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西门吹雪突然停下脚步。
这阵子玉听风早就习惯他时不时地急刹车,很快就稳住身形,见他指了指一个小院子,语气平平道:“你住这里。”
玉听风懵懂地点点头。
这时陆小凤不知道从哪里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恰好听到这句话,立刻不满地吵嚷起来:“西门你太不够意思了啊,这间院子我求了你多少次都不许住,还说什么不给外人住,果然是骗人的吧。”
“啊?”不给外人住?玉听风愣了一下,连忙道:“那、那我也不用住这里的!”
“你住这里。”西门吹雪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头看向陆小凤,冷冷道:“我记得我上次说过,你再偷喝我的酒,就可以滚出万梅山庄了。”
喝过酒后陆小凤身心舒畅,一点也不怕西门吹雪的冷言冷语,故作可怜道:“天都快黑了,西门你是想要老朋友露宿街头吗——小玉儿,小凤叔叔要被西门赶出门了,好可怜好可怜的。”
玉听风仰着头,认真道:“可是偷东西确实不对呀。”
“……”陆小凤哽了一下,对,他忘了这位还是个好孩子。于是他又做出更加可怜的表情:“啊小玉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亏得小凤叔叔还特意给你留了点,想等晚上偷偷送给你尝尝。”说着,还晃了晃藏在背后的酒坛子。
虽然这不是自己的责任,甚至若是知道陆小凤要去偷酒,她一定会阻拦的,但也不能说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玉听风有些为难了。
瞥了一眼玉听风因为困扰而攒起的眉心,西门吹雪冷冷地对陆小凤道:“你今晚不用走了。”
只是不等陆小凤欢呼,便听西门吹雪悠悠地又补充了一句:“住柴房。”
陆小凤:“……”
第十八章
虽然万梅山庄就连柴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这世上没谁愿意放着暖和的房间不睡跑去睡柴房,所以陆小凤还想再争取一下让西门吹雪改变这个主意。
然而西门吹雪并不想搭理他,长腿一迈,直接走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小院。
陆小凤立刻可怜兮兮地看向玉听风,希望小姑娘帮他求情。
然而小姑娘虽然看起来天真可爱,却很有原则,一本正经道:“犯了错就要受罚,尤其是偷拿东西这种事情——小凤叔叔就睡一晚柴房吧,明天我再帮你跟西门求个情。”
小姑娘说完,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冲他挥了挥手,转身也回了房。
陆小凤颓丧地塌下肩膀,然后手里的酒坛子险些没拽住脱手掉下来,然后被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看着酒坛子,陆小凤再度露出惯常那种不羁而又洒脱的笑容——也罢。有西门的这坛子梅花酿,便是睡一宿柴房也值了。
西门吹雪安排的这个院子不错,墙边栽了两棵梅树,也不知多少年头了,树干比一般梅树要粗一些,虬曲的枝节修剪有致,苍劲嶙峋,疏朗得宜,将开未开的红艳梅花压了整个枝头,衬着院中白色的积雪,美得仿佛一幅画。
玉听风打开背后的药篓,将正呼呼大睡的檀书抱了出来。
冷风一吹,檀书就醒了,睁着眼睛迷瞪了一会儿,很快就清醒过来,晃着尾巴东张西望,然后它突然一甩尾巴,自玉听风手上借力一跃,蹭蹭几下便爬上了不远处的梅花树上,最后站在树颠上高兴地冲玉听风叫唤了两声。
玉听风不由笑了笑,然后进了屋开始归置东西。
这一路她也买了不少东西,有些是在大唐没见过的,有些是檀书看中的小玩具,还有她偶然碰上的具有药用价值的东西。
檀书在外面玩够了跑进来,正好看到一个玉听风在组装一个木架子。它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玩具,立刻跑到玉听风腿边,蹭着她的小腿,“吱吱”叫着撒娇。
玉听风忍不住弹了弹它的鼻尖:“好啦,这个就是你的,等我搭好了你再来玩。”
