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天宇心乱如麻,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把发生的事理清头绪,根本没有心思应付任何人,即使是江雁离。
他皱着眉头,沉声说:“让开。”
“不让。”江雁离斩钉截铁地说,“你这样子太难看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雷天宇咬紧了牙关,胸口剧烈起伏着,艰难地说:“可是后果……就是这个,我没有办法改变了……”
江雁离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是法律和正义的化身还算正常,以为自己可以时光倒流就真的无药可救了……再说,就算时光倒流,同样的事你也是再做一遍,没差的啦。”
雷天宇无话可说,这时候助手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只是看到他们这奇怪的对峙场面,不敢上来,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观察形势。
在江雁离差不多使了十几个眼色之后,雷天宇才勉强平静一点,回身对他交待了几句,让他们拿餐券在法院吃完中饭后就自己回去好了,助手饶有兴趣地边看着他边答应着,临走时还不忘多看江雁离一眼。
默默无言地和江雁离走到停车场,远远地又看见了那对出色的男女情侣,美女的情绪好像已经缓和多了,只是眼睛还红红的,不时拿手绢印着眼角的泪水,男人挽着她的手臂,轻声在耳边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安慰她,早等候在侧的司机打开黑色奔驰的车门,恭敬地弯下腰。
“你认识他们吗?”雷天宇忽然问,江雁离摇摇头:“不认识,怎么了?”
“他们认识晓晓。”
江雁离眯起眼又仔细地看了看,再一次地摇头:“没见过,不过看样子,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奇怪了,你对他们感兴趣?和徐枫晓的案件有关?”
“当然不是。”雷天宇吁了一口气,“我心里很乱,自己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相信吗?这就是我们相信的法律,这就是我们坚持的正义……我究竟在坚持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江雁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知道的,就因为你知道,所以你才会痛苦,现在,你后悔了吗?”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江雁离也没有抬头看他,只听见雷天宇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猛地咆哮着狠狠一拳打在一侧的水泥柱上:“我后悔!我怎么不后悔!?我什么都不该做!!我什么都不该知道!!那样晓晓就不会有今天了!”
“雷天宇!”江雁离厉声说,“你还是个男人吗?是男人就不要说违心的话!如果你今天能后悔,以前徐枫晓求你的时候你早就放弃了!你明知道你自己没后悔!所以你才会痛苦!你没办法后悔,即使对方是徐枫晓,你也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原则,对不对?!”
她气冲冲地一把拉过雷天宇血肉模糊的手,检视了一下,拿出手绢草草地包扎了一下,推着他说:“走,先去医院,然后去吃饭,下午你别来了,我替你拿假条去院里。”
雷天宇心里百感交集,怔怔地看着她,江雁离伸手到他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才低声说了一句:“雁离,谢谢……”
“哼,光会嘴上说说。”江雁离不客气地拿出他的车钥匙向车子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真想谢我的话,记得我结婚的时候封大红包来!”
在他们开车离开之后,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人还在谈论着他们。
“看来,这次案子对小雷的打击挺大啊,还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
“主犯我已经多判了五年了,上面有意见也没办法,平心而论,我赞成他的做法,法律本来就不是儿戏,权大于法还成什么道理!”
“小雷是年轻,你是老同志,怎么也不服从领导和组织安排?”
“这和法律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这个意见我会向上面反应,这件事就此结束,不是已经结案了吗?…………这个雷天宇不错,正直无私,现在的年轻干部,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了。”
“……工作能力也很强,现在是我们那里最年轻的科长,还是学生党员,那是他女朋友,也是数得上年轻有为的检察官了,就是女孩子有点小姐脾气是真的。”
“呵呵……我知道她……呵呵,这孩子还挺有眼光,不错,不错!我说啊,你也到了年纪了,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考虑接班人的时候,可以对小雷重点培养一下嘛。”
“嗯,这个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内部决定,再观察他两年,明年下半年准备……”
“好了,这个不是我该过问的事,谈话就到此为止。昌茂的案子今天就算正式了结,被告已经表示不再上诉,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伴随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次谈话也结束了。
案子结束了,之后的发展是显而易见的:司法局吊销了徐枫晓的律师执业证书和海天律师事务所的执业执照,并罚没有关财物。换句话说,徐枫晓,就这样在律师界彻底消失了。
雷天宇亲自去了写字楼一趟,自从徐枫晓开业之后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宽敞气派的楼层,明亮的采光,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他不禁想象着他的晓晓是怎样神采飞扬地坐在这里办公的,肯定是板着脸不苟言笑,保持住他精明睿智的年轻律师形象,撒娇的晓晓,任性的晓晓,都只是对他一个人的,那样的脸,没有别人可以看到。
曾经紧张繁忙的室内人去楼空,只有地上还有一些废弃的纸张上还印着清晰的‘海天律师事务所’几个字,证明他不是走错了地方,业主带领着几个装修工人正在费力地撬着正对楼梯的大门上几个烫金的大字,以为他也是来看房子的,委婉地说这里已经租给了一家空调合资企业做办事处,请他留下电话,一有机会再通知他。
“这么快……已经租出去了?”雷天宇喃喃自语着。
“是啊,我们这里市口好,环境好,物业管理也是一流的,租金贵一点也有人排队租,先生您知道吗?就连X国领事馆的签证处也在这里呢,十八楼!”
