
雷天宇笑笑,把报纸放到一边:“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就想上报纸了呢,你给我的两个选择好像都不怎么样啊。”
江雁离狠狠地说:“你活该!放着案子不去接,跑去干这个,我已经骂过周彬一顿了,他当我们海天是什么?他付钱也就算了,没油水的事也让你做,这种小事随便找个新手去做不就得了,还躲躲闪闪地,叫你亲自出马,昨天我上庭的时候还碰见老同事打趣你!说你钱赚足了,现在改追名逐利了!”
“哦?”雷天宇笑着从卷宗里抬起头,“还骂了周先生一顿?雁离啊,你们关系特别交情非浅嘛?是不是?”
“少胡说啊,我警告你,破坏我的名节害我嫁不出去我告到你坐牢!”江雁离卷起报纸就砸了过去,雷天宇急忙闪到一边满口告饶:“好了我错了我改了!江大小姐,江大律师!我错了我诽谤我胡说……”
正在闹着,有人敲门,江雁离立刻跳回到沙发上坐好,雷天宇也坐直身体,扬声说:“请进。”
进来的人居然是周彬,雷天宇一怔之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雁离一眼,低声说:“曹操来了。”
江雁离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轻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少陪了,周先生。”
周彬还是和以往一样,宽厚地笑笑:“雁离,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我在皮亚诺订了位子。”
大概大小姐心情又不好了,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这算什么?连半天的时间都没有,张嘴就约晚饭?拒绝呢,怕驳了你周先生的面子,以后见面难堪,答应呢,又不甘心,你怎么就知道我今晚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一定得答应你?”
周彬愣了愣:“那……如果你有事,就算了,你哪天有空呢?我改订。”
江雁离根本连看都不看他,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雷天宇无奈地摊开双手:“又不知是谁得罪她大小姐了,连累周先生当了池鱼。”
“咳,总之是我运气不好,正撞在枪口上。”周彬笑了笑,竟有几分甘之如饴,“不说这个,等会儿我给她赔罪去,长话短说吧,雷主任,有个案子我想委托你起诉。”
雷天宇有些意外地问:“贵公司最近真是多事之秋,这次是什么案子?”
周彬耸耸肩:“老案子,韩立本跑了。”
再次来到工地,已经是隔了将近一个月,城市里到处弥漫着元旦刚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的喜庆气氛,这里的气氛却是相当压抑沉闷,甚至还有些凄凉。
和上次不同的是,工人们已经开工了,几天前劳动仲裁委员会做出了裁决,要求立即支付拖欠的工资并且按照劳动法规定,比照侵害劳动者合法权益,给予赔偿,如果当事人不服,可以在十五天内起诉,结果在前天,建筑队的老板韩立本携款潜逃了。
广厦和承建商之间紧急磋商的结果是:起诉韩立本违约,为了不耽误工期,先拨款偿付工人一部分工资,赔偿金则等法庭对韩立本的判决下来之后一起执行,乱成一团的工地这才平静下来,如常开工。
雷天宇特地选了工人吃过饭之后的短暂休息时间前来,车子刚停下来,站在工棚前的几个人就奔了过来,看清是他之后发出一阵欢呼:“这不是雷律师嘛?他来帮我们打官司告那个姓韩的老家伙了!”
听到这句话雷天宇暗暗皱眉,其实这不是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事先他也没想过要代理民工的诉讼,毕竟这和写一份书面申请不同,花的时间精力要多上很多,但是,望着他的一双双信任期待的眼睛,让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都让开!让开!”最初帮他开门看车子的那个叫韩铁强的中年人拨拉着人群,“都一边去!七嘴八舌,人家雷律师听谁的?!当时你们是怎么说来着?不要经官啊,事情闹大了不好啊,都是老乡做人要有良心啊……都缩着头不出声!现在那老东西跑了你们着急了?!干活去干活去!”
他吆喝着走到雷天宇面前:“嘿嘿,雷律师,又劳驾您跑一趟,大伙一听说那老小子跑了,都急啦,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去了,家里老老少少,都等着拿钱回去办年货呢,出来忙了一年,两手空空,怎么有脸回去啊!韩立本那个老小子祖宗缺德,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这是逼着一家人手拉手去死啊!我跟大家说什么来着?我说不能!有政府有法律呢!哪能让我们劳动人民吃亏上当!这不,好人还是多啊,连上面的公司都专门拨了钱给我们过年关不是?所以我们也得卖点力给人家好好干活!咱们能干啥?还不就是盖房子吗?照我说的,都好好干,少想些歪点子,抓韩立本讨公道的事儿,交给人人家干就行啦,你们能帮上点啥忙?”
看着他本来只是给自己打个招呼,最后竟成了面向所有人的演讲,雷天宇不禁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可以帮你们起诉,大家也不要着急,你们应得的钱,不会少的。”
“哎,哎!” 韩铁强连声答应着,“你们都听见了!没事!跑不了韩立本老狗蛋的!都好好干活,把房子盖起来,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
人群哄然应着散开了,他转身对雷天宇说:“雷律师,没说的,你想问什么尽管问,问谁都行!我干活去了啊。”
雷天宇微笑着点点头,看他走了,还没想自己下一步该是找建筑队的代理人了解一下工程进度和违约可能还是干脆先询问工人,韩铁强却又跑了回来,搓搓手,问:“雷律师,还有一件事,你看能加进那个……起诉里不?”
“什么事?”
“我们队里有个泥瓦匠的帮手,两个星期前,就是刚开工的时候出了事,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给摔折了,韩立本老小子就给了三百块钱打发他走,是我们看不过,闹腾了一阵,又加了八十块钱,小伙子挺可怜的,也没地方去,躺着也没法动弹,就还住在这里……我昨天打听过,这事儿……也能赔偿是不是?”