然后檀书就眼巴巴地在一旁守着玉听风搭架子。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玉听风只好在檀书的万分不满中过去开了门。
然后就被笑眯眯的管家塞了一口糖:“今天小年,这是庄里刚做的胶牙饧,一大半供奉给了灶神爷,这剩下的一小半,就给咱们的小神医。”
说着递来一个散发着甜甜味道的木盒。
玉听风被动地接过来,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管家塞进来的糖块并不大,她含了一会儿便基本都化了,这才问管家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老管家一抬手,立刻有两个小厮抬了一口小箱子进来,他道:“姑娘来得匆忙,我也没时间准备,这里头是些可能用上的东西。另外里面的两套里衣是庄中绣娘临时改的,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量尺寸,姑娘先将就穿,待白日再给姑娘重做。”
玉听风惊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神情,一双眼睛弯成月牙:“那就谢谢管家了。”
“姑娘住在这里,就莫要客气。”管家笑眯眯地说着,又指了指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婢女,道:“这个叫小四,我便留在姑娘院子里做做扫洒的活计,若有什么事不知道,也可以找她。”
玉听风刚要再道声谢,却又止住了,笑着点头:“好。”
真是可爱的小姑娘啊。交代清楚了所有的事情,管家颇有些不舍地离开了院子。
玉听风是个很勤快的姑娘。
她和西门吹雪回到万梅山庄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按照北方过年的习俗,腊月二十四除尘,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赶年集,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大年三十贴门联。
听了管家的介绍,玉听风立刻换下繁复的万花谷衣裳,换上窄袖利落的普通棉布衣裳,头顶的发饰全都取下来,将一整头黑发用布巾包了起来——完全是一副要正经做事的打扮。
实际上,玉听风也确实正经地帮忙做了事情——这边过年的习俗与万花谷并不完全一样,但她可以学,也帮了很大的忙。
比如说大扫除的时候别的下人还在搬着梯子去够房梁门楣,她一个大轻功就上去了,甚至比梯子爬的还要高,这让万梅山庄打扫的比往常年还要干净。
所以,当西门吹雪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玉听风这幅跟小蜜蜂似的忙忙碌碌的样子,包子般鼓鼓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裹缠头发的布巾有些松,两绺发丝偷偷溜了出来,垂在两鬓,愈发显得小姑娘软萌可爱。
玉听风看到西门吹雪,远远地招了招手,喊了声“西门”,然后又继续去忙了。倒是管家见到西门吹雪有些意外——要知道他家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庄主可从来不过问他新年怎么过,估计他二十四大扫除都不知道。
管家擦了擦汗,正要过去问问西门吹雪可是有什么事,然后就见对方的视线正落在了玉听风身上,怔了一下,连忙解释道:“是玉姑娘偏要跟我们一起做的,我实在拦不住。”
西门吹雪把目光从玉听风身上移开,环顾了一圈四周:“陆小凤呢?”
“陆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一趟,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若他回来,今晚给他安排个房间。”说完,就走了。
“哎好。”管家应着,然后忍不住纳闷庄主竟然不嫌弃大扫除太脏而特意跑过来一趟,难道就是为了吩咐一声陆公子的事情?