婉拒了业主要他留下电话号码的要求,雷天宇昏昏沉沉地走出大楼,看着工人们毫不留情直接地把所有海天留下的东西清扫一空,包括门上的字,他的心好像也被掏空了。
江雁离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雷天宇只是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很沉默。
看见他这样子,江雁离也不急了,自己坐了下来,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就差点根烟喷云吐雾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雷天宇忍不住了,低声问:“没有工作要做吗?跑到我这里来。”
江雁离满意地一笑,喝了一口茶,敲敲桌子:“终于开口了,喂,我问你,听说院里想要你接刘XX贪污受贿的案子,你拒绝了?”
雷天宇没想到她的来意是这个,有点吃惊,点点头:“是啊。”
“你傻啊!这个案子证据确凿,凭你一定会把他吃死的,而且,接这样的案子,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但名声上去了,将来升迁的时候政绩也有了。”江雁离恨铁不成钢地说,“到谁手里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你就不接呢?你还在担心上面施压?不用担心啦,他老丈人今年就从省政协退下来,老爷子精明着呢,为了保持晚节,别说女婿了,亲儿子都舍得往外扔。这案子你不接还想接什么啊?!”
她说了半天,雷天宇一声都没有吭,等到她终于停止,倒水喝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我不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我要辞职了。”
“噗!”江雁离一口茶来不及咽下去,幸亏她扭头得快,没有喷到桌上的材料,雷天宇无声地递过纸巾,她一把抓过去,胡乱擦了擦脸就开始大骂:“雷天宇!你想谋害我是不是啊?冷不防就说出这么一句来,想呛死我是吧?你想辞职?本小姐还想辞职呢!要是比尔盖茨离了婚来娶我,看我不马上走人,难道你找到下家了?根本不可能!好端端地辞什么职?!你想逃避吗?你以为你辞了职就什么都过去了?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徐枫晓就能原谅你?!你做梦!男子汉一点担当都没有!遇到不顺心就想辞职,你的原则呢?你的理想呢?你不是要做正义使者铲除罪恶的吗?全都忘啦?!”
“我没忘。”雷天宇闷声说,“但是,为了晓晓,我愿意放弃一切……”
“雷天宇你这个傻瓜,你脑子彻底坏了!徐枫晓徐枫晓徐枫晓!全都是为了他?!你辞职他会高兴吗?如果他真爱你,怎么会希望你放弃你一直坚持的东西?!你这样做,什么都弥补不了的!”
“你听我说,雁离。”雷天宇抬手制止了她,坚定而不容人拒绝,“晓晓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入狱五年,五年后他出来的时候,更是一无所有……这五年我能怎样?最好的程度是升到起诉处处长,而一个处长,工资是多少?就算是检察长,工资又是多少?何况那是我根本达不到的目标,我要在这五年里,做到起码是晓晓目前的成就,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赚钱……我要给他最好的,最好的一切……五年之后他出来了,我才有能力照顾他,补偿他……到时候……到时候他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养他就好!”
江雁离怀疑地看着他:“我还是认为你疯了,知道么?内部消息,明年,或者后年,你就可以升起诉处处长了,这是破格的提拔,三十岁就当处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辞职之后打算怎么办?”
“回学校考博。”
“拜托?!还回学校!我受够了学校日子了!”江雁离抱怨着,“你放弃大好前程去学校回炉?!疯了!”
她小心地看看雷天宇:“不再多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雷天宇从抽屉里拿出写好的辞职书,“两年之后我会去拿律师执业证书,三年,三年的时间足可以让我有能力将来照顾晓晓……这就是我要做的!”
“那……”江雁离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从他手里夺过辞职书,草草地看了一遍,抬起头笑了:“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要一个将来的合伙人啊?”
“嗯?”
“如果两个人合伙开律师事务所,是不是能更快地达到你的目标呢?”江雁离拿纸悠闲地扇着风,“双倍的利润和名声喔,再说,我的能力你也清楚,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怎样?要不要我加入?”