“当然,如果出现劳动意外,是可以要求报销医药费用的,应该算是工伤了,不过我可以和他本人谈谈么?”
“我就是说这事哪!小伙子老实得要命,打了他都不知道吭一声,说要打官司,脸都吓白了,我这就领您过去,顺便给他送碗饭,唉,都是在外面打工苦钱的穷人,能帮还是帮啊,雷律师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嘴碎,爱惹事?我屋里那口子没少说过我:“咸盐少吃,闲话少讲!”就是改不了的个管闲事的脾气!”
“不会不会,我觉得你挺热心的。”雷天宇微笑着说,跟着他往工棚里走。
“是不是?!咳,婆娘家没见识,帮别人忙,别人也会帮你忙,都顾着自家那成啥啦。”他手里端着个裂了口的搪瓷缸子,都掉瓷渣了,里面装着大半缸的米饭和一些大片菜叶子,最上面还有一块油腻的带皮肥肉,冷风一吹,怕是都凉透了。
他推开工棚的门,雷天宇弯着腰走了进去,黑洞洞的工棚,连个透气的窗户也没有,不过空气流通照样良好,寒风肆无忌惮地在砖缝里来回穿梭,屋子里的气温和外面相差无几,靠墙一溜砖垒的通铺床,被子乱七八糟地堆着,一股人身上的油汗臭,脚臭,腋臭甚至大小便的臊臭组合在一起的浓重气味差点让雷天宇闭过气去。
他还在努力适应的时候,韩铁强已经大步走了进去,脚下叮当作响,也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走到最里面靠墙的地方,大声说:“徐子!别睡了,起来吧,我给你送饭来了,发钱了,大家今天有肉吃!哎唷那个抢啊,我好不容易才给你留了一块!快吃。”
床上的一个被窝筒忽然蠕动起来,艰难地从最上面露出一个头,接着是上半身,打了结粘在一起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遮住了半张脸,一坐起来就闻到被子里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恶臭,低着头,接过韩铁强手里的碗,含糊不情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别客气啦,吃吧吃吧,大家没钱也还没穷到多张嘴都养不活,告诉你件好事!那位雷律师,上次的那个!这次要帮我们打官司啦!看韩立本那老小子还跑!跑得出政府的天下么?”韩铁强兴致勃勃地说,“你的事,我也跟律师说啦,能帮忙!这得算工伤,得给你什么报销的,这下可好了吧!不用每天愁眉苦脸的了。”
那个人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韩铁强却急了:“为啥不啊?看你也是个男人,这么没胆!又不是要你去干啥,把情况源源本本地说出来就行了,人家律师不要钱白帮忙的!说话啊?为啥不行?不行也得行!我都把你的名字添上去啦。”
乱蓬蓬黑发下的脑袋又摇了摇,传出了相对来说,比较清晰的一句话:“诉讼法规定:民事案件中,如果有民事能力的当事人放弃起诉,其他人不得代理诉讼。”
如五雷轰顶一般,雷天宇彻底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全身都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哟呵!看不出来你平时闷声不哈,还能说出两句来呀,今天你可是关公门前舞大刀,你知道这是谁啊?这就是替我们打官司的雷律师啊!人家可是城里有名气的大律师!你在人家面前,半瓶醋咣荡着胡说些啥起诉呀案件呀,也不怕丢脸丢到姥姥家去。”
“是吗?”依旧是沙哑的声音,“原来是雷律师……今天真是班门弄斧,出洋相了……”
他再一次低下头,黑发遮住了脸的大半部分,缓慢地,吃力地撑起身体靠坐在墙上,双手捧着装饭的缸子放在怀里:“韩哥你忙去吧,我没事。”
“我是该上工去了,你和雷律师好好谈啊!”
韩铁强走了,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雷天宇呆呆地站着,喉头发紧,哽咽了半天,终于颤抖着说出令他痛彻心肺的这个名字:“晓晓!”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同时,一股血腥气也冲上了他的咽喉,雷天宇几乎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血管破裂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徐枫晓的肩头把他硬转过来对着自己。
颤抖着手拂开遮住脸的乱发,雷天宇又一次地停止了呼吸:不是徐枫晓还是谁?!他的宝贝,他的恋人……他捧在手上疼在心里的宝贝,他发誓要照顾一生一世的恋人……他用全心去疼惜的宝贝,他要与之永远在一起的恋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麻木冷漠的脸,混浊黯淡的双眸,这还是晓晓吗?这还是从前那个晓晓吗?!
“晓晓……晓晓……”他似乎已经不会说别的话,只会捧着徐枫晓的脸,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心疼得紧缩起来,天上地下,再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他回头,他全心所在,只有一个晓晓。
相比之下,徐枫晓却十分平静,目光低垂,木然地任雷天宇扳着他的脸,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欲望,只是逆来顺受地任人摆弄着,象个木偶。
雷天宇终于稍稍平静了一点,他放开手,徐枫晓立刻把头垂下来,用额前的乱发挡住了脸,微微咬了咬嘴唇,从后面的衣服下面摸出一把铁勺子,直接插进了饭缸里,慢慢地搅动着。
“晓晓……”雷天宇在床前半跪下,温柔地向上看着他,“你还在生我的气?”
徐枫晓不回答,继续搅动着饭,白色的米饭混合了红浊的菜汤,变成奇怪的颜色和形状。
“别吃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雷天宇爱怜地看着他,“什么都不问,对不对?我知道,我什么都不问,只要你回来……对了,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掀被子,却被徐枫晓腾出一只手猛地按住,雷天宇惊讶地抬头,正好对上徐枫晓的黑眸一闪,里面蕴藏的感情让他看不懂,是哀伤?还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