陆小凤中午就回来了。
他来的时候玉听风正在给檀书洗澡。
上午大扫除的时候檀书总是腻着玉听风,她往哪里飞,它就跟着往哪里跳,把一身毛绒绒蹭得全是灰,洗起来格外麻烦。
陆小凤是直接跳到了玉听风的院子,刚落下来就被胖松鼠甩了一脸洗澡水。
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陆小凤纳闷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刚问完,檀书也不知有意无意地又重重地一甩尾巴,这次是直接甩了一身。
看着陆小凤的样子,玉听风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给他递了块毛巾,一边软绵绵地训斥檀书:“在水里的时候不要胡乱甩尾巴啦!”然后才对陆小凤道:“这是胖胖,名字叫做檀书。”
陆小凤这才看出来这是只肥肥的松鼠,忍不住又嘴贱了一句:“唔,好胖的松鼠。”
眼看檀书又要甩尾巴,玉听风连忙一把抓住了:“哎呀胖胖~”
檀书傲娇地哼了一声,把尾巴从她手里抽出来,湿漉漉地就要往她身上爬。玉听风只好再次把它抓住,拿了另一块毛巾将它整个包住,一边给它擦着毛发,一边问陆小凤:“小凤叔叔这么急匆匆地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陆小凤总算把注意力从檀书身上收了回来,迟疑了一下:“听说你治好了无争山庄少庄主的眼睛?”
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玉听风不由垂下眼睛,就连唇边的笑意都减弱了几分,点了点头:“嗯。”
对于陆小凤来说,这个消息实在是今年最大的惊喜了,导致他完全没有留意到小姑娘有些颓靡的情绪,连忙问道:“太好了——我有位朋友跟原少庄主有些像,也是双目失明,不晓得小玉儿你能不能给治好?”
“我得去看看才能下定论。而且——”玉听风轻声道:“治好一双眼睛的代价是很高的。”
陆小凤没多想,直接道:“没关系,只要能治好他这双眼睛,便是多大的代价也值得——跟小玉儿你我也不卖关子了,我这位朋友姓花,他父亲是江南首富,若你能治好了,花伯伯愿意付出的诊金一定不比原庄主少。”
“好,等过了年,我便去江南给花公子看眼睛。”
将对联张贴好,水饺也包了足足十几箅子,夜色渐渐降临,除夕到了。
不管是大唐还是大明,都是有除夕守岁的习俗的。
玉听风自然也要守岁,不光她自己守岁,还要拉着西门吹雪和这几天就留在万梅山庄的陆小凤一起,至于檀书……这个可是祖宗,它困了要睡觉,谁吵它咬谁。
西门吹雪话少,就算枯坐一旁也未曾露出半分困意,玉听风到底年纪小,有些撑不住,便拉着陆小凤给她讲如今的江湖事。
陆小凤见多识广,本身也经历过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讲起来确实趣味横生,听着这些故事,玉听风总算勉强撑过了子时。
这时管家带人端来了水饺和屠苏酒。
水饺玉听风吃了几个就够了,反倒是屠苏酒——
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仔细品味着屠苏酒里加的药材,玉听风恍惚回到了大唐——屠苏酒的方子是师祖爷爷流传开来的,所以除夕饮屠苏酒,向来是万花谷有别别的地方的习惯。
这屠苏酒的底料是西门吹雪自酿的梅花酿,虽然染了药味,陆小凤仍觉得很好喝,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就见坐在对面的玉听风喝着屠苏酒,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最后缓缓地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一松,垂直落下。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接住那只酒杯。
陆小凤反应有些迟钝地看了眼西门吹雪,又看看玉听风,眨眨眼——这是醉了还是困了?
西门吹雪却并不在意玉听风是醉了还是困了,把酒杯放到了桌上,然后轻轻拍了拍玉听风红润的脸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玉听风清浅舒缓的呼吸。
桌子很硬,这么睡着定然不会舒服。西门吹雪想了想,伸手将人抱起来,打算送回房。
困意加醉意,陆小凤还是有些懵懵的,就这样愕然地目送西门吹雪离开。
第十九章
玉听风之后是被一曲笛声惊醒的。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爆竹声,轻得几不可闻。
西门吹雪喜静,就连庄中下人放鞭炮都特意跑去后山,所以在这静谧的夜色里,笛声一起便格外清晰。
有谁在外面吹笛子吗?玉听风迷迷糊糊地转着这个念头,正准备翻个身继续睡的时候,又突然警觉地坐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趴到她肚子上的檀书随着她的动作滚了下来,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
玉听风把它抱过来放到枕边,然后往窗户看去——这笛声太清晰,清晰到仿佛是从自己院子里传来的。
可这是万梅山庄,谁会跑到自己院子里吹笛子呢?