雷天宇苦笑着去拿她手里的东西:“雁离,别开玩笑了,这是我的事,你没有必要搀和进来。”
“谁跟你开玩笑。”江雁离身子一闪,正色道,“怎么?有了赚钱的机会就先把我一脚踹开了?还当不当我是朋友?我告诉你,本小姐也不是吃闲饭的,起码不会比不上你的徐枫晓!你有我当合伙人,是你的福气呢!”
“是是是,好了,别玩了,把东西还给我。”雷天宇嘴里敷衍着她,一心只想拿回她手上的辞职书。
“还给你?等我先抄一份,一起递上去再说。”江雁离说着果真坐了下来找了张纸开始照抄,雷天宇叹了一声,“雁离……别闹了,你突然就辞职,怎么跟家里交待呢?”
“交待?我这么大人了,还要交待?”江雁离不在乎地说,抬头抿嘴一笑,“他们要问的话,就说我们夫唱妇随嘛……”
“雁离!”雷天宇惊愕地叫了起来。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看你紧张的样子!”江雁离哈哈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一边用手去擦一边说“就是借我做个幌子也不必这样嘛,反正你的徐枫晓这五年都不会知道,借你给我用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哼,小气!好嘛,我跟我老爸说我厌倦了穿制服,想换个环境就是了,绝对不会牵连到你的,OK?”
她下笔如飞,很快就把辞职书照样抄了一份,两份叠在一起拿在手里:“不如我们今天就一起递上去?免得夜长梦多。”
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在同事们已经变得习以为常的目光中,雷天宇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五年后,依旧是在那栋非常气派的写字楼,十六楼,早上九点整,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雷天宇走了出来,迎面对着他的是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海天律师事务所。
“雷主任早。”接待小姐甜甜地笑着招呼他,他点点头,往里面走的时候顺口问:“江律师来了吗?”
“已经来了,在她自己办公室里。”
他打开门走进去,来往的几个职员看见他都停下来恭敬地打着招呼,雷天宇一一点头答应,却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直接走到另一端,敲敲门。
“请进。”传来江雁离柔和的声音,他推开了门,笑着说:“雁离,想不到你今天又比我早。”
冬日早上的阳光从江雁离身后照进来,逆光中的她更显得美丽端庄,穿着一身简洁大方的名牌职业套装,雪白的衬衣领子衬得整个人十分清爽,以往的披肩秀发也挽成了发髻,有几缕散发从耳朵后面跑出来,被阳光一照,变成了柔和的金黄色。
她闻声抬头也是一笑:“还说呢,明明住得比我近,天天比我晚来,还好你晚上走得比我晚,这才扯平嘛。”
雷天宇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她面前堆着的文件:“那件银鑫的案子快上庭了吧?这次有几分把握?”
江雁离得意地一笑:“你就等着钱入帐吧,我出手的案子,还有不成的?今年又是个开门红,只是可惜,同时的黄兴那件案子,我太忙了没有接,不然,哼哼……”
雷天宇只有苦笑,当年他们一起开业的时候,雷天宇曾经说过,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就算利润再丰厚,有些案子,他也不会接,江雁离知道他的意思,叹口气说:“好了,你求名,我求利,我们双管齐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借她的吉言,同名为‘海天’的事务所自从开业就一路蒸蒸日上,雷天宇接的第一个案子是一对同性恋情人被学校开除的案子,当时他从报纸上看到这个社会新闻之后,立刻想方设法地找到那两个年轻男孩,说服了他们,控告学校。当时不但舆论哗然,连江雁离都气得指着他大骂了一顿摔门而去,过了一小时才板着脸回来说:“既然木已成舟,我就只好帮着你死活都要打赢官司,免得我们刚开张就关门了。”
雷天宇何尝不知道他走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不但名声受损,而且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委托他辩护了,但是,他就是不能放弃,两个年轻男孩清澈无助的眼睛,一直映在他脑海里,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面对学校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要面对同学,老师,家庭,社会的唾弃,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就这样被人泼上了无可磨灭的污迹……
一切,只因为他们相爱……
因为他们爱错了吗?可是他们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后悔,被退学的他们不敢,也不能回家,就在市里租了很便宜的房子栖身,一边四处打工度日一边等待着开庭的日子,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们爱得很小心,也很甜蜜,在表面上,甚至都没有任何亲密举动,只有不时交会的眼神,传递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江雁离本来是一直反对的,和他们见了一面之后,态度也转变了。
可是,最后出庭的时候,却只有一个人了,另一个男孩的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农村老家赶来,一见了他就劈面一个耳光,继而拳打脚踢着大骂:“丢人现眼的东西!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居然做得出来!你还有脸呆在这里!我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打着骂着,硬是要把他带走,男孩跪在地上哭着求着,手指紧紧抓在门框上,留下了十个带血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