玉听风疑惑地下床,披了件外衣,提了盏灯,打开房门——
夜里似乎起了浓雾,目之所及不过寸许,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数十盏灯笼的映照下,也勉强只能看到院中梅树下似乎站了个黑影。
这……是谁?玉听风往前走了两步,浓雾里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长相,只能看到一头雪白柔顺的头发垂在身后,与一身黑衣对比鲜明。
看到那头白发,玉听风下意识地喊了声:“老爷爷……您在这里——”
话音到这里陡然停住,对方突然转过了头,一双冰雪般的眼眸,面无表情,却是素发清颜。
“呃。叔叔?”玉听风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道:“你也是山庄的人吗?”
小姑娘披散着头发,齐刘海下是一张白里透红的软乎乎脸颊,此时正犯困地揉着眼睛,能让任何人心软。
所以这人也不由笑了起来,略微俯身与玉听风对视:“算是吧——但是不要告诉阿雪哦,可以吗?”
玉听风歪了歪头:“阿雪?诶,是西门吗?”见对方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没有为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玉听风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灯笼,道:“那不可以——西门是朋友,这里是西门的家,发现有外人进出,不可以瞒着朋友。”
那黑衣人似乎觉得很有趣,直起身子,轻笑了一声:“那怎样你才能不告诉阿雪?”
“唔……”玉听风捏着下巴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问道:“叔叔你有什么苦衷吗?”
“苦衷吗?”那人点了点下巴,想了想,然后道:“阿雪如果知道我来过,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可是——他打不过我的。”眯起眼笑了笑,“我虽然不想伤他,却更不想被他伤——这个理由可以吗?”
玉听风苦恼地眉头都皱起来了,最后道:“如果你不做什么坏事,那我就不告诉西门。”
黑衣人忍不住大笑:“哈哈你这小丫头,万一我答应了你,却还是偷偷做了坏事呢?”
这次玉听风没再迟疑,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所以这几天就要叔叔帮忙看顾一下万梅山庄了,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可能就会以为是叔叔干的~”
那黑衣人怔了一下,再次放声大笑:“你也不是像看起来这么呆啊。”
“我看起来呆?!”玉听风鼓着脸颊,“凶恶”地瞪着眼睛。
黑衣人不由笑得更畅快了。
“……我要回去睡觉了!”玉听风扁了扁嘴,决定不理这个人了,抓紧了手里灯笼的把柄,转身就要走。
然后就听那黑衣人止住笑,温声道了一声“晚安。”
玉听风闻声回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和白雾的缘故,那张好看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脚下一顿,不由转回身子,抱着膝盖坐到了一旁的石阶上,仰头看着他。
那人不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要回去睡觉吗?快回去吧,听说小孩子睡眠不足会长不高。”
“我不小了。过了年十四,明年就及笄了。”玉听风先反驳了他一句,顿了顿,又道:“前半夜守岁,现在天也快亮了,就算回去也睡不了多久。倒是叔叔——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黑衣人没吱声,只仰起头看着月亮,一头长长的雪发轻轻抖了抖,仿佛落雪簌簌。
玉听风立刻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叔叔,你的头发为什么全白了呀?也是——嗯……为情所困吗?”
黑衣人眉峰微动。
玉听风却恰好垂下头,没有留意到5 这点,轻轻叹道:“或者,也是因为练武?”
“唔?你还知道不少?”黑衣人一撩下摆,坐到了她身边。
“因为……见过呀。”玉听风抱紧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花谷的谷师姐、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和三庄主……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是因为练武所致,令人敬佩,而谷师姐的求不得,藏剑三庄主的爱别离,让人唏嘘同情,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那应该是很苦很苦的滋味,比黄连还要苦。”